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 潛入(五)

牢房裏漆黑一片,只能勉強看清那團黑影的輪廓邊緣,可這并不妨礙野狼做出判斷。

糟糕,搞錯人了。這是野狼的第一直覺。

那黑影是個龐然大物,約莫有兩米多高。即使被鎖鏈牢牢束縛在地上,隔着厚厚的牢門,但危險的氣息還是撲面而來。

這怎麽可能是阿斯蒙蒂斯呢?

在野狼的印象中,阿斯蒙蒂斯還是個軟萌可愛的肉團子,抱在懷裏連一袋麥粉的重量都沒有,怎麽可能是這麽大一只……一只……

野狼也不知道該在“一只”後面接什麽,但絕對不可能是一只人類。

所以,這個一只不知道是什麽的野獸,絕對不可能是阿斯蒙蒂斯。

可是,他真的不是阿斯蒙蒂斯嗎?

野狼的理性告訴他快走,但他卻怎麽也無法挪開自己的腳。

他的腳底似乎突然生了根,深深紮進地板裏,連動都無法動一下。甚至,他連自己的眼睛都無法挪開,仿佛着了迷中了魔,呆呆地和那黑影隔窗而望。

最後,野狼終于給自己異常的表現找到了原因。

他認識這雙紅眼睛。

不,更準确點講,是他認識這只右眼。

左眼完全無光,徹底隐入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他的右眼,老天吶,這是阿斯蒙蒂斯的右眼。唯獨他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熠熠發光,紅如晶石,中間長着蛇般的豎瞳。

從第一次相遇,野狼就在暗暗驚訝,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矛盾的存在,那麽清澈,又那麽邪惡。

“阿斯蒙蒂斯?”野狼不确定地叫他的名字。

他的聲音其實并不算大,但牢房靜得吓人,四面又是完全密封的石壁,導致他這一聲輕喚,竟産生了無數回應,仿佛有成千上萬個野狼,在溫柔地呼喚着阿斯蒙蒂斯。

牢房裏的黑影驀地渾身一震,繼而冰冷的眼神發生了劇烈晃動。

其實,自剛才開始,黑影就一直死死的盯着野狼,像是根本就不認識他似得,冰冷而又充滿警惕。

他的腦海裏,有一個聒噪的聲音在喋喋不休。

“這裏好無聊,之前的幾千年也是這麽無聊,怎麽你醒來了還是這麽無聊,我都快無聊死了,咱們就不能去幹點兒有趣的事兒嗎。你以前可有趣的多了。”

“你快瞧啊,又有不怕死的人類來了。你到底準備什麽時候才把他們吃掉?我們是紅燒呢還是清蒸呢,我比較喜歡把他們丢進火裏烤,因為這樣才能欣賞到他們死前掙紮的愉快表情。哈哈哈,你也很喜歡的。”

“嗳,你到底記起多少了?龍可是高貴的生物啊,你被他們這麽對待,難道就不生氣,不憤怒,不想發飙噴火嗎?那你還在等什麽,趕緊噴出你的龍焰燒毀這一切啊。別告訴我,你連龍焰也忘了,那可是你的大殺招啊。”

“好無聊啊,無聊無聊無聊。你難道不覺得無聊嗎?喂,我們什麽時候才去找光明老頭兒的麻煩?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發的誓言了?話說你現在到底恢複了多少記憶?喂喂喂!你不要無視我啊,喂喂喂!”

……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你能不能閉嘴!

阿斯蒙蒂斯被腦海裏的聲音煩得想去撞牆。

這個聲音,自從上次鬥獸營起,就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不知道這聲音是誰,但他整天烏拉烏拉聒噪得不行,屢屢把他逼瘋。偶爾他的眼前也會出現一些片段式的畫面,但大多都是零散的碎片,而且非常短促,看得他莫名其妙。然後這聲音又接着吵起來了。

阿斯蒙蒂斯被這個聲音煩得受不了,但問題的關鍵是,不管他怎麽嘗試,就是沒辦法把這話唠趕走。他簡直就是世界上最惡劣的寄生蟲,賴在他的腦海裏撒潑打渾不肯走了。

阿斯蒙蒂斯別無可選,只好不停的忍受他的廢話,然後忍啊忍啊忍到極點受不了,最後暴走。

然而,野狼熟悉而又輕柔的呼喚,卻仿佛一道來自草原的清風,瞬間吹散了阿斯蒙蒂斯頭腦裏煩人的聲音。

他的世界,第一次,徹底安靜下來了。

那聲音,竟然閉嘴了!?

阿斯蒙蒂斯頓時渾身一松,緊繃暴躁的神經緩了下來。

然後幾個呼吸之後,他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野狼!

是野狼!

真的是野狼!

阿斯蒙蒂斯欣喜地朝着野狼直撲過去,但剛一動作,就被鐵鏈牢牢拉了回去。

其實別的位置還能忍受,但鎖住他翅膀的鐵鏈,卻叫他疼得一聲哀嚎。

喉嚨又被燙傷沒多久,牽扯得連喉嚨也疼了起來。

然後他開始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難受起來。周圍黑漆漆的他看不見,但他總覺得凝固的傷口似乎又裂開。

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哀嚎,然後眼巴巴地瞅着野狼,緩緩俯下身去。

那委屈可憐求愛撫的小眼神……

老天!真的是阿斯蒙蒂斯!野狼驚訝地想。

暫且不論他是如何弄成這幅鬼模樣的,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把他從牢房裏弄出來。

野狼焦急的把手放在牢門上。

這扇牢門由麥夏爾山脈頂尖純鐵打造,厚約十公分,重達三百斤。制造他的工匠曾經誇口,說即使世界毀滅,這扇門也還會存在,所以它的質量可想而知。如果強行用武力攻擊的話,那麽很可能兩三年過去了,野狼還在門外愚公移山。

但事實上,連一秒鐘的時間都不到,野狼就把門打開了。

至于為什麽?

因為他有鑰匙啊。早在搜索牢房之前,他就已經從守衛休息處,獲得了鑰匙。

還是那句老話,牢房打造的再堅固又如何呢,別忘了,看守它的人才是關鍵。就算把硬件水平刷到最高,但如果軟件質量跟不上的話,那一切也都是白瞎。

鑰匙旋轉鎖眼的聲音傳了進去,阿斯蒙蒂斯猛地擡起頭來,驚訝地發現,他沒有聽錯!

那扇象征着絕望的牢門竟然真的,打開了!

搖曳的火光投射進來,在照亮牢房的同時,也将阿斯蒙蒂斯如今的狀況,頭一次展現在光明之下。

野狼簡直找不到話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在看清對方的剎那間,他的腦海頓時變得一片空白。

那不是用簡單的“凄慘”二字就能概括的慘狀。

因為變龍的過程被強行中斷,所以阿斯蒙蒂斯發育不全,身體構造也古怪得很。現在的他既不算人,也不算龍,只能是介乎二者之間的,某種不完全體。

也難怪那麽多人管它叫野獸,它現在可不正是一只長相醜陋的怪獸。可是野狼卻非常奇怪地不覺得害怕,反而心疼不已。阿斯蒙蒂斯渾身遍布銀色鱗片,但那一片漂亮的銀色,卻布滿了箭傷刀傷擦傷,劃痕紅斑淤青到處都有,看得他鼻子一酸。

更糟糕的是,他的翅膀被貫穿而過,幾個鐵環穿過他的羽翼,将他的翅骨高高挂起。

而最刺眼的,還是筆直插在他後背上的三根長箭。箭矢幾乎整個兒刺進他的身體,只剩一小截尾部在外,雪白的鵝毛已經被血浸染。

野狼認識這三根箭矢。

它們是都城守衛隊的隊長,奈登斯堪·韋恩的箭。

即使時隔數日,可是當野狼回憶起保羅死時,隔着百米距離呼嘯而至的那兩箭,依舊心有餘悸。

那是隔着數百米距離也能置人于死地的危險之物,但阿斯蒙蒂斯竟然不但中箭,而且一連三根,一根比一根紮得深,一根比一根紮得狠。這大概就是最後将它制服的致命一擊吧。

野狼的心頭油然升起對奈登斯堪的憤怒,以及自己竟然沒能保護好阿斯蒙蒂斯的無力。但是,阿斯蒙蒂斯怎麽突然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老天,在他不知道的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阿斯蒙蒂斯,噢,阿斯蒙蒂斯……

野狼的腦子亂糟糟的,他覺得自己似乎想了很多很多的東西,但又好像腦海裏一片空白;他覺得一個世紀的時間過去了,但事實上,從守衛到底到現在,連三分鐘的時間都沒有。

然後理智重新占據了野狼的腦海。

蓋林塔可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現在他沒有發愣的時間,當下之急,是趁其他守衛發現之前,趕緊逃出去。

但怎麽逃,而且是在沒有追兵的情況下,安全又安靜地逃,這是比溜進來更困難的事情。

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鐐铐難題。

為了讓這頭野獸乖乖低頭,奈登斯堪簡直就是喪心病狂。普通囚徒是戴個簡單的手铐,重刑犯則加個腳鐐,在危險一點的,頂多再加條限制行動範圍的鐵鏈。可是,阿斯蒙蒂斯卻從脖子到腳,一連十數條精鐵打造的超重鐵鏈,将他牢牢地壓在地上。

野狼沉思片刻,然後走到阿斯蒙蒂斯的身前,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近得阿斯蒙蒂斯困惑地擡起頭來,然後野狼突然朝他蹲了下來,吓了阿斯蒙蒂斯一跳。

怎麽了?要幹嘛?阿斯蒙蒂斯趕緊把剛擡起來的腦袋又低下來,想要看看野狼,然後忽然頭頂一重,野狼居然用力按在他的頭上,強迫他低下頭來。

面對完全獸化了的猙獰腦袋,野狼居然按得沒有一絲遲疑。

阿斯蒙蒂斯滿心疑惑,不知道野狼突然動手,是要幹什麽。

但很快的,來自脖子後方,傳出的一聲清脆的咔嚓,解釋了他的困惑。

脖子上的鐐铐,竟然打開了!?

至于原因,還是那句老話,野狼的手上有鑰匙。

阿斯蒙蒂斯不敢置信地擡起腦袋。他的頭,還是這麽多天以來,第一次這麽輕,這麽舒服。

他死死地盯着野狼,晦暗的眼神刷地亮了起來。

不過,野狼也沒有看他。他用力将脖環丢到一邊,重重地鐵圈砸在地板上,地板發出一聲哀嚎。

野狼忍不住甩了甩手。這脖環怎麽這麽重?阿斯蒙蒂斯就整天帶着這玩意兒?

野狼松開按着阿斯蒙蒂斯腦袋的手,低頭去抓他的右爪子。

因為時間緊迫,野狼的速度很快,解開左右手的手铐之後,又迅速解放了大部分的鐐铐。

随着身上的逐漸變輕,阿斯蒙蒂斯的眼神也漸漸燃燒起熾熱光芒。

輪到翅膀的時候,野狼有些心疼。他不知道翅膀是什麽時候長出來的,在他不知道的時間裏,阿斯蒙蒂斯的身上發生了很多事情,那些事情,就好像翅膀上的破洞一樣,或許會給他的身心留下永久的傷痕。

野狼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去看翅膀上漏風的幾個大洞,狠心取下鐐铐。

最後只剩下兩只後爪,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把鑰匙插進鎖眼,就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

我自由了!

我終于自由了!

重獲自由的感受,讓阿斯蒙蒂斯簡直欣喜若狂。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的喜悅,但直覺想要把這份喜悅與野狼分享。

他撲在野狼的身上不停地蹭來蹭去,尾巴快樂地左右掃來掃去,獸化了的大腦袋不停的往他的懷裏拱。

呃……這到底算是人頭還是龍頭?又或許是別的什麽野獸的頭?怎麽這麽大,皮膚這麽硬,手感這麽怪。

老天,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重嗎!?野狼差點被他拱倒在地,不得不伸手抱住他的頭,制止他的動作。

“你這是發什麽瘋?”野狼捧着他的腦袋擡起來,盯着他的眼睛說,“現在還不安全,我知道你肯定很疼很難受,但是再忍受一下,等出去以後……”

後面的話沒來得及說完,阿斯蒙蒂斯兩爪子按在他肩上用力,野狼整個人朝後倒了下去,緊接着濡濕的大舌頭開始不停地舔他。

“媽的,你是狗嗎!?”阿斯蒙蒂斯的熱情,弄得野狼滿臉黑線,也有些手足無措,“別舔了,聽話,乖,出去請你吃糖,呃,吃肉,好嗎?總之你乖乖地……靠!叫你別舔了沒聽到嗎,你給我坐……呸,你的口水!”

野狼猛地用力掙紮,總算是艱難地推開阿斯蒙蒂斯,重新坐起來。

他拼命地朝旁邊呸。但口水都呸幹了,碰到阿斯蒙蒂斯舌頭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別看野狼這人平時滿身灰塵,整天邋裏邋遢的樣子,那是為了生存沒有辦法。其實骨子裏,他還是有那麽一股子貴族特有的潔癖。

并不是說他嫌棄阿斯蒙蒂斯,只不過,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的情況下,突然舌頭碰舌頭,野狼整個人差點都炸了……

野狼用力把嘴巴在袖口上來回擦,可還是無濟于事,他還是覺得不幹淨。

阿斯蒙蒂斯歪着腦袋,好奇地看着野狼,眼睛裏完全是稚童般的純澈。

他不懂野狼為什麽突然這麽做,困惑的看了一會兒後,覺得有趣,于是也學着他的動作,把自己的長舌頭伸出來,不停的用爪子去擦。

野狼也就不過擦擦嘴巴而已,阿斯蒙蒂斯居然擦舌頭!好像比野狼更加嫌棄他的口水似得。

野狼本就拼命在壓抑心中的怒火,而阿斯蒙蒂斯終于成功将他點爆,野狼惱羞成怒地吼道:“阿斯蒙蒂斯!你他媽的是不是有病!?”

阿斯蒙蒂斯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吼吓了一大跳,頓時整頭龍都不好了。

他像個被家長訓斥的小孩,龐大的身體頓時縮了起來,整個兒都俯下身去,甚至連耳朵也耷拉下來。

這反應……野狼不由一愣。

緊接着,阿斯蒙蒂斯從下而上,眼巴巴地瞅着他,大眼睛裏閃爍着委屈,似乎在無聲的問為什麽要罵他。

野狼:“……”

阿斯蒙蒂斯小心翼翼地挪動腦袋,一點點的向前,時不時撩起眼皮瞅瞅野狼的反應。

野狼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最後,阿斯蒙蒂斯把自己的大腦袋擱在他的膝蓋上,蹭了兩蹭,舒服地晃動着大尾巴。看他那模樣,恨不得連肚皮都翻過來,讓野狼給摸兩下才好。

野狼腦袋青筋暴起。

阿斯蒙蒂斯躺在他的膝蓋上,眼睛一閃一閃地看着他,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期待中的手,不由張嘴想要催促。

他又忘了自己的喉嚨已經被燙傷,那發出的嘶啞聲音,不但把他自己吓了一跳,甚至連野狼繃起的表情,也瞬間軟化變成了憐惜。

野狼忍不住撫摸他的喉嚨。

阿斯蒙蒂斯本來疼的想打滾,但冰冷的手放在脖子的感覺很好,他閉着眼睛享受了一下,然後就把疼痛抛之腦後,又開心地晃起了尾巴。而且,他還死不悔改,又伸舌頭舔了舔野狼的手心。

野狼收回手,死死地瞪着他。阿斯蒙蒂斯一臉的天真茫然。野狼忍不住心想,我居然在一頭野獸的臉上讀出了天真和茫然……

野狼沉默良久,無力地用手撐住自己的額頭。

不,他絕對不會承認,這頭蠢龍是他養的。

咦?為什麽說是龍?他這個模樣和阿斯蒙蒂斯不一樣吧,呃,後面這個指的是夢裏的阿斯蒙蒂斯。我當初幹嘛要給他取這個名字,是名字的錯嗎,所以他才會突然從一個可愛的嬰兒變成古怪的異族。難道他也是龍,呃,應該不會那麽巧吧。

好了,不要再蹭了,蹭什麽蹭,說你是狗還真的一點都沒錯。等等,你該不會真的是犬類的異族吧?犬類的異族還挺常見的,如果說狼人之類的,難道你是因為滿月所以變身了?這幾天有滿月嗎?

野狼頭疼的按着太陽穴,哎,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阿斯蒙蒂斯似乎聽到了什麽,忽然動作一滞,豎起耳朵認真聽了一會兒,然後猛地從野狼的腿上爬起來,四肢伏地,朝門口做出準備攻擊的姿勢。

野狼不由一怔,過了幾秒,從外面傳來走路的聲音。

有人!

是誰?

緊接着一聲尖叫,打破了牢獄的平靜。

糟糕,外面被打暈的守衛,被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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