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卷十四

當一具失去了生命的軀體,冰冷的,毫無血色地蓋着白布放置在解剖臺上的時候,難免會讓人想起一句俗語——肉在砧板上。

只不過這個詞看起來少了幾分恐怖噁心。

不再會感覺到疼痛的身軀,蒼白的臉上卻依舊保留着輕微錯位的表情,那是死的時候,痛苦的折磨在他身上最真實的寫照。微啓的口,像是哽咽着說不出的話,所以連眼睛也無法完全合上,留了一絲縫,死不瞑目的另一種表現方式。

進行了全身嚴密防護和消毒的慕少艾輿幾名助手一同走了進來,原本死寂無聲的空間,響起了細碎的說話聲和器物碰撞聲。

若遲了一兩天回來,那今天他屍檢的對象,會不會就是南宮神翳?

荒誕的想法,随之被抛出九宵雲外,如果從不認識此人,那麽就算是親自動手,又有何妨?正如他在學醫期間所做的解剖實驗,美的醜的男的女的心髒有個彈孔的……哪一次怕過了?

真正可怕的是浸泡屍體的福爾馬林,那股強烈的刺激氣味,才是令人噁心嘔吐的罪魁禍首。

「慕醫師。」見主刀的人遲遲沒有動手,一名年輕的助手忍不住提醒,「要開始了嗎?」

收拾心情,慕少艾向他的助手點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這具軀體沒有浸泡過福爾馬林,所以少了刺鼻的藥水氣味,多了從冷凍庫帶出的寒氣,冰冷的觸感。

但它依然保持着新鮮的狀态,因爲死亡的時間并不長。

細細地檢查了他的全身外表,沒有傷口;撐開眼睑,反白而無神的眼球随即上移,仿佛望着天花板,而眼白處,則呈現出淺淺的黃青色;耳朵沒有異常,而在鼻黏膜上和扁桃體處,卻發現了一些黑色的粉末;指甲與腳甲都透着黑青色,像是中毒的表狀。

讓助手一一記錄下這些情況後,慕少艾便拿起了解剖刀,準備解剖。

刀尖劃開皮膚,表皮層、真皮層,一直深入,沒有血,但粘粘稠稠的,那是淺黃色半透明的組織液。

切開氣管,裏面依然散佈着那些黑色的粉末,而且數量更多。心下起疑,慕少艾直覺這些粉末不尋常,當日他從石棺處取出的藥草标本中,便有幾株變種成黑色的植株,莫非這些粉末跟那些有關?

壓下疑問,手中的解剖刀又劃向了心髒。然而這一次,在場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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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稠烏黑的黏液在心髒剖開的瞬間沿着切口處流出,整顆心髒的組織已全部壞死,內壁佈滿了囊腫和膿包,形态非常恐怖。

「噁……」

縱然是經驗豐富且鎮靜如慕少艾 ,也不禁愕然,更何況是尚未老到的助手,有一人被這個場面吓到了,奔出室外嘔吐,受了他的影響,其他人也覺得胃部有東西正在翻騰。

對于不尋常的場面,法醫的心理承受能力總是比普通人要強,慕少艾更是如此。雖然他的心也覺得難受,但時勢不允許他把一切抛下落荒而逃,所以他強迫自己震驚,處理一切。

「覺得受不住,就把相機給我,你站遠一點。」屍檢不允許由法醫單獨完成,現場必須有他人的陪同,所以慕少艾不能讓所有人都離開,但又盡量自己動手。

「慕醫師都不怕,我怕什麽。」負責拍照記錄的助手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願示弱,于是硬着頭皮,舉着相機把解剖出來的情況拍下。

受了他們的感染,其餘的人也紛紛壯起膽來,抛開恐懼,幫助慕少艾完成剩下的解剖。

直至完結……

離開解剖室,衆人的臉色都不太好,不願再回想方才簡直可稱之爲噩夢的情形。

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慕少艾脫下白袍,在洗手池邊洗手,神色平靜。

「慕少艾。」得知屍體解剖結束,笏君卿便匆匆趕來詢問結果,「有什麽發現?」

「大發現。」把手上的水擦幹,講述了重點,「唿唿,名副其實的腸穿肚爛。」

「什麽?!」

「資料已上交,待整理過後,就能進行下一步的分析。不過……」慕少艾把額上的冷汗擦掉,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唿出,像是要把心中的壓抑都吐盡。

「我的假期開始了,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

聘人以珪,問士以璧,召人以瑗,絕人以玦,反絕以環。

相似的華玉,僅是些許的差異,便能産生天淵之別的用途,玉形厚薄,一如人才深淺,物盡其用……

一扇門,一片天,隔陰陽,定幹坤。

推開門的剎那,血腥撲鼻,狄府的人已經全部死了,不管老人小孩,屍橫遍地,除了倒戈歸降的那一隊家将。

站在臺階上,俯視着階下跪着的人,南宮的眼神冰冷無情,不因他們的忠而喜,亦不因他們的降而樂。

忠嗎?他們的心狠手辣,不過是構築于對死亡的恐懼之上,今日爲了活命,可以殺了曾賞識自己的人,那麽他日呢?爲了活命,也同樣可以出賣翳流。

貪生怕死的人,從來沒有忠心可言。

「念你們乃受狄居延唆擺而做出背叛翳流之事,本座恕你們無罪。」

不怒自威,得了赦令的人們磕頭如搗蒜:「謝教主不殺之恩,謝教主不殺之恩!」

「姬小雙。」南宮吩咐道,「将藥分派下去。」

依言接過烏黑的藥丸,一粒一粒攤分到他們手上,而那些拿着藥的家将們,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服下。」惜字如金,沒有過多的解釋。

不明就裏,亦不敢違逆,帶着微顫的手把藥丸從嘴裏咽下。順着喉,滑下腹腔,還沒嘗出滋味,一切便扭曲起來。

五髒在扭曲、臉孔在扭曲、四肢在扭曲、軀體在扭曲,化成膿,爛成漿,黏黏煳煳,塗了一地,甚至來不及咽嗚。

賞賜的藥,成了行刑的刀,鈍鈍地斬下。

走下臺階,一步一步來到潰爛的軀體跟前,一個又一個地看過去,木無表情。

忽然間,一隻從地獄爬出的枯手,抓住了南宮的腳,突着猙獰雙眼的臉慢慢擡起,滴着血水的唇用力開啓:「教……教……」

話沒說完,自南宮身上飄出的黑煙,落在了那不像人形的身體上,頓時成了一灘屍水。

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醜陋的東西接觸他的身體,不管是人是物,皆不可饒恕。

感覺自身後看着他的那道目光,毫無溫度,不躲閃,也不退縮,南宮回頭,看着認萍生,那張漂亮的臉上,平淡如水,毫無波瀾。

「萍生……」南宮問,「你怕嗎?」

「是難看了一點。」認萍生答,「但還不到認某會怕的程度。」

「嗯。」點點頭,南宮走到他的身邊,很近的距離,望進他透着精明的眼瞳,開口,「萍生,你想要什麽?」

要什麽?……測不出深淺的話,摸不出底線,縱使聰慧如認萍生,也一時茫然。

但他畢竟是認萍生,牆橹灰飛煙滅間,他把握住了那一瞬間的時機。

「教主要給什麽?」

「翳流首座。」

那便是認萍生所需要的,于是,超脫翩然的身影依着翳流教主的意單膝跪下,順從地低首拜謝:「認萍生謝過教主。」

南宮笑了,在臉上,不是在心裏,他想要的,其實遠不止是認萍生對他的臣服。

他要的,是死心塌地。

扶起了認萍生,南宮教主問向站立一旁的姬小雙:「寰宇奇藏呢?」

「仍在後院。」

了無生機的庭院,其實已什麽都沒剩下,除了那一地的死屍和一地的污血。

往日的歡聲笑語、天倫之樂,通通已随刀光消散,夜風劃過庭院,傳來咽嗚低鳴。

好苦……我們好苦啊……

庭院中背着手孤獨站立的人,閉着眼,沈思一般的表情,微微抽動的眉心和緊握的拳頭卻透露了掩飾不住的痛。

同樣的血……同樣的死亡……順着顫動的心頭一點一點清晰;磨滅不了的恨,一夕興亡的傷,鑿在心底深處……

前塵盡棄嗎?皇甫家的滅門深仇……

「奇藏。」

寂寥中乍然響起的聲音,穿過記憶中血色的影像,擊個粉碎。

睜開眼,松開拳頭,褐髮銀衣的人回頭行禮。

「教主。」

英雄、枭雄;王者、霸者,都總有一雙洞悉人心的眼,和一顆清如明鏡的心。遮蔽了眼,蒙障了心,一切的路也就到了盡頭。

而南宮依舊是枭雄,是霸者,所以寰宇奇藏眼底的掙紮,瞞不過他。

「你後悔了?」

「做了,就不後悔。」因爲沒有後悔的餘地。

南宮是惜才的,尤其是今夜之後,他更明白自崖邊所救的這個人,懷着多少雄才偉略。運籌帷幄之間,決勝千裏之外,軍師之格。

他不該問他的過往,但又不得不在意他的過往,背負着沉重的記憶,會讓他的光芒失色。

「不後悔,不等于不介意。」濃黑的身影自寰宇奇藏身邊擦過,在離他一尺之外的地方停下,不重的語調,卻像警告一般,「對過往念念不忘,本座要如何相信你已前塵盡棄,今後唯吾翳流?」

應聲而跪,不退縮不遲疑,背後褐色的長髮揚起,又落下:「若教主不信,寰宇奇藏願一死以表忠心。」

「哈。」輕笑,回頭,南宮教主看着那動辄以死明志的人,搖頭。确實是一無所有的人,才會連死都不在乎。

「要死,有何難?但這樣,你就以爲能證明些什麽了嗎?」

「……」跪着的人,無以應答。

「本座對你的過往很有興趣,說來一聽。」

不是請求,而是命令,活生生剝開用假像包裹的真實,将之完整無缺地奉上,這才是比死更有價值的證明。

然而,拆開了僞裝,他,也就不是寰宇奇藏了,而是皇甫家的大公子……

「皇甫霜刃……」細細地在舌尖吐出四個音,這名字對南宮而言其實毫無意義,他要的只是把它暴露出來,然後讓他毀滅。不把腐肉忍痛挖出,傷就永遠不會好。

「從今日起,再無皇甫霜刃此人,只有翳流軍師?寰宇奇藏。」

真正的,前塵盡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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