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 女裝(四)

尼克的房子很有個性。野狼至今走過那麽多地方,還從未見過有人會在自家大門口,放置一尊船頭的青銅海妖像。

因歲月流逝,海妖雕像已有多處剝落,但依稀能夠看得出當年盛況時的美麗。海妖像約莫五米高,有着稠密卷曲的及腰長發,上半身赤裸,下半身是優美的魚尾。她左手撫摸胸口,右手遙指遠方,仿佛在為迷航的船員們指路。

野狼将雕像上下打量一番,漂亮倒是挺漂亮,可出現的地方卻搞錯了。她應該出現在貿易商船的船頭,而不是密集住宅區的大門口。

這條路本來就窄,雕塑差不多把一半的路都給擋住了。一個人從拐角走出來,沒看路,一擡頭就猛地撞在了海妖像的手上,頓時捂着鼻子蹲了下來。

“該死的尼克,你什麽時候才把這倒黴玩意兒弄走。我的鼻子都要被它戳爛了!”那人剛揚起臉,兩行鼻血便嘩嘩的往下流,他氣得跺腳威脅,“媽的,今天我跟它沒玩了。要麽拆它,要麽拆你房子,尼克,你自己選擇吧。”

然而話音剛落,尼克便嘶聲裂肺的一聲:“不——”,緊接着眼淚說掉就掉,另外三個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我尊敬的曼特斯先生,求求你行行好吧。這可是父親唯一留給我的遺物,我失去什麽都不可以失去它啊。”尼克眼淚汪汪地抱着海妖雕像,悲戚戚地說,“我母親早逝,是父親一手把我兄妹二人拉扯大的。在我十五歲那年,他突然海上失事,我也因此淪落到花街,從此我的生活只有黑暗。只有海倫娜才能給我帶來光明,求求放過她吧。”尼克越說越悲傷,扭頭竟然泣不成聲。

那男人讪讪的站起來,被他哭得各種過意不去,“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是故意……呃……那,那算了,我以後走路小心一點吧。總之,你,你別哭了。”尼克哭得他實在是尴尬得不行,他摸了摸鼻子,擦得滿臉鼻血。

尼克還在背對着他流眼淚,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欲絕。男人左右環顧一圈,尴尬的撓撓頭發,轉頭走了。

他後腳剛離開街道,尼克便轉回頭來,布滿淚水的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

野狼:“……”

“每次都這麽蠢,真是個笨蛋。”尼克把眼淚一擦,朝男人離開的方向給了個飛吻,“再見啦,笨蛋先生,希望咱們不要再見面。”

“騙子。”野狼面無表情地說。

“啊,這真是莫大的贊揚,謝謝你了,高貴的爵士先生。”尼克居然學着貴族淑女那樣,捏着并不存在的裙擺,朝野狼做了個屈膝彎腰的姿勢。

厚顏無恥到如此地步,野狼也只能無語了。

“遺物什麽的,也是騙人的吧。”

“誰知道呢。”尼克聳了聳肩膀,然後扭頭大大地啵了一下青銅海妖,大笑着朝屋內跑去,“小缇娜,我親愛的小寶貝,我回來啦。”聲音裏的快樂,即使站在門口也能聽得很清楚。

或許是被尼克回家的快樂所觸動,野狼想起了遠方的母親,不由眼中閃過一絲黯淡。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既然已經把尼克送回家了,那麽接下來總算可以幹正事兒了。

野狼扭頭準備招呼阿斯蒙蒂斯離開,結果發現後者正仰着頭,饞得口水滴答,眼放綠光地盯着樹上的小鳥,一副躍躍欲試準備抓鳥吃的姿勢。

野狼:“……”

阿斯蒙蒂斯膝蓋彎曲,雙腿正準備向上跳去,忽然橫空一巴掌,猛地甩在他的後腦勺,甩得他往前連續幾個趔趄,差點直接摔倒在地。

為什麽要打我?阿斯蒙蒂斯捂着頭,可憐兮兮的扭頭看着野狼,結果只看到一個離開的背影。

是他的錯覺嗎,怎麽好像自從親到野狼之後,野狼的巴掌就越來越重了。阿斯蒙蒂斯困惑地看着逐漸遠去的身影。

遠處的野狼走着走着,忽然又停下腳步,沉默地等待一會兒,終于不耐煩地旋身:“你不是餓了嗎,還愣在那裏幹什麽,趕緊跟上。”

阿斯蒙蒂斯頓時笑了起來。

“咦?都已經到門口了,你們不進來坐坐嗎。”尼克重新出現在門口,“小缇娜做了午飯,一起趁熱吃點吧,也算是感謝你送我回來,如何。”

野狼本來是準備拒絕的,但一股濃郁的肉香味從屋子裏飄出來,瞬間就把阿斯蒙蒂斯的靈魂給勾走了。野狼眼睜睜的看着那牛高馬壯的漢子,以一種類似于飄的姿勢進了屋,尼克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來了。

野狼:“……”

野狼頭疼的揉着眉心,真心考慮把阿斯蒙蒂斯就此抛下,但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進了尼克的家門。

尼克家裏的風格,呃……如果客氣一點的說,那就是很個性;如果實話實說;那就是垃圾場。船的垃圾場。

牆上貼着各式船型的牛皮畫,小到河上漿船,大到五層戰艦,各種生鏽的船體零件更是到處都是,連窗簾都是船帆改造的。野狼腳踩着不同顏色甲板拼成的地板,頭頂着船舵改造成的吊燈,坐在鋸斷的桅杆上,忍不住再一次頭疼地揉着眉心。

不用說都知道,尼克絕對是個愛好船的狂熱分子。

這樣亂糟糟的裝修風格,野狼簡直就不忍直視,阿斯蒙蒂斯倒是覺得挺有趣。他将一個劃船用的木漿抓在手裏,随意在虛空劃了兩下,然後那個足足有手臂粗的木漿就斷了……

端着肉湯的尼克從廚房走出來,剛好看到這一幕,頓時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喂喂!這可是純實木做的木漿啊!”

尼克将湯鍋放在桌上,将斷裂的木漿拿在手裏,一邊觀察斷裂口一邊啧啧稱奇:“我平視拿它當武器,從來都沒有壞過,結實得很。你怎麽随便揮兩下就斷掉了,巨人族也做不到你這樣吧,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更重要的是……”

“這花了我一百個銅幣啊!”

尼克一聲咆哮,憤怒地瞪着阿斯蒙蒂斯。

阿斯蒙蒂斯将頭扭向野狼。

野狼迅速假裝看風景。

小缇娜捧着菜盤站在他們身後,好奇地看着這三個統一把頭扭到一邊的人。

他們是不是全都脖子抽筋了?

尼克的妹妹小缇娜,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又乖又萌,簡直可愛到不行。

她年紀雖小,但卻意外的能幹利索,洗衣做菜收拾家務樣樣擅長。尼克也很寵愛她,她身上這套漂亮就是這個月新買的。钴藍色的蕾絲裙,裙紗上點綴着無數小珠子,當她跑來跑去的時候,背後兩根長長的亞麻色麻花辮一甩一甩,顯得活力十足。

洋蔥番茄牛肉湯、黃油面包、黑香腸和葡萄酒,還有一個用堅果烤的小蛋糕。雖然都不是什麽很昂貴的菜,但味道都很不錯,難以想象這些居然全都出自一個孩子的手。

甚至為了點綴黯淡的餐桌,小缇娜在做完菜後,又臨時跑去摘了幾朵不知名野花回來,放在桌子旁邊當擺設。黃燦燦的野花開得很豔麗,瞬間就增添了不少溫度。

小缇娜也有着花兒般溫暖的笑容,只是不管她笑得多燦爛,人們首先注意到的,還是她臉上那道猙獰的巨大傷疤。

臉是人的第一門面,尤其是女孩子,擁有一張漂亮的臉蛋更加重要。小缇娜臉上這一道猙獰豁口,相當于将她的平坦人生道路給劈斷。

不過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卻十分幹淨,并沒有傷疤帶來的陰霾。

尼克注意到野狼的視線,趁小缇娜去廚房拿香腸的時候,笑着問:“好看嗎?”

野狼阻止阿斯蒙蒂斯直接用手吃東西,替他擦幹淨爪子,又遞了一個叉子給他,這才困惑的看向尼克:“什麽?”

“傷。”尼克右手虛空一劃,從右眼劃到左下巴,與小缇娜臉上的傷疤正好相同,“我劃的。”

野浪花了好幾秒鐘的時間,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錯愕地瞪着他:“好端端的,你為什麽要把你妹妹的臉劃傷?”就算你是他的哥哥,也沒有這個權利吧。

尼克卻沒有直接解釋理由,反而說起了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沒有,小缇娜她也是個啞巴,跟你弟弟一樣。”說完,他居然朝阿斯蒙蒂斯抛了個媚眼。

阿斯蒙蒂斯正忙着從湯裏頭挑肉吃,所以剛好一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倒是野狼從頭看到尾,瞬間臉就黑掉了。

“他不是天生的啞巴。”野狼冷冷地說,“還有你,如果不想變盲人的話,就管住自己的眼睛,別到處亂看。”

“我的眼睛?你是指這樣嗎。”尼克無視威脅,居然又抛了個媚眼。

不過這一回的對象卻不是阿斯蒙蒂斯,野狼大意之下中招,渾身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而上一秒鐘還在埋頭苦吃的阿斯蒙蒂斯,也不知道怎麽就感應到了,猛地一下擡起頭來,瞳孔已經豎起,警告十足地瞪着尼克。

“哇,真不愧是兩兄弟,這麽呵護對方。”尼克誇張地向後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葡萄酒,沉默片刻,笑着說,“你說你弟弟不是天生的啞巴,那難道我的小缇娜就是嗎?要知道,她的歌喉,可是遠近聞名年年第一的。”

“那為什麽……”

“她是被吓啞的。”

野狼愣住。居然能被吓成啞巴,這得是多大的驚吓啊。

“那麽,你猜她是怎麽被吓啞的呢?”尼克笑得很誇張,只不過那笑容,怎麽看怎麽難看,“就在這裏,這間屋子,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她被強暴了。”

野狼難以置信地瞪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那兩個字。

強暴!?他是在開玩笑的吧!野狼幾乎是震驚了。那麽小的一個小姑娘,怎麽可能有人下得了手。這已經不是禽獸,簡直是比禽獸還不如了。

“那時候她大概還不到十歲吧。”尼克一口把杯子裏所有的酒都喝光了,見野狼還是一副震驚的表情,反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将苦澀抹去,繼續笑得吊兒郎當,“至于背後的原因,這不重要,反正你看我的臉就知道了。咱倆的爹媽長得不怎麽樣,但卻非常奇怪的生出了兩張漂亮的臉蛋。”

“那也不至于劃傷小姑娘的臉。”野狼總算是從尼克的上一句話裏反應過來,皺着眉,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你行事太極端了。”

尼克倒是沒有反駁,他只是盯着手裏的石杯,修長的手指靈活地轉動,但眼睛已經投過石杯,望向了遙遠的過去。

良久,他放下石杯,幽幽長嘆:“大衛堡……要遠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奇怪。”

他朝窗戶外看去:“這裏看似開放,但實際上卻相當的封閉。為了保持血脈的純潔,我們只允許近親結婚,一旦被發現懷了外面人的種,那麽必須打掉。”

“呵,什麽狗屁血脈。”尼克嘲諷地笑了起來,“更奇葩的是,和堡外的人在一起是犯罪,但如果是被堡內居民猥亵的話,操過就算操過了,別說犯罪,就連道德指責都沒有。”

野狼驚訝地說:“你的意思是,當年的犯人一直沒有被抓起來?”

“法官不管這事兒。”尼克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琥珀色的瞳孔閃過詭異的光芒:“我查了很多年……四個,”他向野狼豎起右手的四根手指,“那天我離開家之後,有四個男人進出這間屋子。”

“一個是屠夫提裏克特斯,三年後因意圖和人私奔,在逃出大衛堡的路上,直接被斬首了。你猜猜是誰告發他的。”

“一個是游吟歌手蘇·嘉麥德斯,五年前因被發現和領主情婦偷情,而被亂棍打死了。”

“一個是騎士約克特·維傑斯,這是我第一個親手解決的,你昨晚上也見過了,所以……我就不多說了。”

“最後還剩一個。”尼克朝野狼裂開一嘴森森白牙,

“都城守備隊的隊長,奈登斯堪·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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