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這詭異的對話一出, 二人皆大腦短路,動作凝滞,默然相視三秒。

三秒的時間,足以讓這兩位本就玲珑通透的人才在心裏把脫缰的事态預演個千回百轉,各自悔恨完沖動腦熱和掉以輕心,并在利益和面子的雙重驅使下得出最穩妥最體面的收場方法——裝傻充愣。

幾乎是同時,二人鳴金收鼓, 撤回交纏的視線,一個彎腰去找跌落下去的太陽鏡,一個側身搗鼓活像這輩子頭一遭見面的安全帶。

尴尬的氣氛逐漸彌漫開, 此時如果不說點什麽,不免流露出一種欲蓋彌彰的刻意。

于是陸驚風哆嗦着強大的心髒最後再皮一下,把自己那個已經死透的非主流網名又拖出來殘忍鞭屍:“愛誰?你去問風……風啊,看它會不會告訴你。”

林谙一言難盡地瞥了他一眼, 重新戴上墨鏡,遮擋住閃爍的視線:“所以你現在明白當初我為什麽一看到這個名字, 就忍不住手癢想砍人了嗎?”

陸驚風:“不明白。”

林谙痞壞一笑:“風華絕代如本少,世上豈有凡人不心向往之?愛的不是我?那只是暫時的,一定是你還沒感受到在下舉世無雙萬古流芳的魅力,慢慢來, 相信我,你會回心轉意的。”

只要能豁得出去不要臉,世上就沒有化解不了的險。

陸驚風眼角抽搐,無奈地順着臺階下:“哪兒敢不信啊, 愛你,愛你還不行嗎?”

林少一句騷話既破了尬境,又成功挽尊,踩油門的腳都得勁了一些,發動機發出一聲愉悅的咆哮,揚頭甩尾地上了路。

鶴鳴觀在漢南的西北角,此去幾乎跨過整座城市,兩人你躲我跟磨蹭了一半路程,還剩下一半,加上上下高速堵在匝道的時間,大概還需要一個半小時。

陸驚風一夜沒合眼,這會兒吹着涼爽惬意的空調風,犯起了困,加上林谙開車特別四平八穩,實在沒什麽看頭,接二連三打了幾個哈欠後,支撐不住沉重的眼皮,抱着雙肩包打起了盹兒。

林谙一扭頭,就看到一團蓬松蜷曲的頭毛,随着主人小雞啄米的動作小幅度地上下颠動,由于正對着空調風口,整個兒被吹得一顫一顫的,像是一團迎風蕩漾的蒲公英。

這頭毛毛躁躁的雞窩也不知道多久沒剪,因為天生蜷發,那些細軟繁密的發絲七纏八繞,橫豎也撐不直,根本無從得知實際長度究竟有多長,一眼望過去,有幾根特別頑皮的已經互相纏成死結。想也知道,按陸驚風的性格,估計某天心血來潮,想梳發現梳不通扯着還疼,索性直接放棄,天天用手沾了水随便抓兩把,讓它不那麽放浪形骸也就算了。

真邋遢。

從上到下由裏及外都精致到無懈可擊的林大少在心裏默默鄙夷。

鄙夷了一陣,林谙覺得哪裏不對勁。那些颠來倒去的發絲似乎在空氣裏自由生長,不知不覺中化身成惡作劇的雞毛,不懷好意地搔撓起他的耳朵,癢意從耳畔直達心尖,讓他渾身一個激靈,忍不住想把人當場揪起來薅進理發店,吩咐Tony老師直接剃個光頭了事。

高速上的景色千篇一律,車載音響裏播放起一首慵懶到骨子裏的慢搖,歌手的嗓音沙啞撩人。

“他給你酥癢的感覺在人群中間,

你給他完美的配合已成為習慣。

你偏愛他的一切,你迷戀他的謊言……”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歌詞?

林谙如同炸毛的貓突然發作,火速切了歌,切完有些莫名地賊心虛,眼紅耳熱地再一扭頭,又瞥見陸驚風垂着腦袋的姿勢下,自然而然露出了頸後一小截素白的肌膚。

那截皮膚在黑發的襯托下瑩亮如雪,令人移不開目光,細膩平滑的皮下凸出一塊不安分的頸椎骨骨節,弧度優美,有種異樣的性感。

性……感……

這兩個字一蹦出來,林谙當下目光一凜,虎軀一震,碼速表和心率齊齊逼向180,不知死活地游向吊銷駕照的邊緣。

陸驚風被突然飙起的推背力震醒,眯着惺忪的眼睛四處張望,有節奏地上下左右定點擺頭,擺完發現除了司機先生的臉有點黑,萬事無虞,于是揪揪頭發,砰地一聲把腦袋砸在窗玻璃上,繼續睡覺。

一番動作盡數落在林谙眼裏,腦海中同步刷過一條滿是感嘆號的咆哮彈幕:我靠!這老男人什麽時候這麽可愛了!

某人面無表情地抓緊了方向盤,有點慌。

陸驚風昏睡全程,對身邊人如同經歷了毀滅級地震海嘯加上核彈爆炸的心理活動渾然不知,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神清氣爽,心情明媚,連步伐都輕快了不少。

反觀林谙,摘了墨鏡之後目光沉沉,疲态盡顯,一言不發,周身籠罩着一層郁郁寡歡的極地冷氣壓。

陸驚風有些過意不去,畢竟兩人一起熬的通宵,他倒是埋頭睡了個爽,林谙還得集中注意力開車,累出點小脾氣也是情理之中。為了表達一下慰勞之意,他打開背包掏了掏,摸出一根牛奶味棒棒糖,慷慨大方地遞過去。

“喏,吃點甜的開心開心?”

大夏天的,棒棒糖也不知道被捂了多久,奶白色的包裝紙已經黏在了透明的小棍棍上,不嘗都能想象出那黏膩便宜的感人味道。

林谙嫌棄地扭頭,斷然拒絕:“我真好奇你那破包裏還裝了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

“想知道?”陸驚風嘻嘻一笑,拆開被醜拒的棒棒糖往自己嘴裏一丢,咬着糖杆兒口齒不清,“不告訴裏。”

林谙腳步一頓,驚悚地看向陸驚風,絕望捂臉。

完了完了完了,吃着糖說“不告訴裏”的老男人也好可愛啊!

“你喜歡吃甜食?”林谙不明白自己問這種沒有營養的問題是想幹嘛,難不成是在變相打聽某人的喜好?

但脫口而出的話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陸驚風接話接得娴熟順溜。

“不喜歡,甜的東西都齁嗓子。”他揣着褲兜走在前面,颠兒颠兒地踩着步子,“一開始是為了戒煙被逼無奈,後來随身揣着揣久了就揣成習慣了。那會兒煙瘾大的時候,逮着根棒棒糖直接夾着嘬,嘬一口,還裝模作樣吐口氣,就差也點個火,哈哈哈哈,你不懂煙鬼的心态,借同樣的姿勢過過幹瘾都好。”

林谙腦補了一番那個場景,感覺這傻逼挺逗,很給面子地呵呵兩聲。呵呵完覺得自己也挺傻逼,又舔舔幹澀的唇閉了嘴。

====

鶴鳴觀地偏觀小,名氣自然沒有東皇觀來得響亮,但也算香火不愁,人氣不遜,即使在工作日,信徒香客也絡繹不絕。

這得益于當家觀主謝昌九的汲汲經營。

傳聞謝道長不光善于解簽講道,而且醫術了得,治得各類疑難雜症,小到夫妻生活成障礙的隐疾,大到藥石無醫已入膏肓的癌症,皆有例可循,在世華佗的名號一傳十十傳百,如雷貫耳,神乎其神。

尚沒踏進香火袅袅的正殿,陸林二人就看到一條人頭攢動的熱鬧隊伍一直從門口排到牌樓。

陸驚風忍不住上前,好奇打聽:“你們這是在排什麽隊?”

被他逮着相問的是位五十歲左右的大嬸兒,探照燈一樣的大眼睛上下掃了一眼年輕人,一開口,氣貫長虹聲如洪鐘:“一看你就是慕名而來頭一回吧!還能排什麽隊?都是等着見謝道長的呗。道長一天就空出兩小時解惑看病,從下午兩點開始,這會兒已經快四點收攤兒了,不知道還輪不輪得我。”

陸驚風側頭看了一眼這隊伍,估摸着就現在他們這個位置,想輪上得明天早上。

像是看出年輕人的心思,大嬸露出八顆牙的和藹笑容,“小夥子別灰心!這裏排隊啊,壓根不看順序,全是瞧眼緣。待會兒謝道長出來,随機挑人,挑着誰就是誰,來得再早排得再久,不合眼緣一樣沒用!”

“居然還有這種法子,倒是頭一回見。”陸驚風面露驚奇,就地跟她唠起了嗑,“我看大嬸身強體健,容光煥發,想必不是看病,是來解惑的吧?”

“我身體硬朗,當然沒病,是我家老頭子。他最近特別嗜睡,食欲不振懶得動彈,面色瞧着也不大好,去三甲醫院看了一圈,醫生也說不出個什麽不對來,只讓他回來多休息。我尋思着既然醫生沒得用,就上這兒來瞅瞅,讓謝道長開兩張黃符泡水喝。”大媽等得久了,一邊大開大合地活動筋骨,一邊樂呵呵地回答,“上回我積了食,酸梅湯山楂汁,吃啥都不頂用,符水一泡,喝下立馬好了,你說神不神?”

陸驚風咂舌:“這吃藥都得遵醫囑,不能随便吃,三無産品的符水您還真敢随便往肚子裏倒?”

大嬸正欲開口反駁,背後傳來涼飕飕的話音。

“呵,都是些欺名盜世的下三濫手段,都這年頭了還迷信,也就騙騙你們這些無知婦……唔……陸驚風你幹嘛……”

這人站着挺賞心悅目,一開口就損人不利己。雖然陸驚風及時捂住了他這張欠扁的嘴,但大嬸兒已經聽見了前半句話,後半句話用腳趾頭猜也能猜出來:這是在譏諷她無知婦孺呢!

登時她臉色說變就變,叉腰跺腳就咋呼起來:“哪裏來的沒禮貌的小赤佬,滾滾滾,心不誠來這裏湊什麽熱鬧!”

她震驚四座的大嗓門,瞬間引來無數針對的目光。

“侬港啥子!小赤佬?”十三歲之後,奮發圖強的林大少什麽時候被人這麽指着鼻子罵過,加上本來就心裏堵得慌,當場火冒三丈直跳腳。

被大嬸噴了一口唾沫星子,陸驚風也不計較,捂着林谙的嘴,連忙挾着人灰溜溜的撤出長隊。

尋了一處人少的位置,陸驚風放開林谙,板起臉教育下屬:“能不能克制一下你的狗脾氣?誰還不知道那個姓謝的招搖撞騙?但有句話說得在理,你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那些大爺大媽打從心眼裏就願意信,你跟他瞎掰扯只會挨噴遭白眼,這點常識你都不懂?”

林谙:“……”

見他被罵也不還口,陸驚風以為自己太疾言厲色,放柔了語氣:“得,林大少從小養尊處優,不怎麽稀罕跟人打交道,這方面常識可能确實欠缺些,沒事,以後我慢慢教你就好。”

林谙還是低着頭不說話。

“怎麽了?我真沒怪你,你不用這樣。”陸驚風開始有點懷疑這人不光脾氣差嘴欠,還是個要命的玻璃心。

林谙讷然,一副被雷劈中的半死不活相,內心哀嚎:死了死了,正經教訓人的老男人怎麽也這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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