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暗潮湧

自那日街上與楊元兼見過一面之後,時光飛逝,轉瞬便到了一月末。

各地趕考的舉人們陸續湧入京城,剛剛染上點點綠意的街道上多出了許多書生模樣的新面孔。

南城最大的酒樓豐樂樓門前,一架疾馳而來的雙匹馬拉的馬車堪堪停住,馬啼嘶鳴,吓得門口一衆百姓驚慌避讓。駕車的人目光掃視一圈,對周圍的百姓視若無睹,利索地跳下馬車給車裏的人騰出位置。

車簾被掀起,最先下來的是兩個年齡不大的戲子。兩人下來後一左一右在車門邊上站好,回身遞手,接着就見徐經一把捏住左邊那戲子的小手,從馬車裏走了下來。他還是那副白淨腼腆的樣子,沒有半分跋扈感,卻偏偏帶着一副纨绔子弟的排場作風。

唐子畏從右邊下來,避開那伸出的手,自個兒跳下馬車往門口走。被避開的戲子神色微怔,正待收手跟上,卻被車上的都穆一把拽住,連忙又在原地站穩将都穆扶下車。

幾人走進酒樓,外面看不覺,進到裏面才得見酒樓規模。

豐樂樓前廳寬闊,以貼金紅紗栀子燈作裝飾,約莫一二十步寬。樓有三層,憑欄處有名妓十數人,巧笑争妍。後有院落回廊,假山魚池,一派悠然之景。

“唐賢弟,你們可算來了!”

幾人走到樓梯口,正張望之際,只見兩個書生從大堂的酒桌處迎了過來。

這兩人一高一矮,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齡,與唐子畏他們在同一客棧下榻,一來二去的便也認得了。此時說話的是那個高個兒,名喚林卓,性情很是豪爽。

“林兄,馬兄。”唐子畏笑盈盈地對他們點了點頭。

身側的徐經和都穆也招呼了一聲,一群人算上随侍和戲子,足有近十人站在樓梯口,很是惹眼。

豐樂樓裏的夥計隔着半個廳堂便注意到他們,連忙往這邊過來,行至門邊卻恰好遇着三人從門外進來。

這三位爺半個身子還在外面,聲音便先傳了進來。卻不是招呼夥計,而是對着唐子畏幾人說的,語氣裏刻意地流露出不滿:“我道是哪家公子這般在街上馳騁,還帶着優童進酒樓,原來是徐家少爺和唐解元吶!”

聽他這話,徐經和唐子畏的臉色沒變,卻是都穆的面色兀自沉了下來。

“許平,又是你!”

三人中領頭的許平看了他一眼,“我與徐公子和唐解元說話,你這陪襯聒噪什麽?”

此話一出,都穆面色頓時漲紅。

他與唐、徐二人同行一月有餘,若要說最不得勁兒乃至痛恨的地方,就是這了。如今唐子畏名聲大盛,舉國上下但凡是識得幾個字的,沒人不知道唐解元的名號。徐經也是江陰書香世家,長年混跡于各類名士之中,也頗有些名望。

獨獨都穆,每當他自報名號時,有怔神後掩飾般笑着說久仰者,也有直白詢問可有何得意之作者,于是一陣尴尬。次數多了,都穆非但沒有習慣,反而像是多了片逆鱗,觸之即怒。

更何況唐子畏這人——都穆轉眼看去,只見唐子畏一臉雲淡風輕,沒把許平三人放在眼裏,也沒把他都穆當回事。

“好了,都堵在這兒作甚。這大堂裏這般吵鬧,我看咱們還是到樓上尋個雅間坐坐。”唐子畏朝一旁的夥計招招手。

那夥計也是個機靈的,連忙應了一聲,“我帶幾位爺上二山。”

這豐樂樓裏也有講究,三層便是三山,一般酒客不得輕易上樓,只于樓下散坐。功名才名兼備者,若酒力高遠,可上二山。至于那三山,非身份顯赫者不可登至,平日裏時常是空閑的。

沒得到預想的回應他們便要走,許平哪能樂意。他可是九月鄉試的第二十九名,家中有一表哥許泰,乃是世襲的羽林前衛指揮使。

這等背景,想與誰說上兩句不行?偏偏唐子畏幾人對他不假辭色,下了他的面子,行事作風還異常惹眼。許平可看不慣了。

他注意到大堂裏好事者投來的視線,提高聲音道:“唐解元,你若總聽不到別人說話,可容易讓人誤會啊。”

“誤會?沒有誤會。看不慣我的人有很多,你只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唐子畏笑着搖搖頭,轉身跟着夥計上了樓。季童在他身後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是這個道理!”

許平見那小童一本正經的附和,嘴差點沒給氣歪了。他那句話本是為了逼唐子畏當着這些酒客的面回應給自己長長臉,卻沒料人家是回應了,卻回應了這麽一句話。這可丢臉丢大發了!

他轉眼一看,接待的夥計已經迎了上來,只是看到氣氛不對在一旁沒敢吱聲。許平手一指,“你,給我們二樓尋個雅間!”

“還請三位公子報上名號,”那夥計站在原地沒動,道:“咱們樓有規矩,登二山者需——”

“诶你這小夥計,怎的這般沒眼色?”許平身旁的人上前一步……

樓下吵嚷,唐子畏卻已收回了注意。

進到房裏,六人圍桌坐成一圈,兩個戲子簇在徐經身邊,季童站在唐子畏身側,看菜剛剛上桌,正菜還慢着,一群人酒已過了幾巡。

閑聊之間,林卓提起科舉的事情,徐經白淨的臉上透着紅,笑嘻嘻道:“有幾分把握我不知道,但唐兄此次,定能金榜題名,位列榜首。”

“這說的也過于誇張了吧!”林卓哈哈一笑。

“你可知程敏政程學士?”徐經說道:“家父與程學士有些交情,去年應天府鄉試便是這位程學士主考,點唐兄為解元,對其大加贊賞。如今這禮部會試主考也有他,你說唐兄當中不當中?”

徐經說得随意,林卓面色卻是驀地一肅,他身旁矮矮的張成也停了筷,狀似随意地問道:“父輩好友,理當拜訪。我曾讀過學士得中進士的那篇策論,實在頗為欽佩,不知徐賢弟可否在程學士面前替我轉達?”

“這——”徐經剛要開口,卻被唐子畏打斷。

“徐賢弟喝得有些暈了頭,大考當前,還是避嫌為妙。張兄的意思,想必日後徐賢弟會幫你帶到的。”

徐經聽唐子畏打斷他的話,也不惱,紅着臉一改平日的規矩作風,擡手便鈎住了唐子畏的肩,将臉貼了過去。嘴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不去便不去吧,我爹爹還識得李東陽呢,你見見他不?”

都穆将那話聽得依稀,眼中閃過一絲暗色。對面的林卓卻聽不到徐經蚊蠅般的聲音,見他如此倒以為他醉的不行了,臉上爽朗的一笑,拍拍身側的張成道:“說的也是,徐賢弟真是喝多了。”

唐子畏不動聲色地将他撥開,身旁的季童趕緊擠進兩人中間,一臉木然地拿着筷子給唐子畏夾菜。唐子畏順勢望向窗外的回廊和院落,隔着一層樓的高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景色和每一個人的面孔。

他瞧着庭中隐匿得不很走心的黑煞,後者也擡眼望見他,還有閑心朝他揮了揮手,指了指他這邊的南廊。

唐子畏不知他在示意什麽,探頭去看。只見那廊下四人,三人是熟悉的許平一行,還有一個矮了他們一頭的少年,衣着看樣子不差,卻有些淩亂。

唐子畏看過去的時候,許平身旁高個書生正一腳踹出,将那少年踹到了地上。

“小子,今天給你個教訓,讓你知道以後少管閑事!”那高個兒穿着書生的儒衫,卻舉止粗魯地将袖子一撸,似要過去給他一拳。

少年一打滾從地上爬起來,龇牙咧嘴道:“這怎麽能算多管閑事,我可是見義勇為的英雄。你們今天打了我,我叫你們後悔!”

唐子畏遠遠瞧見侍從佝着腰不安地站在門邊,便知大概是發生什麽事了。

這小鬼是個好心的,大抵是看不過許平幾人為難夥計,便強出了頭。說起來,也許還有幾分他的因素在裏面才讓許平這般暴躁。

唐子畏多看了兩眼,又挑眉望向黑煞,示意他別光顧着看熱鬧,趕緊的藏好。

黑煞聳聳肩,退了兩步隐沒到牆角。

季童在一旁始終注意着唐子畏的動向,見他望窗外,便也跟着往外看。這一看可就不得了,他認出那場中的三人,本就板着的小臉頓時皺成一團。

他扯着唐子畏的衣袖,憋了半天,道:“他們真是…太沒規矩了。怎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對吧少爺?”季童水潤潤的眼睛勾魂似的盯着唐子畏,後者哪還能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唐子畏見那廊下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與季童比也大不了多少,有些無奈地勾了勾嘴角。這幾只蒼蠅晾着也是晾着,救下那少年不過舉手之勞,既然季童想争個公道,倒也不是做不得。

他從座位上起身,這突然的動作引得同桌幾人紛紛朝他看來。

“這酒不醉人,卻讓我滿腹酒水晃蕩,難受得緊。等我一會兒就回來。”唐子畏抿了抿唇,一邊說着一邊往門外走。

徐經胳膊半撐在桌面上,含混道:“唐兄可需陪同……?”

“季童跟着我就夠了。”唐子畏伸手往旁邊一搭,正好落在季童的肩上,恰是最舒服的高度。

兩人出了雅間的門便徑直下了樓,向着院中走去。趕到南廊的時候,許平三人還在與那少年糾纏不休,小鬼還是嫩點,被打得四下閃躲,衣服沾上了不少灰。

唐子畏把季童留在原地,自己一個人大步走了過去,“該住手了吧,你們三個欺負一個小鬼,不覺得羞愧嗎?”

“唐寅!”許平猛地轉過頭來,左右打量一番,見只唐子畏一人在近前,許平還捏着拳頭的手有些蠢蠢欲動。

“你知道嗎,你單獨出現在這裏,真是個愚蠢的決定。”他說着話,身後兩個同伴也放過了那少年,轉而向唐子畏這邊圍了過來。許平心中得意,見唐子畏還傻不愣登的站在原地,右腳跨出一步,悍然出拳!

許平看起來尚算高大,但再如何說,他也是個讀書人。平日裏對着那些公子哥兒耀武揚威便罷了,這點拳腳放在唐子畏面前,還真不夠看的。

唐子畏精亮的雙眸裏映出他的動作,左腳迎着許平的拳勢邁出,身子驟然一矮!

他如游龍一般轉瞬便避過拳頭,到了許平的身側。正待出手反擊,卻被一旁不管不顧沖過來的少年撲了個滿懷。

那少年可沒看清唐子畏的動作,他只道這人怕是要吃虧,撲過來是想纏住許平,卻不料唐子畏走個位恰好攔在了兩人中間。被少年這麽一帶,兩人抱成團撞向許平,将他撞得一個踉跄。

“诶,你這書生,來添什麽亂!”

少年直起身來,揉了揉被撞紅的額頭,将還沒站穩的唐子畏往自己身後一扯。“你就跟在我身後吧,管好自己。”

唐子畏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後,忍不住笑了起來——給氣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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