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什麽态度這是?

你酷你有理,張嘴就讓人滾,我佛我就活該受着?

燦爛如花的笑容僵在嘴角,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枯萎,陸同志沒滋沒味兒地咂咂嘴,深覺自己熱臉貼了冷腚,平日裏遍尋不見的自尊心這會兒居然罕見地受到了傷害。

但轉眼一想,耍酷也要有資本,誰讓人家有實力呢?

既然是憑自己本事耍的酷,受……就受着呗,也不少塊肉。

寬慰完自己,陸驚風垮下肩膀,蜷起手指,把自作多情抛出去的橄榄枝又收回來,為了做點什麽好緩解一下尴尬,被拒絕的那只手自覺上擡,揪了揪頭頂那堆亂糟糟的蜷發。

原意是想把鳥窩頭捋捋順,結果越揪越亂,亂上添亂。

林谙瞥了他一眼,實在看不下去,只好退出凄慘的游戲界面,把手機塞回褲兜。

陸驚風剛想灰溜溜地轉身,後腳跟還沒轉出個六十度,林谙伸長胳膊踮起腳,把他揪毛的手拉下來,緊緊握住大力甩了幾下。

那幅度,那力道……差點把他肩膀甩脫臼。

甩完就嫌棄地丢開,“行了吧?”

酷姐把手揣回兜,啧了一聲,表情頗為無奈,“可憐巴巴的,搞得好像我欺負你。”

陸驚風頂着清奇別致的發型,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裏表現得楚楚可憐令她産生如此錯覺。

但既然對方給了臺階,那他也就勉為其難順着往下溜。

“嗯,今天跟着我們跑了一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休息?怎麽能就這麽休息了?咱們還沒給林妹妹辦入職歡迎會呢,正好大家晚飯都還沒吃,都餓了吧?直接去聚餐呗。”茅楹聽了一耳朵兩人的對話,舉雙手提議,“新同事嘛,聯絡聯絡感情,發展發展革命友誼,還是很有必要的。”

張祺習慣性幫腔:“是啊,得讓林小姐感受到組織的熱情!”

“茅楹你只是肚子裏的酒蟲饞了吧。”陸驚風插着腰,涼涼地一語道破真相,“歡迎會?理由還挺正經,難道不是随便攢個局就行?”

茅楹沒皮沒臉地嘻嘻一笑。

作為一朵聖潔的高嶺之花,林谙自然不稀罕與彼等凡人為伍,拍拍屁股扭頭就走,“沒興趣,你們随意,我要回……茅楹你松手!我跟你不熟,喂!警告你啊,別逼我動手打女人……”

剩下兩個大男人并肩而立,默默看着茅楹嬉皮笑臉地用胳膊勒住酷姐的脖子,英姿飒爽地把人拽着實力倒退。

陸驚風咽了口唾沫,戳了戳張祺:“乖祺,确定不換個暗戀對象?這種金剛芭比巨臂蘿莉你也敢要?”

張祺扶額嘆息:“偶爾也有溫柔可人的時候。”

這個偶爾可太偶爾了。陸驚風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在茅楹的執意撺掇下,一行人一個不少地坐在了專營炒麻小的路邊大排檔,環境堪憂,還美其名曰——露天觀景,夜風拂面,詩情畫意。

随意支着的搖搖晃晃的小方桌上,鋪着一層白色塑料膜,等菜的時候閑着沒事幹,拿筷子一捅就破。塑料一次性餐具,塑料紅色凳子,塑料涼水瓶,林谙懷疑在這破地方用餐,得吃成一個塑料人。

閑聊的空隙,幾盆油亮通紅的小龍蝦陸續上桌,一水兒的大鐵盆,蒜蓉的、油焖的、清蒸的、麻辣的,賣相讨喜,聞香開胃。

精致講究的林大少跟龍蝦凸起的黑色小眼睛對視良久,面無表情地心想:這都什麽玩意兒?

其餘三人毫無心理壓力,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十指大動,大快朵頤,一點也不在乎用餐形象。

吃完一輪,陸驚風看他端坐半天沒動彈,好心地抓起一只,隔空丢到他碗裏,勸道:“到這兒就別端着了,看見那兩人的吃相了嗎?風卷殘雲猛如虎啊,一眨眼的功夫就什麽也……诶!張祺你別動我的清蒸!靠,你再敢動一個試試,咬你信不信!”

林谙:“……”果然傻逼青年歡樂多。

好不容易攢個局,茅女俠一拍胸脯,豪氣沖天地要了整整兩箧啤酒。

一開始光殺熟,灌完張祺灌陸驚風,後來喝高興了,灌不動佛系組長,就興致勃勃地撺掇起林谙來。

別的不說,于喝酒這一項上,林大少身經百戰,未逢敵手。

無敵是多麽寂寞,于是欣然應戰。

但是他千算萬算算漏一卦,那就是——他現在的身體不是自己的,酒精耐受值跳崖式下跌,三瓶過後,直接被茅酒鬼按在崖底狠狠踐踏,頭一歪,爬都爬不起來。

酒足飯飽後,四個人清醒地坐下,兩個人晃悠着起來。

還有兩個被放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陸驚風哀怨地瞅了一眼面色酡紅的茅楹,“你自己喝自己的,灌他們幹什麽。這下好,還得費心勞力地把人送回去。”

“自己喝多無聊,像個二逼似的。”茅楹轉着杯子裏最後一點殘酒,笑着笑着覺得沒意思,不笑了。眼部的妝容經過一整天的風吹日曬早暈了個幹淨,露出眼尾兩條狼狽的細紋。

掐指一算,她今年都二十八了,終于成了一朵還沒腐爛但也水靈不再的昨日黃花。

二人相顧無言,默默坐了一會兒。

“午暝他……”陸驚風喉結聳動,嗓子有些幹澀,“回不來。你別等了。”

茅楹一開始沒應聲,埋着頭不知道看什麽。

“楹姐。”陸驚風喚她。

其實茅楹比陸驚風大幾個月,但女人都不愛承認年紀大,總喜歡把自己往小了說,把別人往老了叫,所以她一直風哥風哥地叫陸驚風。

“他說的?”茅楹擡起瓜子臉,撲閃的大眼睛裏,隐隐泛着水光,不知道是被麻辣小龍蝦刺激的,還是淚腺太發達終于堵不上了,“他現在一天能清醒幾分鐘?”

“不定,長的時候十幾分鐘,短的時候就一句話的功夫。”陸驚風嘴裏發苦,啤酒殘留在舌苔上,發酵成濃郁的苦味,每吸進一口都像吞了蛇膽一樣,“每回一醒,他都讓我轉告你,別等了。”

“你讓他自己來跟我說。”茅楹不愛聽這些,站起來付錢,一揮手眼淚就掉了下來,“讓他自己來說。老裝鳥算怎麽回事?沒出息的東西。”

硬氣的聲音裏帶了點哭腔,陸驚風頓時手足無措,呆愣地坐在原地。他攏着肩佝偻着腰,伸長了脖子,像個快被愧疚感吊死的罪人。

“風哥,你也別總覺得是你害了他……”

“楹楹,你怎麽了楹楹,鞋子上的鑽又掉了嗎楹楹?”張祺醉得稀裏糊塗,隐約聽到茅楹的哽咽,掙紮着撐開沉重的眼皮,傻呵呵地大呼小叫起來,“你放心,我再給你買。不就是個鑲鑽的鞋嗎?一個月工資的事兒,嘿嘿。等着,我這就去,哪家店來着?香什麽兒?”

說着,他真就起身要去買。

“诶,你幹嘛呢!誰要你給我買鞋?張祺!”眼看人就快跌跌撞撞地走到車來車往的馬路中央,茅楹擦擦臉,連忙踩着細高跟狂奔過去,“當心車啊呆子!”

走了倆,還剩倆。

陸驚風從兜頭砸下來的傷感洪流中抽身出來,抹了一把麻木的臉,又坐了一會兒,才撈起酷姐離開。

由于不知道林谙的住處在哪兒,也不能把人一大姑娘直接領回自己家,陸驚風就近把人放在了江灘邊的長椅上。

林谙平躺着,一人占了整條長椅,陸驚風沒地兒坐,又不能走,萬一走了有臭流氓摸過來非禮了酷姐咋辦?思來想去,只好挨着長椅,大喇喇地坐在了地上。

夏日深夜的江灘,是個約會的好去處。

來來往往的有不少情侶,一對對挽着胳膊拉着小手,甜蜜膩歪地靠在一塊兒,男的溫柔體貼,女的巧笑倩兮,交頸接耳,竊竊私語。邊散步邊還有意無意地用半邊身子互相摩擦,恨不得彼此鑲嵌一體同生。看一眼,啧啧一聲,看兩眼,直接能讓人酸掉牙。

陸驚風想起來,茅楹跟午暝以前也這樣,成天高調秀恩愛血虐單身狗。

食指跟中指細細碾磨了良久,他被渾身的酒氣熏得心肝兒疼,呼吸都不順暢,于是拉過背包東翻西找起來。

林谙被惱人的野蚊子叮醒,一撩起眼皮,就看到一頹廢悲苦的單身男青年,正蹲在路邊,卷着褲腿兒,愁怨地盯着人家路過的情侶,安靜發呆。

指尖還很應景地夾着寂寥的煙。

看得出來,青年皺着眉頭,很專注地在想着什麽,跟個靜止的雕像一樣。煙瘾也并不大,隔很久才想起來嘬一口煙蒂,更多時候,那支煙就像個裝飾品,在垂着的手上獨自燃燒,獨自冒着直直的雲霧。

每個人活着,都背負着一身故事,風裏來,雨裏去,早晨醒來,夜晚睡去。那些故事可能沉重,可能慘痛,但都只能咬着牙承擔。

“你不覺得燙手嗎?”

陸驚風沉浸在回憶裏,耳邊突然炸起酷姐的聲音,下意識回頭,一時間有點找不着北:“啊?”

“我說煙,燒到手了。”林谙坐起來,朝他手指點點下巴。

陸驚風低頭一看,明暗的火光果然燃到了煙蒂,灼燒起指間的皮膚。

“哦。”他這才從容地抖了抖灰,把煙頭摁熄,“沒事兒,我這只手的痛覺不敏感。”

林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發現陸組長還是個環保衛士,也不知道從哪個雜志上撕了一張油版紙,疊成一個方正的煙灰缸形狀,用來接煙灰。

只見他把壽終正寝的煙頭放進紙質的煙灰缸,再捏成一團放進一個備好的塑料袋,塞進背包。

做完這些,才揉了揉被燒得有些焦黃的手指。

“左手痛覺遲鈍,是因為焚靈業火嗎?”林谙斜靠在椅背上,睨着眼睛居高臨下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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