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世上容貌佼佼者, 要麽美在皮,要麽美在骨。前者一身妙皮囊,如琢如磨,豔驚四座,然而就好比一棟華美的房子,沒有鋼筋鐵骨的支撐,三年五載便坍塌傾垮, 皮囊美雖美,衰敗起來如泥沙俱下;後者勝在骨相,氣質出塵, 經久耐看,架子搭得絕好卻又少了點驚鴻一瞥的攝人氣魄。
皮相骨相兼而有之者,寥寥無幾,可遇不可求。
而眼前這張臉, 顯然被上帝垂青,被幸運之神親吻過。
筆直而挺拔的鼻骨, 高高隆起的眉骨,輪廓周正的下颌,冷硬的骨骼線條分割開精致的五官,使得彼此間泾渭分明, 陡生疏離冷漠之感,再披上一層高調張揚的表皮……
好看是好看,就是由裏而外散發出的攻擊性太強,骨頭縫裏都蹦出一股子侵略的野性。
像是滿懷決心勢要橫掃天下的希特勒。
陸驚風下意識就想抵抗專制獨裁, 拒絕順風車的提議,對方搶先開口:“你是要下山吧?”
廢話,沒看到我這都倒車了嗎?陸驚風點了點頭。
下一秒,對方大步流星地繞過車頭,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收了傘,堂而皇之地坐了進來。
原本就不怎麽寬敞的小車因為另一位身高腿長成年人的加入,空間被硬生生分去一半,越發顯得擁擠狹窄,空氣都不流通。
“那個……”陸驚風抱着頭盔彈了彈,好心提醒,“你确定要搭我的車?”
言下之意,待會兒晃吐了可不怪我。
那人以為他不樂意,大手一揮,伸出五根颀長的手指,“五百塊,送我下山。”
人窮志短的陸驚風一聽還能撈個外快,立馬閉上嘴巴,從善如流。
林汐涯從攔車的那一刻起,就在盤算着要怎麽開口解釋他就是林谙他沒死這件令人頭大尾掉的事,上了車系上安全帶之後,他臨時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畢竟……先度過眼前的難關要緊。
“你……你趕時間?”
車子跑起來之後,他一只手攥緊頭上把手,一只手撐着座椅,兩條腿抻直了抵着前踏板,蓄滿力道把屁股黏在座位上,盡量在風馳電掣中維持八風不動的從容風度。實力诠釋起表面上看似穩如老狗,實則內心慌得一批的裝逼最高境界。
“我不趕時間,我搶時間。”陸驚風推杆換擋的手速幾乎快出虛影,“實不相瞞,你其實上了一輛深夜飙車黨的車。”
“……哦。”
沒想到老幹部竟然還有這種充滿激情和活力的愛好。
其實林汐涯上次坐陸驚風的車,就察覺此人車技了得,實屬要速度不要命一碰方向盤就瞬間變臉的那一挂,但那天畢竟還是在中心城區,紅綠燈和社會閑散車輛限制了他的發揮,也限制了林汐涯貧瘠的想象。
“雨天路滑,減速慢行,安全第一。”他看着前面斷崖似的九十度險彎,車子卻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一顆心不自覺提到了嗓子眼,低聲驚呼,“小心!”
可能是照顧到身邊多了個驚慌的“五百塊”,轉過彎後車速真的慢了下來。
但很快,林汐涯注意到前方一閃即逝的影像,發現自己純粹自作多情,五百塊遠遠不足以激發陸組長的憐憫之心。
“閉上眼睛。”身邊人蹙眉凜聲,腳下松開油門,讓車在慣性下滑行,“待會兒不管你聽到什麽,都別輕舉妄動。”
林汐涯扭頭看了他一眼,知道這是陸組長保護平常人的慣常舉措,他換位思考,努力想了想正常人乍然聽到這話會是什麽反應。
冥思苦想完畢,林大少展現出他浮誇的演技,捏着安全帶四下環視,緊張兮兮地說起炮灰臺詞:“怎麽怎麽怎麽了嗎?你別吓唬……”
話音未落,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捂了上來。
“五百塊”像是突然被按了暫停鍵,戛然而止。
那只手的掌心被汗水濡濕,溫度高得駭人,阖在眼皮上有點燙。林汐涯試着擡了擡睫毛,感受到一陣不容置疑的阻力,那股熱量熨燙着眼睫,順着毛發末梢一直蔓延至耳根。
他冷不丁回想起那時候他把兩只凍僵的手,按在這人溫暖的後腰上時,感受到的奇異的安全感。
還沒來得及細細回味一下,耳邊響起大煞風景的呼嚎。
“快來人吶,誰來救救我啊——”
求救聲被有氣無力地拉長,帶着哭腔,字字泣血,而且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耳邊。
林汐涯偏了偏頭。
“你最好別動。”陸驚風提醒。
林汐涯聽他的話,真就不動了,他微微眯起眼,從眼前的指縫裏張望過去。
就在他們正前方百米處,發生了車輛側翻事故。
一輛白色小轎車因為後輪爆胎沖出了公路圍欄,整輛車上下颠倒,四腳朝天,前半邊車身懸在半空,軋斷的鋁合金圍欄紮進了前擋風玻璃,也紮進駕駛員的半邊肩膀。
那人打開了車門,頭朝下懸在空中,汽車底盤崩裂,玻璃渣子和汽油撒了一地。整輛車頭重腳輕,天平般險伶伶地挨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這會兒哪怕多壓根稻草,連人帶車就會滾落出去。
“誰來救救我啊——”車裏的駕駛員捂着傷口,兀自幹嚎不止。
看樣子是呼喊了很久,筋疲力盡,嗓子嘶啞。
然而陸驚風并沒立即踩剎車,停下來救人,反而撤了手,猛踩了一腳油門。
“我剛才看見……”林汐涯還想扭過頭去看看清楚,因為他直覺哪裏不對。
“不是捂你眼睛了嗎?還偷看,這麽不聽話。”陸驚風啧了一聲,但語氣裏并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
“啊,看啦。”林汐涯大方承認。
“假的,那輛出事的車已經停産近二十年了。”陸驚風觑着他的表情,想從他臉上看出點端倪,“而且,那輛車的車牌號分成兩行,根本不是現在的款式。”
聞言,林汐涯沉默下來,姜還是老的辣,當時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車裏的人吸引,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細枝末節。
陸驚風似乎對這位意外遇到的乘客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挑起一邊眉,“你居然不怕?知道咱們遇見什麽了嗎?”
“鬼吧。”林汐涯神色淡淡。
陸驚風側目,心想:難道長得好看的人膽子也大些?
“而且我覺得它好像賴上我們了。”林汐涯朝他眨眨眼,斜了斜眼珠,示意他不要看自己,看前面。
陸驚風心裏咯噔一聲,預感到會跟什麽不愉快的東西的近距離面對面,僵着脖子轉過視線。
盯着看了半分鐘,車頭處驚現一條慘白的胳膊,胳膊連着的那只手到處摸索着像是在尋找支點,引擎蓋上光溜溜一片,實在找不到什麽抓手,最終那只手作罷,張開五指,如同吸盤一樣直接吸附在了引擎蓋上。緊接着拖出一只頭顱和半個身子,慢慢朝擋風玻璃爬了過來。
“讓你不救人家吧?你看,找上門來了。”林汐涯翹着二郎腿,說起風涼話。
剛說完,陸驚風報複性一腳剎車,他整個人被慣性驅使,向前傾倒,一張帥臉直接砸在了擋風玻璃上,跟迅速逼近的鬼大哥打了個親切的照面。
相隔一層薄薄的玻璃,惡靈半邊腦袋癟下去,眼眶充血,嘴角流涎,在暴雨裏呼哧呼哧噴着烏黑的濁氣,龇着牙低吼了一聲。
“哇,醜東西還跟我做鬼臉。”林汐涯往後一彈,撲過去就着陸驚風的手,把雨刮器的檔位調快,像是要把髒東西直接刮走。
醜東西?陸驚風覺得這三個字略有點耳熟。
那惡靈可能是覺得颠來倒去的雨刮看着特別心煩,兩手一掰,直接把兩只雨刮器連根拔起,扔了出去。
陸驚風:“……”
本來面前擋着一巨大的陰影就挺影響視線,雨刮再一沒,暴雨糊了整面玻璃,什麽都看不見。
陸驚風揪了揪頭頂亂糟糟的毛,不得不打開雙閃,靠邊停車。
發動機一靜,那只惡靈就突然不見了蹤影。
陸驚風一手扣住車門鎖,想下車查看一番,被副駕駛上的乘客一把拉住胳膊。
“別下去。它在車頂。等。”
話音剛落,車頂就傳來密集的拍打聲,砰砰砰,擂鼓一般砸下來,一聲比一聲用力,一聲比一聲激烈。就這暴力程度,讓人不免擔心這輛便宜車的一層鐵皮車頂會不會就此被拍碎。
“等什麽?”陸驚風莫名其妙,“等它主動來取我們小命?”
林汐涯翻了個白眼。
他緊張了一路,這會兒終于停了車,憋在胸口的一口氣順暢地呼了出來,放松地靠上椅背:“放心,它不是沖我們來的,大概看一眼就會走。”
而他垂在身側的右手,縮成一道黑煙的大清悄無聲息地從袖口鑽出,自車門的縫隙漫了出去。
等了一會兒,拍打聲果然停了。
陸驚風看向“五百塊”的眼神裏多了點刮目相看的意思,“喲,兄弟,同道中人啊?”
“不稀奇,這山是紫林山,紫林山上東皇觀,辨陰陽測禍福之人比比皆是,随便拉個小道童出來,都能像模像樣地給你看看風水驅驅小鬼。”林汐涯沖他客氣地笑了笑,“再說,正常人這個點跑到山頂幹什麽?還是這種鬼天氣。”
一路上,陸驚風心裏其實一直存着這個疑慮:淩晨,山頂,暴風雨,這種情況下搭順風車的普通人少,打劫索命的變态倒多,本來打算為了五百塊靜觀其變,沒想到到頭來,對方真不是什麽普通人。
疑慮一下子就煙消雲散,從自身的職業出發,陸驚風對此很能理解,畢竟任何見鬼不亂以此為業者,不管在什麽時間點出現在什麽地方,都不足為奇。別說人煙稀少的山頂了,就算是墓地殡儀館火葬場都說得通。
雨一時半會兒沒有停的意思,雨不停,壞了雨刮器的車就沒法開。
這兩個“萍水相逢”的大男人就這麽尴尬地被困在了車裏,不得不接受一件事實,那就是——他們将一同捱過接下來無聊的幾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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