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天字一號緝靈組的新組員剛到任沒半個月, 就英勇殉職了。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迅速熱烈蓬勃地發酵起來。
雖然大家心裏都明白,幹緝靈師這一行的,沒日沒夜地凝視着深淵,常在生死的邊緣伸腳試探,難免就有運氣不好被拖下水的時候,是名副其實的高危職業沒錯。但報廢率再怎麽居高不下, 半個月的使用期未免也太短了些。
一時間,局內好事者衆說紛纭。
有說天字一號接連死組員,實乃神選之組, 被下了降頭的;有說此組辦公地點的選址太差,觸犯了風水大忌的;還有說陸驚風此人八字詭谲,逢三就克的……烏七八糟的揣測漫天飛,沸沸揚揚。
最迷的還是上面人的處理态度。
按規矩, 在崗犧牲的同事無一例外都享受烈士待遇,為彰顯人文關懷, 局裏會特地舉行莊嚴隆重的追悼會,并強制要求所有職員正裝列席,不得缺勤不得告假。
而這一回,事發都三天了, 連個正經訃告都沒下達。
據說空降新人還是刑局的親戚,當天,邢泰岩親自去太平間認領了屍身,到現在都沒個下文。
有人預測, 此乃暴風雨前夕不同尋常的寧靜,邢局是在默默地憋着大招,打算一榔頭把陸組長錘死,讓他再也鹹魚翻不了身。
……
“唉呀,你們搭檔了這麽多年,應該是最了解他的人啊,勸勸,多勸勸,讓他別死命鑽牛角尖,太往心裏去。這事吧,其實……”
座機內線裏,邢泰岩苦口婆心地開解着,從他欲言又止的話裏聽得出來,遇到這種事,他也挺無奈。
“人沒了真不怪他,是那小子……哦不,那林姑娘自己的選擇。既然事已至此,咱們只能尊重她的選擇,把內疚和自責放一放,日子還得照過。回頭我再給你們指派一名新成員,你讓驚風回來上班,三天的假休完了,說是調整心情,也該調整好了。怎麽搞的,家裏沒人,電話也不接……不是,茅楹,你怎麽能不知道他在哪兒呢?”
茅楹撐着額頭,啪嗒一聲,把印着她自拍美照的陶瓷馬克杯砸在桌上,深吸一口氣,噼裏啪啦就往外噴火。
“邢伯,您說得輕巧。好歹一條人命,還是一個辦公室待過的同事,盡管沒呆上幾天,感情還沒來得及培養吧,可上一秒還在打嘴仗,下一秒就在跟前沒了,是你你不難過?人家還是為了救你沒的,是你你不內疚?咱們都是站着說風涼話的,沒啥資格要求人放寬心!再說了,您管我要什麽人?他陸驚風是拴我褲腰帶上了,還是揣我口袋裏了?我是他媽還是他老婆啊,非得知道他動向?”
“唉,你這丫頭怎麽跟長輩說話……”
這時,桌面上的手機滋滋震動起來。
茅楹瞄了一眼屏幕,直接二話不說撂了電話,揉了揉漲痛的額角,按下免提。
“乖祺,我現在心情很不好,有事說事,沒事跪安。”
“剛風哥跟我通電話了。”張祺那邊的背景音裏,一片人聲鼎沸,重案組鬧成一鍋粥,成了吆來喝去的街口菜市場,他捂着話筒長話短說,“他前天問我要林小姐詳細的個人信息來着,剛剛來催調查結果。”
“怎麽說?”
“什麽怎麽說?我登錄內網搜了林谙這個名字,本省符合年齡條件的女性就五個,一個個對比着看了,都不是。”
“你還真信她叫林谙?”茅楹替對方的智商着急,長長的假睫毛在空中刷出一個漂亮飽滿的弧度,翻了個白眼,“用腳趾頭想都能猜到這是個化名啊,哪兒這麽巧,我家組長叫驚風,她就叫林谙了?”
正直人張祺愣是沒聽出啥隐藏內涵來,他這會兒忙,沒心思盤算暗語啞謎,撓撓腦袋胡亂點頭:“行吧。名字真沒查出來啥,我剛把那天采集的血液樣本送去化驗部,結果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來,到時候跟數據庫一比對就知道了。說正事,打電話給你是來通風報信兒的,剛跟風哥通話的時候,我聽見炸雷似的發動機引擎聲兒了。”
屋中央懸吊着的鳥籠空蕩蕩的,茅楹盯着看了半晌,聞言心裏咯噔一聲,椅子轉了半圈,她瞥了一眼窗外的天。
灰蒙蒙、低沉沉的,黑雲壓城。
“天色這麽陰,看樣子要下雨。”
新做的貼滿法式水鑽的美甲嵌進頭發,蔥蔥玉指順着發絲把劉海撩上去,茅楹端起杯子喝了口甜咖啡,嘆出胸中郁結的氣,“你查查,今天哪裏在舉辦半職業拉力賽。”
=.=.=
林汐涯昏迷了一晚,第二天就醒了。
迫于蘇媛的一再勒令,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躺了一天,全身肌肉酸痛,連骨頭縫兒裏都針紮似的疼,丹田處沒除淨的煞氣游來竄去地瞎倒騰,倒騰得他整個人都很暴躁。
熬了兩日,身上沒那麽疼了,依舊暴躁。
沒來由的暴躁。
索性也不躺了,披了件睡袍、趿拉着人字拖,背着手皺着臉滿道觀地溜達閑逛。
林天罡嫌他這副樣子影響東皇觀觀容,又不敢直接說,就拉了蘇媛告狀:“你瞅瞅你兒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被女人甩了害相思呢!”
不消他說,蘇媛也覺得兒子自從回來了,這兩天心神不寧,茶飯不思的,走個神能走到外太空去。被老公這麽一提醒,覺得還真像深陷愛河那麽一回事兒。
于是吃完晚飯,尋了個機會,打算旁敲側擊地來打探打探。
林汐涯正坐在屋頂上吹風。
蘇媛仰頭看着,抿嘴笑了笑,心想這孩子的心思真容易看透。從小到大,一有什麽煩心事,就喜歡爬梯子到觀裏最老的玉虛殿屋頂上待着,一待就是幾個小時。
“這回在外頭游蕩了一圈,像是多了些心事。”
身邊的瓦片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林汐涯也沒回頭看來人,雙手手肘撐着上半身,伸長了腿,不知道在眺望遠方什麽稀奇的東西,漫不經心地回答:“哪有。”
“都在臉上寫着呢。”
蘇媛年輕的時候身輕如燕,行動敏捷,現在年紀大了,爬個屋頂都得小心翼翼謹防摔倒,她慢慢蹭到兒子身邊,并肩坐下。
“我就是在想。”林汐涯伸手扶了她一把,“如果哪天,有個人不小心因我而死,當然了,前提是對方心甘情願這麽做,跟本人意願無關。這種情況下,就算對方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我會有什麽感受。”
一坐下,還沒怎麽逼供,兒子就迫不及待地袒露心聲,看樣子是真的苦惱了這個問題很久。
蘇媛斂着神色,認真想了想,直接拆穿了他的“如果”。
“這得視人而定。被救的那位若是一位涼薄心寬之人,存了點感激與僥幸,哀悼兩日也就過去了;若是一位重義長情之人,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恐怕會愧責惦記一輩子。”
惦記一輩子?
林汐涯面無表情地把這五個字放在心尖上滾了滾,發現自己沒法兒接受。別的倒沒什麽,主要是……
實在沒法接受自己在某人記憶裏,以女性身份存活一輩子那麽長。
畢竟他本人堂堂七尺男兒,如此風流倜傥、英俊潇灑、高大威猛……
“你邢叔叔方才跟我們抱怨來着,說你一言不合就死遁了,他那兒還不知道要怎麽圓場。”蘇媛在過往的滄桑四十多年裏,鍛煉出一顆八面玲珑七竅心,一眼瞧出症結所在,“你救的那位要是不巧,偏偏屬于我說的後者,那你得趁早把誤會解釋清楚,別讓人家為了莫須有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
林汐涯耷拉着眼皮沒作聲,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塊小石子,單手搭在膝蓋上,上下抛接着玩兒,全沒聽進去的樣子。
但知兒莫若母,蘇媛從他這副沒心沒肺、玩世不恭的表皮下,硬是咂摸出一點難得上了心的意味來。
“兒子,你還別嘴硬。媽算是看出來了,不管你對那人而言,是不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單在你這兒,那人倒是挺要緊的。”
話音剛落,林汐涯動作一滞,攤開的掌心落了空,抛上去的石子沒能被穩當接住,順着瓦檐骨碌碌地滾落下去。
“你想多了,沒有的事。”他拍了拍手,眼神閃爍了一下。
“這事兒要是擺在以前,照你一貫的性子,應該是這樣的:大爺救了你,你就該感恩戴德地兜着,最好呢,直接把這份恩情刻在十二根肋骨上,時時刻刻銘記于胸!哪兒還會像現在,糾結人家到底什麽想法什麽感受?”親媽揶揄起兒子來毫不手軟,犀利得一針見血,“更甭提大晚上的不睡覺,跑來屋頂思考什麽“要不要回頭澄清”這種對你而言天大的麻煩事了。”
林汐涯一時語塞,找不到辯解的言辭。
“來,跟媽說說。”蘇媛哥倆兒好地湊近了,一副準備好分享小秘密、洗耳恭聽的樣子,“能讓我家寶貝兒子牽腸挂肚的,是什麽樣的姑娘?”
話一挑明,林汐涯一下炸了,蹭地站起身,略有些氣急敗壞:“什麽姑娘,人一大齡男青年,又窮又啰嗦又事兒精!您可真能想……還什麽?牽腸挂肚?成語可不是這麽用的蘇女士。”
不知道踩了他雷池裏的哪顆随機炸彈,蘇媛無辜撇嘴,“得得得,跟你爸一個脾氣,說兩句就蹿火。不是姑娘是兄弟成不成?話說回來,你要是真碰上了哪位值得交心的朋友,媽也一樣高興……”
沒成想,朋友這個詞兒也不行,兒子一張俊臉觑着越發的黑了,簡直要融入這茫茫夜色裏。
“屁的朋友。誰要跟他做朋友。睡覺。”
蘇媛望着他疑似落荒而逃的背影,在屋頂徹底淩亂了:“???”
怎麽着,兒子那要命的青春期又卷土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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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回卧室沖完涼,林汐涯濕漉漉的頭上頂着條幹毛巾,盤腿歪在沙發上,用新手機登錄小號微信。
對話列表點開陸驚風那張笑得很毀形象的頭像,界面還停留在“位置共享已經結束”,再往上拉,是陸組長聲情并茂。長篇大論的心靈雞湯。
滑動手指,一條條看過去,推測此人可能是個處女座,濃重的完美主義情結加上強迫症,一天雷打不動主動發三條消息,時間精确到秒,分別在淩晨五點,中午十一點,和晚上十點……
由此基本能摸清他的作息規律,五點起床,十一點午休,晚上不出意外的話,十點上床睡覺。
老幹部一般的生活。
再點開老幹部的朋友圈,更是印證了林汐涯的推測。
一個月攏共發三次動态,月頭第一天,月尾最後一天,以及月中15號。內容千篇一律,不是毒雞湯就是随手拍的風景照。至于這個随手,是真的很随手,張張照片高糊成馬賽克,讓人嚴重懷疑拍照的人不是用腳拍的,就是罹患帕金森絕症。更絕的是,有時候到了日子,可能手邊實在沒什麽可發的,這人就……打個卡,打卡證明他還活着……
林汐涯扶額,嘆為觀止:這人成功刷新了他對無聊二字的世界觀認知。
一路憋着笑刷完朋友圈,他心念微動,這會兒要是突然詐屍發條消息,老幹部會不會被吓出心髒病?
正捧着手機兀自糾結着,左肩上靜靜趴着的繁複紋身悄無聲息地游動起來,大清從皮膚底下浮出,擡起半個黑氣缭繞的頭顱,谄媚地蹭了蹭主人的下巴。
林汐涯偏偏頭,躲開這種親昵的互動,拈起指訣喃喃低語。
“你說,陸驚風這會兒人在哪裏,正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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