74

将畫軸放好後, 蒟蒻出了暗室。

暗室不是普通丫鬟能入的,哪怕貼身丫鬟也沒有知道的資格,只有身為李崇音的暗探才能得到此處秘密。

曾經的雲栖, 亦是成為暗探, 才能更進一步得到李崇音的賞識。

蒟蒻這些年寒氣時常發作, 在冰湖裏落下的病痛,讓她每到冬天就骨頭酸痛,體溫驟降。

她想到嬸娘被抓走前說的話:要用盡一切辦法留下來,這裏是貴人住的地方, 就是跪着也要留。

在她被送離前夕, 她在院子裏路過聽到兩婢女閑聊, 言語中頗為羨慕,他們說雲栖是靜居中,最受寵愛的存在,誰能想象三公子那樣飄然若仙的人會寵愛誰。

她從池水的倒影裏看到自己的臉, 她知道, 機會只有一次。

豁出去跳了一夜的舞, 她不懂舞, 只是偶然間在窗的縫隙間, 見過雲栖跳舞。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她雖不懂詩詞,卻知道雲栖跳的是極好的,連她一個女子都舍不得移開目光。

她只敢偷偷摸摸地在屋子裏模仿,她羨慕李雲栖的一切。

李家沒人在乎她, 也給了她時間學舞。

她察覺雲栖憐惜她,她做了從出生以來最昧着良心的事,欺騙雲栖她的身體沒好,拖延了被趕走的時間。

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剎不住車了。

她深深記得那天她跳完舞,在冷風中仿佛一只被剝了皮的羚羊等待宣判。

他目光如水,捏着她的下巴:“你想用這張臉勾引我?她是我妹妹,你是要陷我于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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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得牙齒發顫,看到他打了個手勢,從周圍冒出兩個蒙面裝扮的高手。

走向她時,刀鋒在月光下散着冷光。

求生欲爆發的蒟蒻,拼命抱住了李崇音的小腿,不斷地哭。

“我有用…我真的有用……什麽,什麽都願意做……”涕淚橫流,落在那雙精致繡紋的緞面靴上。

她一直是被旁人推着向前走,被帶來、幽禁、落水……任何一件事她都懵懵懂懂。

這是她第一次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情緒,只是想留在這奢華的院子裏,哪怕只有一個角落。

“什麽都願意?”李崇音抽出了腳,嫌棄地望了一眼腳面上的髒污。

“是。”她很堅定。

終于盼到希望,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連聲應是。

他蹲了下來,捏着她的臉。

像是打量一件物品,他的目光像是能穿透她:“那就如你所願。”

獻上你的所有。

她成功了,接近了曾經遙不可及的人。

同樣的,唯一關心她的雲栖再不會對她露出笑容,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心懷叵測,東施效颦。

她的牙齒被塞入了毒包,一旦被人察覺,就要咬碎自盡,這是對死士才有的待遇。

從那一日起,她開始每日喂毒湯,練就一身藥體。

接受各種訓練,成為一名以用毒為生的暗探。

三年來,說是最受寵的通房,蒟蒻卻是如履浮冰。

胡蘇在二年前,就被送給三皇子了,走的時候,淚流滿面,跪了一夜也無人理會。第二日打扮得美麗,成了肅王府裏最普通不過的美人。

還有司書,去年也被送給了太子,年初聽說流産,人也去了。

她悄悄為她燒了紙,被司棋發現,責罰了一頓。非寒節府中也無人過世,燒紙被府中幾位主人知道,有的她受的。

她們這樣的存在,祭奠亦是沒有資格的。

這樣鮮活的生命一個個離去,她發現三公子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她們的美貌,成了最大的利器。

有一次三皇子問三公子要了自己,她一整宿都沒睡着,怕第二天就被送了人,死了連燒紙的人都沒有。

幸好,李崇音拒了。

送了十位美人才平息了此事,她知道是什麽原因。

這個原因不能提,就像那些畫軸一樣,它們永遠都是秘密。

她出來後,發現李崇音重新伏案,似在畫着什麽。

她仔細回想着雲栖泡茶的姿态,試圖為李崇音泡出一壺讓他滿意的茶。

他沒有看一眼泡好的茶盞,只招手讓她過去。

這是一幅很簡單的地圖,畫的是京城北門附近,從北門一路延到牛砀山。

他指着幾處關鍵地方,簡短地說着待會需要做的事。

她知道,養了她三年,需要她做事了。

四子齊王最近也很煩,他攤上事兒了。

起因就在于慶國打胡人居然用了整整一年時間,曠日持久,至于端王等人為何還要持續兩年留在邊城,也是因胡人反複無常,只有确保他們不再進犯,魏司承與猛将們才能回來。

這次曠日持久的蘆城之戰很大程度拖垮了本就岌岌可危的慶國財政,胡人貧困,土地平脊,通俗的說就是打下來,慶朝也不會有什麽實際上的進項,這也是為什麽這多年來使用和親制度。

國庫和人力、糧草長時間的消耗能拖垮任何一個強盛的帝國,不到萬不得已,弘元帝也不想出兵,這可能還要犧牲自己的一個兒子。弘元帝年輕時也是有雄心壯志的,如今年紀大了,見到胡人得寸進尺,占領邊城不夠還要繼續北上,再如此下去,整個慶國都要付之一炬。

可這出戰的結果就是天下歲入,一萬億以上。

每年稅收幾何?連零頭都沒有。魏司承三年征戰,幾乎耗空了國庫。

可想而知如今戶部壓力有多大,想盡辦法收斂錢財。現在的燃眉之急是,大半戰死、殘傷的士兵連撫恤都出不起,太子幕僚提出了賣官鬻爵一策,這一提議遭到諸多大臣反對。前朝已經出過此類案例,助長無數貪官污吏,常此以往還有誰願意參與科舉?

弘元帝面上沒同意,私底下卻喊來了太子,将此事暗中進行。

與太子而言,他從中也能得到不少好處,百利無害。這件事他交給了齊王,偏偏齊王這人愛喝花酒,沒多久将這事給捅了出來,太子的名譽毀落式下降。

太子被弘元帝教訓,回來積下的怨毒在幕僚的添油加醋中,将齊王狠狠辱罵了一番。

齊王雖是太子黨,但也只是因利益共體,他母妃是皇後身邊的洗腳婢女,有這層關系他天然就是太子這一派的。受了這般羞辱,卻不能發作,齊王連慣常喝的花酒都不樂意去了。

他心情極度低落和煩悶,走在京城大道上,注意到路上走着的一對主仆,本來也沒多在意,但他發現那女婢實在貌美,恍然想起那不是以前被李嘉晴帶出聚會的紫鳶嗎。不僅貌美還出口成章,讓他過了這麽久還記着。

這個紫鳶現在的去處,不就是李雲栖那兒嗎。

所以紫鳶身邊的蒙面女子,就是李雲栖!

這個發現,讓他振奮了!

對李雲栖的模樣,已經好奇了足足三年的齊王,按捺不住,花了些錢財,在雲栖入鎖鋪的時候,讓一路人撞到她,“無意間”揭下她的面紗。

終于得窺她的面容,美人他見過很多,其中不乏絕色。但李雲栖很特別,讓他想到古人的形容,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肌,她從骨子裏透出一種內秀,越看越有氣質,令人久久無法釋懷。

待李雲栖離開,齊王都沒回神。

他迷上了這個姑娘,她成了他每日被羞辱後的慰藉,連花街都好幾日沒去,那些庸脂俗粉怎能與這冰肌玉骨的大家閨秀相提并論。

但他想見,去苦苦尋不着機會。

李嘉晴得罪了雲栖,他上門賠罪不得見。想讓李嘉晴約人出來,這位側妃遮遮掩掩。

從那日起,下了朝就要往李府門口繞一繞,期許能再見見這位美人。

可惜美人居于深閨,根本不像杜漪寧那種成日往外跑的,要見一面難如登天。

這日,他以為依舊會敗興而歸時,她居然出門了,身邊竟然連個婢女都沒帶。

齊王立刻随了上去,心心念念的都是美人。

他一路小心跟着,美人也沒發現。

見美人一路走出城,他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跟了上去。

春光爛漫,興許是想外出采花。

走着走着,霧氣漸濃,直到後來他漸漸迷失在迷霧中。

這時候他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走到城郊,美人早已不知去向。

倏然,在迷霧中出現幾個蒙面人,手上拿着兵器向他刺來。

“你們是何人!?”

看他們裝扮,齊王忽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太子最近正在研究如何利用大霧來迷惑敵人,将人斬殺其中,莫非是太子要殺他!?

為何?

他做錯了什麽

來人自然不會回答他的話,一支箭矢破開濃霧,向他射來。

齊王驚險躲過,他慌不擇路地逃跑,第二箭、第三箭卻接踵而至。

其中一箭射入他胸口,他看向箭矢上面的太子府徽印,心都涼透了。

也許在他追着李雲栖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被太子的人盯上了。他怎就如此疏忽大意!

究竟是為什麽,他自問從小到大唯太子馬首是瞻!

如今卻要卸磨殺驢!

齊王心中怒氣勃發,他今日出門本就是為見李雲栖,哪裏會帶什麽侍從。

眼見前方是懸崖,後方是追兵,他猶豫再三,縱身一躍。

如果他能活着回來,定要太子血債血償!

懸崖邊霧氣退散,幾個蒙面人與一青衣男子聚集在一起,望向懸崖下方。

青衣男子騎馬前來,下了馬。

走到崖邊,看向落在下方石臺上,身中兩箭生死不明的齊王。

癸卯問向那青衣男子:“三公子,我們需要下去看看嗎?”

魏司承不在京城,京城的九爺屬下暫由李崇音管理。

躲在不遠處的“李雲栖”也走了過來,她取下了面紗,居然是與雲栖長得頗為相像的蒟蒻,她像幽靈般站在李崇音身後。

“不用,死與不死都改變不了接下去要做的事。”李崇音蹲了下來,在懸崖邊放了一只齊王的荷包,以便讓人更快發現懸崖下的人,“再檢查檢查,把我們來過的痕跡都去了。”

齊王是引子,也是接下去奪嫡之戰的導火索,這顆棋,必須在主公回來前安排好。

在李崇音的棋盤上,齊王是關鍵的一步。

他本就打算用齊王離間太子一派,最好能順帶将肅王也拖下水,可惜一直尋不到突破口,若不是齊王自己将把柄送上來,他們還需等待時機,這一等可能就錯失最佳良機。

癸卯:“沒想到會這麽順利。”

李崇音看了眼身後的蒟蒻,淡淡地說:“紅顏,禍水。”

蒟蒻攥着手,她不知道三公子說的是她,還是……

因為認為女子是禍患,所以他對女子才這般冷漠嗎。

他嘲諷齊王的見色起意,相反,三公子自己是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的。

李崇音:“主公何時回京?”

癸卯:“信上說,再有五日。”

其餘人去掉痕跡後,準備離開。

李崇音上馬,剛拉緊缰繩,就看到遠處一輛馬車急匆匆地離開,他眼睛咪起。

“你們先回去。”說罷,雙腿夾住馬肚,沖了過去。

李映月探出頭看向懸崖邊,隐約看到有人騎馬朝着這邊過來,她吓得滿臉發白,立刻對充當馬夫的曹媽媽喊道:“再快點!”

“四小姐,已經不能再快了!”曹媽媽喊道。

須臾,就被後面策馬而來的李崇音攔住。

馬車被迫停了下來,來人直接将驚慌失措的曹媽媽制住,朝着裏面人道:“李映月,下來。”

李映月抓住座位邊緣,不敢下去。

這不是李崇音,他在這裏做什麽,怎麽會如此可怕?

她剛從雲家村回京,在城門口看到疑似雲栖的人,後又看到了三年來朝思暮想了多年的李崇音,自然興奮。

但她們離得遠,他并沒有看到她。

她沒多想就追了過去,然後馬車行着行着就被迷霧包圍,不知身在何處。

隐隐聽到了劇烈的打鬥聲,沒多久,有人落崖了。

待迷霧散去,就看到了李崇音一群人。

她直覺感受到了危險,立刻掉頭就走。

哪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李崇音:“或許你不要這老仆的命了?就她以往做的事,死了也應當。”

說着,李崇音就要擰斷曹媽媽的脖子。

李映月立刻掀開簾子,她只剩下曹媽媽了,不能再失去。

“我下來,你放開曹媽媽!”

她終于看到三年後的李崇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出塵,對上他平淡的眼神,她升起了一股難言的冰冷,她真的認識這個相識十來年的兄長嗎?

李崇音扔了曹媽媽,李映月還沒開口說話,就被李崇音抓住了脖子。

如同拎着一只小雞般随意,他的手在快速收緊,他要殺她!

因為她看到了不該看的,所以要滅口?

就算沒有旁的,但他們十來年的兄妹情誼,居然不值一提?她不敢置信。

“唔——”急速的缺氧,讓李映月痛苦至極。

她拼命地掙紮,但他不為所動,淚水從她的眼眶中落了下來。

空氣越來越少,她忽然想到了什麽。

揮舞了起來,試圖引起李崇音的注意。

那是一條帕子,上面繡着很普通的青竹,旁邊提了一首詩。

這是雲栖繡的帕子,她這幾年在莊子上實在空乏,曹媽媽怕她自己待着胡思亂想,就讓人尋了些繡品讓她慢慢打發時間,她向來是個努力的性子,只是天賦不高。

在曹媽媽的鼓勵下,她才慢慢将怨恨與不甘壓了下來。

她被嬌養長大,眼光向來高。尋來尋去,還是雲栖繡的最好。

她派人找了靜居的一個侍女,以前雲栖當婢女時,經常送其他婢女自己做的東西,這就是其一。

看到這帕子第一眼,她就覺得很适合李崇音,高價買了回來,學習針法。

“唔唔——”她氣息越來越急,帕子也快要掉了。

也許是被那條她手中揮舞的帕子擾了心情,他擡手一揮,卻忽然看到帕子上最末端,繡了一個小小的雲字。

在李映月絕望之時,抓着她脖頸的桎梏,終于松了。

她跪倒在地,咳得要将心肺都咳出來。

“我……與李雲栖……約好了見……”她忍着喉嚨痛說道,只希望他能放過她。

她與李雲栖勢不兩立,怎可能約了見面,但如今只有這一個可能的希望。

李崇音彎身撿起這條帕子,還很自信地将塵土撇去。

帕子上,除了青竹外,還繡了四行詩。

居然是他早年所作,他恍然想起,雲栖還是靜居婢女時,他每日逼着她在書房練字,她私底下就會用刺繡來發洩憤怒。

李崇音喜歡逗雲栖,看她憤怒時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有一次她對着窗外翠竹繡着花案,他打趣她的繡品:“太空了。”

“有嗎?”

“加一首詩吧。”

“也好,不過加什麽?”雲栖虛心求教,她知道他的文采遠在自己之上。

他寫了一首自己早年所作,遞給了她。

原來,她真的繡了。

輾轉後,還是落到了他手裏。

“方才你看到了什麽?”

“什麽……都沒有。”

“記住你的回答,不然你不會想知道後果。”

說着,李崇音将帕子收入衣襟,翻身上馬。

留下劫後餘生的李映月,蹒跚地爬向昏迷過去的曹媽媽。

“曹媽媽,你醒醒!”李映月哭得涕淚橫流,誰能來救救她們!

這時候的雲栖,還不知道李崇音用“她”作為誘餌,幾乎弄死了齊王。

不過就算知道,她也不會奇怪。

闊別數日,雲栖在窗臺上看到一只健壯略圓的信鴿。

她吩咐身邊人下去,走到窗邊,握着這只有點熟悉的鴿子,有點胖,吃太好了?總覺得哪裏見過。

記得上輩子,魏司承就養了不少信鴿。

不過養鴿子的人很多,既然送到她這兒,應該是給她的?

她取下綁着的小竹筒,裏面只寫了幾個字:庚辰月,乙酉日回京,見面詳談。玉。

也不知李嘉玉是什麽時辰回來,是否需要迎接?

算一算,他們相識也快有五年,久別重逢去迎接也是應當。

然後,雲栖推算了下日子,這不就是她與汝襄候世子約好見面的那天嗎?

她是去城門等他歸來,還是去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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