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 狂歡節(三)

為了快速消毒,尼克一次性将大半瓶酒都倒了下去。野狼疼得不由“嘶”了一聲,整個肩膀都被刺激得抽搐起來。但是,他卻并沒有別開臉去,而是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的傷口。

“怎麽,一直盯着我的手不放,是因為不放心我的技術嗎?”尼克替他擦了一些傷藥,然後抽出一長卷亞麻布開始進行簡單包紮,“還是擔心我會趁機作惡,一邊救你,一邊又在你的傷口裏埋毒藥?”

“不。”野狼把頭扭開,沉默片刻,又補充了一句,“只是不太習慣而已。”

“這麽不信任人啊。”尼克笑了起來,“難道你以前都是自己處理傷口的?我真挺好奇你以前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嗳,你有興趣跟我講講嗎?”

很明顯,野狼對“以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都沒有,連嗯都懶得嗯一聲,将視線随便放在一個地方,然後開始走起神來。

尼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說:“擔心他?”

這個他指的是誰,即使不講名字,野狼也知道。

野狼沉默。

“既然擔心,那你就趕緊追上去啊。還是說……”尼克一臉壞笑,“因為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一口,所以你現在怒火中燒,氣得誰都不想搭理?”

“他是人,不是狗。”野狼不悅地瞪了他一眼,“你說話留點口德。”

“好吧好吧,我收回狗的說法。”尼克聳了聳肩膀:“但如果說他是人的話,抱歉,我可很難同意這個說法。剛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那完全就是一頭還沒被馴化的野獸啊。雖說異族的身上也流着人類的血,但如果是那家夥的話,屬于人類的比例絕對小的可憐。”

野狼皺眉。

“我說,你就那麽信任他?我問你,如果他在扮演大公爵的過程中,突然暴走的話,你準備怎麽辦?”尼克搖了搖頭,“還有你,你也太敏感了一點吧,男人之間抱一抱又怎麽了。”

野狼不自覺地摸了摸耳朵,總覺得阿斯蒙蒂斯又貼了上來,從後面朝他的耳朵噴氣。一時間,他竟然連脖子都紅了。

尼克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半響,無力地長長嘆了口氣:“天吶,你倆這樣子真的弄得我很擔心啊。計劃雖然很好,但我深深的懷疑,你們最後還是會失敗,我還是沒辦法離開蓋林塔。”

“不過,我是不會輕言放棄的!所以!”尼克忽的站了起來,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來來來,為了讓你成功扮演好公爵情婦這一角色,本高手今天無私大奉獻,教你怎麽樣才能夠面不改色地掌握主動權,從而順利的——反!攻!”

尼克雙手叉腰一臉自信地俯視着野狼,背後仿佛有萬丈光芒在四射。

野狼:“……”

等等,反攻是什麽鬼東西!?

而且,如果由野狼來反攻的話,那豈不是意味着,野狼是……

還不等野狼想明白這背後到底是什麽意思,尼克就猛地一把将他拽起來。

野狼踉跄往前幾步,好不容易剛站穩,正暈頭轉向之時,尼克就假裝腳上無力,一聲嬌喘主動朝野狼倒了過去,同時雙手張開,虛空環繞着野狼的腰。

卧槽!?你準備摸哪裏!?野狼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全都起來了,一時間竟超常發揮,腦子還在迷糊,身體就已經向後迅速連退,瞬間與尼克拉開十幾步的距離。

靠着的對象忽然消失,尼克腳下失重往前倒去,眼看他就要摔倒在地。但他又趕緊往前一步,險而又險的站穩。

呼……好險。尼克直起身來,驚訝地看着野狼。雖然知道他的身手很好,但沒想到居然這麽快。雖然已經提前預料到了他會有這種反應,但還是差一點摔倒了。

野狼生怕這個突然腦抽筋的人會再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來。他充滿警戒站在遠處,全神貫注地盯着尼克的一舉一動。

尼克雙手叉腰,臉上絲毫看不出差點摔跤的狼狽,大聲的對野狼說:“所以,反攻的訣竅,你明白了嗎!?”

野狼臉上的表情瞬間變成空白。

啥?

什麽反攻的訣竅?

“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哎……”尼克邊搖頭邊嘆氣,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對野狼說,“這麽簡單的答案,我甚至都已經親身給你示範了一遍,為什麽你還領悟不出來呢?”

野狼:“……”

野狼:“等等,你的意思是,剛剛你是在教我怎麽樣……”

野狼的臉忽然紅了。雖然他不是很明白剛才兩個字的意思,但直覺不是啥好東西。

“反攻啦反攻!這有什麽好說不出口的。”尼克翻了個白眼,“你不是準備扮成公爵情婦嗎,那麽理所當然的,你是弱勢的那一方啊。只不過,你又那麽容易害羞,所以我才教你這一招,好叫你能夠順利演好這場戲。”

野狼:“……”

“你只管按照我教你的去做,保準你百試不爽,絕對沒問題。我好歹也是大衛堡的頭牌,術業有專攻,和男人有關的問題我絕對是專家中的專家。”尼克翹着鼻子,洋洋得意地說,“你可千萬別小看這一招,一般人我都不告訴他。”

野狼打斷他的自吹自擂:“所以,訣竅到底是什麽?”

“兩個字,”尼克豎起中食二指,嚴肅認真的說,“主動出擊!”

野狼:“……”

野狼好想拍死他。

尼克笑嘻嘻的說:“剛才你也試了很多次了,每次只要靠的太近,你就會失控拍飛你弟。但是,試想一下,如果你倆的角色反過來呢,主動的那一個人是你,是不是要好接受很多。對吧。和被別人動手動腳比起來,你動手動腳別人,是不是更加容易讓你接受一點……嗳,你去哪裏?”

野狼甩下尼克。剛才就該直接去找阿斯蒙蒂斯,只不過以為尼克能有什麽解決的好辦法,所以這才耽誤了。尼克會有靠譜的辦法嗎?野狼親身體驗後的答案是:呵呵。

野狼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這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

“你要去找弟弟了嗎?”尼克一臉興奮地跟在他後面。

野狼腳步一頓,回頭,不悅的說:“他不是你弟弟,你別這麽叫他。”

“好的好的,我以後會用名字來稱呼他的。放心,大家同樣都是兄長,你的心情我十分明白。”尼克重重地拍了拍野狼的肩膀,擡頭,揚起一臉奸笑,“不管嘴上再怎麽否定,但內心深處一直深信着:他是我的,只能是我的,絕對不允許其他任何人染指。哪怕只是哥哥的稱呼,也不給別人。”

野狼揮開他的手,頂着一張死魚眼,給了他三個字的評價:“神經病。”

野狼順手抄起面具,戴在臉上,推門走出去。可沒想到尼克居然一直跟在身後:“你倆別見了面就打架,要耐心做個好哥哥,和他多多練習,一定要成功扮演好這個角色,知道嗎……”

尼克唠唠叨叨地說個不停,直把野狼都說煩了。為了讓他住嘴,野狼不得不岔開話題:“你就不要管我們的事了,倒是你,化妝的工具是不是都已經準備齊全了?”

“你難道還信不過我嗎?”尼克驕傲地昂起了下巴。

“同色系的毛發、服裝、眉炭筆、豬皮、顏料……這些工具你是不是全都備齊了。”

“嘿,你還懂得挺多。”尼克意外地看着他,“放心吧,這些工具我常年都備着,沒有問題的。你想知道我為什麽經常備着這些東西嗎?”

野狼對尼克的秘密一點也不好奇,并不中招,直接說:“待會兒我把他帶回來以後,你就直接先給他化妝,将他打扮成那個大公爵吧。”野狼轉身離開,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或許面對另外一張臉,我會不那麽敏感。”

耳尖的尼克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不由驚訝起來:“你的口味也太奇怪了一點吧,阿斯蒙蒂斯長得多英俊啊,你為什麽會喜歡霍蘭德公爵那種類型。”

野狼本來都已經走出去很遠,聽到“霍蘭德”三個字,猛地腳步一滞,啪地一下回過頭來,驚詫萬分地問:“你剛才說誰!?”

他的表情實在太過可怖,尼克被他吓了一跳,愣愣着說:“阿斯蒙蒂斯?”

“不!後面那一個名字。”

尼克傻乎乎的眨了眨眼睛,被他的氣勢所逼,張嘴,居然沒說出話來。

野狼只覺得內心焦躁不已,竟然等不及他的回答,大跨步又重新走了回來:“你把剛才說的那句話,重新再講一遍。”他的臉上烏雲密布,陰沉得讓人根本不敢和他開玩笑。

尼克早就已經從約克特的口中,得知了幕後的真相。但當時野狼心系阿斯蒙蒂斯,根本無心仔細去聽,所以陰差陽錯,至今仍然不知道這裏頭的隐情。

尼克只好把剛才那句話重新說了一遍,原本的逗趣語氣,被他說得像唱喪一樣。而等他怪腔怪調的唱完以後,野狼的臉色也和喪屍沒太大區別了。

“石奴兵的買家,是獵鷹堡的托馬斯·霍蘭德公爵?”野狼問。

尼克點頭。

“他真的……造反了?”

尼克點頭。

“……你沒有在開玩笑?”

尼克狂點頭。

野狼沉默了。

他久久沒有說話。別說講話,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具萬年雕塑,立在原地久久沒有反應。

尼克等了好久,好久好久,終于擔心占據了上風,顫顫嗦嗦地戳了他一下:“你,你沒事吧?”

野狼擡起頭來,那煞氣,将尼克整個人定在原地,秉着一口氣甚至都沒敢呼吸。

緊接着一下秒,野狼忽然仰頭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仿佛聽到了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竟然根本不顧自己還被通緝的事實,當街放聲大笑起來。

他笑得好像得了羊癫瘋一樣,整個人看上去都瘋掉了。吓得尼克都不敢靠近,但又不敢走遠,生怕這人笑着笑着就忽然拔出刀來。

然後毫無預兆的,野狼突然又不笑了。

“活該。”他面無表情地丢下兩個字,然後轉身走了。

尼克呆呆地站在街角,看着那削瘦的少年慢慢走遠,然後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

命運有的時候,真的很喜歡開玩笑。

只可惜,這個笑話,兩個當事人都笑不出來。

十年前,那個男人無情地抛棄了野狼。

十年後,野狼無意中破壞了他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這一刻的野狼,心裏竟然有着一種報仇成功的爽快感。

他忍不住心想:不知道在功敗垂成之際,男人是否可曾後悔過,當年的殘忍與無情。

不過,不管他後不後悔,都無法挽回已經發生的事情。你總不能在捅了別人一刀之後,一臉無辜地道歉,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更何況,他和母親不是被捅了一刀,而是被捅得千瘡百孔,失去了做正常人的能力。大概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野狼漸漸地失去了微笑的能力。

野狼經過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狹窄巷道時,驀地産生了一股奇怪的直覺。他看了一眼人來人往的街道,扭頭,走進了這個只容一人通過的窄巷子。

那後面,是一家妓院的庭院,中間一株百年老樹,高聳入雲。地上雜亂地堆積着還沒來得及整理的貨物,零零散散放得亂七八糟。

野狼在迷宮一樣的貨物箱子裏走了一圈,沒發現阿斯蒙蒂斯的身影,忽然有所感覺,擡頭,筆直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猩紅眼睛。

阿斯蒙蒂斯蹲在三米多高的樹梢上,遠遠地,野狼還沒有出現,他就已經發現了對方的身影。阿斯蒙蒂斯癡呆地注視着少年的身影,然而,看着他左右環顧後逐漸走遠,卻不敢出聲叫他,只能沉默地看着他離開。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少年會突然折返回來,并且發現他的藏身之處。大驚之下,阿斯蒙蒂斯忘了要離開,也忘了要隐藏自己,整個兒暴露在野狼的視線之下。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二人一個站在樹下,一個蹲在樹枝上,相互對視。

之前發生的事情同時印上二人頭腦,野狼覺得肩上的傷口仿佛又開始抽搐起來,阿斯蒙蒂斯不自覺地收回手,把爪子在樹上蹭了兩蹭,想要擦幹淨上面的血。

但是,二人都十分有默契地避而不談。

過了許久,野狼說:“還是沒辦法出聲?”

阿斯蒙蒂斯搖頭。

“但是醫師說,傷口已經自動愈合,你的喉嚨也并沒有任何腫脹。照道理來講,你應該已經可以說話了。”

阿斯蒙蒂斯左右環顧一圈,視線落在牆上插着的火把。他伸手指了指火把,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做了幾個簡單的手勢,最後搖頭。

這一番動作,野狼居然讀懂了。“感覺喉嚨裏堵着一大團烈火,而且越燒越旺盛。你沒辦法滅火,所以說不出話來。你是這個意思嗎?”野狼這麽問。

阿斯蒙蒂斯點頭。

喉嚨裏有火焰?這說法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若是常人,恐怕會認為阿斯蒙蒂斯是在說謊。然而,野狼思考片刻後,卻選擇了相信:“我明白了。”

阿斯蒙蒂斯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你不能說話,也就是說,我們還是得照原計劃進行。”野狼說,“下來吧,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了。”

阿斯蒙蒂斯的眼睛又黯了下去。

野狼仰天朝他張開雙臂:“不管你有什麽想法,總之現在先快點下來。趁現在還沒有引起其它人的注意,我們得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阿斯蒙蒂斯看了一眼野狼的肩膀,傷口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瞥了一眼野狼打開的手臂,扭頭,居然像靈猴兒般向上蹿去。枝葉抖動,野狼擡頭,剛好一片落葉掉在眼上,他閉起了眼睛。

再睜開時,頭頂已是風平浪靜,樹葉安安靜靜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但是野狼十分清楚,那頭該死的蠢龍正隐藏在頭頂的樹葉間,小心翼翼地向下看。

額角一根青筋驀地暴起,歡脫的跳個不停。

野狼臉色鐵青,十分想一腳狠狠踹在樹幹上,把那個蠢貨給晃下來。不過想想尼克的話……好吧,耐心,要有耐心,心平氣和,不要打架不要吵架。

野狼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有種你一輩子都別下來。”野狼冷冷地瞪着頭頂的那片樹葉。

好吧,他大概應該再做幾個深呼吸的。

阿斯蒙蒂斯沉默地隐藏在樹蔭裏。

之前的事情,究竟是怎麽發生的?

阿斯蒙蒂斯自己根本搞不清楚。只記得一時全身的血都湧上腦袋,他的腦海一片空白,再回過神來,悲劇就已經發生了。

他是萬萬不可能傷害野狼的。

但事實上,他卻在貫穿野狼肩膀的剎那間,竟然産生了想要撕碎對方的恐怖念頭。

太甜了。他的血太甜了。簡直就是劇毒。只一滴,便讓人無法抗拒,滿腦子只想着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把他整個人都撕裂開來,全部都拆解入腹,和自己融為一體。

這是剛才那一瞬間,阿斯蒙蒂斯唯一産生的念頭。

等他回過神來之後,整頭龍簡直都吓壞了。

這太恐怖了。

就像他腦海裏的聲音——布提斯所說的那樣:

他是個膽小鬼。

阿斯蒙蒂斯很沒有膽量地選擇了逃避。

阿斯蒙蒂斯以為野狼肯定氣壞了,他确實是氣壞了,但他居然找過來了。阿斯蒙蒂斯以為,野狼不會發現自己,但是他居然很快就找到了。阿斯蒙蒂斯以為野狼會知難而退,但沒想到……

一只手忽的抓住了阿斯蒙蒂斯的腿。

阿斯蒙蒂斯渾身一僵。片刻,他猛地低下頭去,不敢置信地瞪着下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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