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卷二十三

慕少艾仿佛覺得，他的時間突然間變得充裕了。

自從姬小雙也加入了研究，南宮神翳似乎又變回了旅行前的那個爲了研究不眠不休的工作狂，研究越龍嶺的秘密，對于他來說，似乎只有這席能滿足他無盡饕餮的美食，讓他忘情。

而在那天之後，上下班的路途上，又只剩下了慕少艾一個人的身影。

有時，他會去找南宮神翳，千篇一律地總是看到他輿姬小雙兩人捧着厚厚的資料廢寝忘餐；有時工作煩悶起來，不想再看到跟工作有關的任何事情，于是一個人拿着煙管跑到海邊，一邊吹海風一邊吞雲吐霧。

偶而，他會去找朱痕跟阿九，那時的他，才稍稍覺得輕松起來，悶在胸口的一股氣會暫時消散。但每次分別之時，阿九總是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衣服問他什麽時候才能回去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南宮神翳，心中的窒悶便會再度襲來。

唿唿，想他慕少艾一向大度，爲何偏偏介意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越龍嶺的秘密越早揭開，事情就越早結束，不是很好？

「看起來你的日子過得有點無聊。」

看着賴到晚上九點仍沒有離去意願的慕少艾，朱痕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換作是平日，太陽尚未下山就急急離去，多留一會也面有難色，對比真大。

「哎呀呀，朱痕你還不了解少艾我的人生字典裏沒有『無聊』這兩個字？」

眼皮都沒擡上一擡，就着斜靠在沙發上的傭懶姿勢，慕少艾慢悠悠地吹了一口煙。

「你的任務……」

「朱痕你看，現在的選美水準……哎呀呀。」

煙管一指，打斷了朱痕的問話，慕少艾硬是把話題轉移到別處去，朱痕明白慕少艾不想談，只好順着他的意把疑問塞回肚子裏。

但如果就此放過慕少艾，又顯得他這個涼薄的壞朋友當得不夠格，于是，丢一塊石頭出來，看砸不砸得中——

「後日阿九的學校要開家長會。」

「嗯……」看着屏幕中五光十色的舞臺，慕少艾應了一聲當他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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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

「嗯……」算算後天沒什麽事，了解一下阿九的學習情況也不差。

「阿九說了，家長會結束後，他要吃飯唱歌通宵慶祝。」

「咳……」

慕少艾差點沒被吸入喉的煙嗆到。坐直了身子，終于回頭認真地看着朱痕，一字一句地回答，「不行。」

「爲什麽不行？阿九少爺得了全級第一要慶祝，慕醫師怎麽忍心拒絕孩子天真的期待？」

「朱痕……」慕少艾抖了一抖，「小孩子拿好成績是應該的，小小慶祝也是應該的，早睡早起更是應該的，怎麽可以通宵達旦地玩樂？你這個爹怎麽當的？」

「慕姑娘你搞清楚狀況，阿九不姓朱，做什麽說我是他的爹？!」這麽久的等待，朱痕終于找到把柄把許久以來的積怨清理一下了，「當初你愛心澎湃地收留這個孩子也就算了，居然就這麽幹淨利落地推給我自己在外逍遙!你是沒別人可以煩了嗎？」

「哎呀呀，能者多勞嘛。」看到朱痕平日已習慣性皺起的眉頭如今更是溝壑加深，慕少艾不好意思繼續賴皮下去，只好再次重複這那句例行不變的答話。

見慕少艾已稍微收斂，朱痕也沒打算真的追究下去。轉身拿了一瓶酒，也不拿杯子，直接就遞給了慕少艾。熟不拘禮，慕少艾駕輕就熟開了瓶蓋。

「你換了新酒？」撲鼻的酒香，輿以往朱痕慣喝的酒不同。多年來他常喝的也就那幾款，專情得很，怎麽突然間就換了？

「嘗一下鮮，很奇怪？」朱痕不以爲然。

「真不像你的性格。」

「人總是會變的。」

就在剎那間，慕少艾愣了。好像有些什麽，直直插入了心中最深的一層。

人總是會變的……這句話對得讓人心酸，也讓人無力。細細回想，自己不也是在一點點地變着？那又是爲何，會對朱痕的一點改變有了不習慣的感覺？

也許，自己變了，離原來的位置遠了些；別人也變了，也離原來的位置遠了些，在各自偏離本身位置的同時，彼此的距離在拉遠，所以看不清了，因此，也就不習慣了。

可悲的是，似乎每次的變動，永遠都是一成不變地不習慣對方，而極少讓彼此更接近。

只是換了酒，不代表朱痕變了，只是不習慣而已；

只是工作忙，不代表南宮神翳也變了，同樣只是不習慣而已。

扪心自問，那麽慕少艾呢？變了麽？

「慕阿呆，怎麽又呆起來了？」看着握着酒瓶發愣的摯友，朱痕搶過了他手中的酒瓶，「手握着酒瓶真麽久，裏面就算是瓊漿玉液也被你的手暖成怪味酸湯了。」

「哎呀呀，朱痕，少艾我還沒喝呢……」不甘心美酒被奪，慕少艾伸手就要搶回。

「拿在手裏的時候不珍稀，被搶了也怨不得人。」不理投訴，朱痕迳自喝了一口。

伸出的手指像撞上的透明的牆壁一樣停了下來，慕少艾把手收了回來，掩飾着不自然的笑，想要照例反駁些什麽，卻發現張開的嘴發不出一個音節。

真不愧是壞朋友，每一句話都那麽意有所指，并且命中核心。

「喏，給你。」

朱痕撇了一眼臉色有點陰暗的慕少艾，他一定不會告訴他，他現在像極了阿九讨不到糖時樣子。每到那個時候，慕少艾總愛拿着糖在阿九的面前晃啊晃啊的，看着小孩子鼓起腮幫忿忿然的表情開心地笑。

不良嗜好，朱痕沒有。所以他直接把酒給了心情看起來不太好的友人。

雖然說，安慰人朱痕是很不在行的，可是陪他喝喝酒，朱痕還是能做到的。

毫不客氣地喝了一大口，慕少艾露出驚訝的神情。

「這個酒的味道跟你以往喝的一個樣。」翻着酒瓶上的名字，不可思議地看着朱痕，「五梁液……五梁液什麽時候變這味了？」

「誰跟你說，五梁液的酒瓶就一定裝的是五梁液？」朱痕漫不經心地回答。

外在變了，可沒人規定，內在的也會跟着變。

爽快地喝得忘了時間，從朱痕的家出來已經快十二點了。清涼的夜風，吹得人心曠神怡。而這時，慕少艾的電話響了。

「少艾，你還沒有睡？」

這個聲音，是南宮神翳的。握着電話的手指，緊緊地，有點興奮。

「還沒有。」

「睡不着嗎？要不要出來一起吃宵夜？似乎很久沒見你了。」

你也知道很久了嗎……慕少艾暗暗咬了咬牙。

「怎樣？好不好，少艾？」

見對方沈默，南宮神翳再詢問了一遍。

「嗯……」

這一次，沒有絲毫的猶豫，就答應了。

或者，從來沒想過要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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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遇，有時是一種另類的默契。

今夜，在別院內盛開着瑩白芳香的昙花，只有一個晚上的迷離精美，卻從不随着花朵的凋零而被人遺忘。

南宮教主甫進入別院，就看到認萍生站在院中賞花，不由得嘴角微勾，走近明明是看得入迷，但在他靠近時又立刻屈身行禮的人身旁，笑道：「不在房中歇息？」

「教主要來，認某自當恭迎。」

「哦？你知道本座要來？」這句問話，已是帶了點明知故問的愉悅。

「認某不才，但醒翁輿軍師争持不下，教主也許會覺得認某的意見有點用處。」

明淨而不帶雜質的眼神，就這樣直直地看向南宮，把他心底隐而不宣的想法剖釋出來，認萍生并不懼怕南宮會因此惱怒了他，況且，遮掩不是他此時該做的事。

南宮笑了，極其微細的弧度。

他喜歡的，就是認萍生的聰明，當然，他有自信自己能不被眼前的人完全看透，适當的流露，若能換回他所期望得到的東西，那麽他将毫不吝惜。

「那麽，萍生，你對笏政的做法，有何想法？」

「教主要知道的是認某的私心，還是站在翳流立場上的？」

斷沒想到認萍生會如此反問的南宮心中微愕，随即沈吟：「本座想知認首座的想法。」

心領神會，認萍生手中煙管一轉，背于身後，恍若朝堂議事般朗朗回答。

「翳流所要得的是天下，而非局限于西苗一帶。舊日埋在中原的暗樁狄居延被笏家感化，而叛離翳流，可見笏政的能爲不可小看，加上忠烈王在中原的勢力地位，如果翳流能輿他達成合作關系，那麽光明正大地進入中原，也是名正言順。」

「萍生的意思，和談是有利而無弊了？」

「一體兩面，有利必然有弊。萬一教主被感化……」認萍生特意隐去了後半句話，悄然把兩人對談的氣氛從教主輿首座換回認萍生輿南宮。

「哈。」心知認萍生故意玩弄的小把戲，南宮轉而再問，「若是萍生的私心，又是如何想？」

不急着回答，認萍生只是低頭在煙管中填上煙絲，點起火，悠然地長唿了一口白煙，才答道：「昔日笏政遣派五路高手追殺認某，若他日和談，必會相見，認某擔心自己控制不住，要了笏老狐貍的命，所以輿私，若是真要和談，認某還是不出現的好。」

「首座自控力非常人可比，如今這話，是想推卸責任嗎？」

隔着煙霧，南宮看着眼底依舊平和無波的認萍生，一時間竟不能确認他這話是真心亦是調侃。外表看似心無外物的閑散人，內裏卻有着殘忍的心思，出手盡是毫無餘地的殺招，加之曾被笏政逼得走投無路，忍不住心中恨意也是情理之中，但，真的忍不住嗎？還是……

「唿唿。」認萍生吐盡清煙，回頭一笑，哂道：「那要看教主是相信認某，還是懷疑認某了。」

信？不信？好一個尖銳的問題。

當這個問題如此清晰明白地攤在面前時，南宮不禁惘然。

自己是相信他，還是懷疑他？

心中如此渴望着想要全心全意地相信這個看起來讓自己一再牽腸挂肚的人，但每每到了關鍵時刻，那一絲不信任又不能控制得浮于心頭，何嘗不想對他推心置腹，但身爲一教之主，皇者的心思，又怎能允許他将完整的心思袒露在他人面前？

因爲每到抉擇之時，動搖、便成了輿頭痛和狂性同等折磨的存在。

況且……相信了又如何？體內的毒不除，他又如何能放開拘束，放縱自己的情感？

南宮的沈默，讓認萍生的心中泛起絲絲苦澀。

他要得到南宮教主的信任，才能讓他的任務順利進行下去，但他更明白，站在頂峰的皇者，又怎會輕易相信他人？如此的希望，終究不過是奢望……

那爲何看到他的沈默，自己會覺得心是痛的？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有什麽明知達不到的希望，以膨脹到不可動搖的地步？

迷者是誰？癡者又是誰？

「萍生。」

低低的聲音喚回認萍生紛亂的心緒，強打精神，在臉上擺回慣用的笑容，認首座笑着回應：「教主有何吩咐？」

氣氛變得殭硬，南宮本就不知該說什麽，只是習慣性地喚了認萍生的名，故而被認真的回答時，倒不知要說什麽了。于是尴尬地轉移視線，本欲看向一旁吐豔的昙花，卻在眼光延伸時，接觸到認萍生順滑的黑髮，生生被吸引住。

「你的黑髮……」伸手，就這麽撫摸了上去。

渾身控制不住地震了一下，掩飾秘密的黑髮，從未被留意，更未被觸摸，爲何如今……莫非……

強自壓下心中的顫抖，認萍生笑得勉強：「教主？」

「真美……」

由衷的贊嘆，并非戳破秘密的試探，當南宮的手指滑過頭上的黑髮時，認萍生的戰栗幾乎無法控制。

「教主若是喜歡，認某送給教主。」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似乎說錯了話，卻又不好收回，心底暗暗後悔一響鎮定的自己怎會突然間說出這樣莫明其妙的話來。

南宮擡起眼睛，認真地盯着認萍生看，然後又搖頭笑道：「不用，這樣就好。」

嘆息的語調，眷戀的手指，好像總有些什麽順着他的指尖傳入髮中，流入心裏。這樣的氛圍，這樣的感覺，認萍生覺得難以承受，仿佛不割舍些什麽，留下些什麽，他就永遠難得安寧。

于是，手指一動，一縷烏絲留在了南宮的手中。

「你……」

認萍生做事，總是出人意料，而這一次，除了無言，除了看着掌中的髮驚愕，南宮在那一瞬間，竟想不出用什麽言語和表情，回應贈髮之人。

傳聞中原之人，極其看重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教條，平日甚是愛惜，如今竟裁下相贈……迎上認萍生依舊蘊含笑意的眼神，南宮恍惚看見眼眸深處，有着一點什麽……

「唿唿，只不過是一束髮絲。」遞至唇邊的煙管正以看不見的幅度在細微地抖動，已經盡着最大的力量控制。明明已經告訴自己，不過是一束髮，能代表什麽？祈求南宮不要多想，那麽現在自己愈加紛亂的心思又是爲何？贈髮之舉，做輿不做，本該詳細考慮，偏偏身随意動，如落髮般，再無挽回。

所以，就如此吧……何必想那麽多？只不過是一束髮絲……

留下只會徒添尴尬，認萍生正欲告辭離去，卻被南宮握住了手，塞入一物。低頭，躺在掌心之中的，正是南宮右手拇指上從不離身的黑玉韘。

「教……」

正要遲疑，南宮已搶過話頭：「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送吾髮絲，吾回贈玉韘。」

「這……」

「不好嗎？」

認萍生想要推遲，卻被南宮不容抗拒的合上他的掌心，把尚帶着體溫的黑玉韘包裹在認萍生柔軟的手中，然後，他的手又被包裹在南宮溫暖的雙手中。

「收下。」

似是命令，又似是請求，滿手溫暖的感覺，撥動心中不知名的情感，在心中洶湧澎湃。那一刻，認萍生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