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正當空的一輪圓月被飄來的雲層遮住, 地上皎潔的銀灰逐漸褪去,黑暗中的陰影搶得場地主控權,阒然無聲中隐忍不發,秘密窺伺。

杳然夜幕下,一團跳躍的藍色火焰緩緩升起,這唯一的光源下,雙腿盤坐的男子眉目低垂, 雙手合十。他的面容恬然溫潤,明淨如水,如同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漫射出柔和的光暈。這光暈看得久了,會讓人産生一種錯覺,仿佛那是天降神祗的慈悲憐恤之光。

被神秘的火焰蠱惑,又被強迫性的咒語驅使, 狂風助攻中,一道不懷好意的陰氣在半空凝結, 快如箭矢地俯沖下來,直直撲向陸驚風的面龐。

咫尺之遙,陸驚風倏然睜眼,薄唇翕動:“起陣!”

拘靈陣應聲而動, 朱砂繪制的奇門八卦乍然迸現出刺眼紅光,形成一圈嚴密的光柱壁壘,那團翻湧着黑氣的邪祟一下子剎住猛攻之勢,随即意識到自己中了埋伏, 轉頭就拼死往外突破。

然而甫一觸到法陣邊緣的紅光,陣內漂浮着的符篆立馬劈出一道威力驚人的雷電,黑團左閃右避,好不狼狽。等一波攻擊集中發完,他不再嘗試強硬突圍,轉換思路,飛快地化成人形,扭身襲擊與他同在陣中守護陣眼的陸驚風,意欲擒賊先擒王。

這惡靈穿着一身滿是血跡的立翻領中山裝,左邊肩膀被捅穿一個大窟窿,與前天晚上見到時一樣,它半邊腦袋癟了進去,暴突着眼球咆哮一聲,龇着尖牙啃了過來。

“兇穢消散,道炁長存。”

陸驚風紋絲不動,沖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陣內憑空而現另一人,長身而立,他指尖翻飛。

一條陰邪至極的龐然大物如同出籠猛獸,聞見生肉的氣味就興奮地撲了過來,渾身煞氣比起惡靈有過之而無不及。傾力對抗沒過兩招,“民國先生”就發現自身的怨力正在慢慢被抽取吸食,抖着身子驚駭不已,而那只長條龍形“吸鐵石”趁他愣神,飛速游走,碩大的尾巴一掃,直接把他緊緊捆住拉到近前,一張黑黢黢的大口迫不及待地張到極限。

要不是林谙及時掐訣匆匆制止,大清恐怕已經按捺不住天性,将“民國先生”囫囵個兒地吞入腹中。

“媒介”已經被控制,陸驚風跟林谙交換一個眼神,後者伸手一招:“過來。”

大清化身磨蹭的蚯蚓,不情不願地騰挪着,口水流了一地,被圈着的惡靈直接僵化成化石,動都不敢動一下。林谙不耐煩了,一記淩厲的眼刀飛過去,大清一激靈,這才垂下腦袋,加快速度游了過來。

但它仍然有些忌憚陸驚風,準确點說,是忌憚他的焚靈業火,所以停在一米處就再不肯靠近了,但這個距離也足夠了。

“當心。”林谙在身後只簡略說了兩個字。

陸驚風點頭,遙遙跟陣外的茅楹微笑示意,随後深吸一口氣,雙掌拍向地面:“再起陣!”

拘靈陣內疊加的追蹤陣繼而開啓,八卦圖象緩慢轉動起來,乾坤相易,離坎交替,道道金光射出,“媒介”爆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掙紮起來,然而它被大清捆得嚴嚴實實,再怎麽咆哮也無濟于事。

有林谙撐場子,陸驚風莫名很安心,他阖上雙目,念出咒語:“借天地之眼,尋祟穢之源。”

他倒要看看,幾次三番與他作對使絆子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見他入定,林谙百無聊賴地站了一會兒,有點不放心,繞到跟前,蹲下來,不錯眼珠地盯着陸驚風的表情。只見他雙眉皺攏,睫毛輕顫,活躍的眼珠在緊閉的眼皮下游來逛去,像是知道林谙湊近了正在觀察他,他把眉毛蹙得更深了,輕聲道:“噓……找到了。”

一抹飄蕩的神識附着在某人額心,這裏視野逼仄,晃動間依稀可以辨認出這是一條長且幽深的甬道,蜿蜒曲折,四面是落滿塵泥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畫着許多錯綜複雜的圖案,還有一些相當有标志性的符號,他想細看,卻被一路帶着往前移動。

牆壁兩側,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照明用的燈,只是這燈的管轄範圍太狹隘,往往剛能看清點周圍景象,沒走出兩步就又陷入黑暗。陸驚風就在這明明滅滅的光線中晃悠着,載着他神識的人也不開腔,死一般的寂靜中,唯有踢踏着石板的腳步聲回蕩在封閉的空間中,充滿節奏感。他幾乎枯燥乏味地睡過去。

終于,漫長的旅程到了盡頭,直直的甬道到了第一個分叉路口,此人腳步不停,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左邊。

又悶頭走了一段,停在了一扇厚厚的石門前。

門上貼着一道符篆,看符頭起勢,畫的應該是鎮魂類的咒語,一只蒼白的手伸出,把半新不舊的符揭了下來。

幾乎是揭下的同時。

萬鬼哭嚎!

就像是被迫暫停的音響被一鍵按下了播放鍵,各種出離憤怒的哭喊、尖厲凄慘的叫嚷,以及令人頭皮發麻的抽泣聲争先恐後地鑽入耳蝸,不餘遺力地鼓動起脆弱的耳膜。

頭頂的甬道石板隐隐有頂不住的趨勢,撲簌簌被震下一地碎石。

令人絕倒的超高分貝中,隐隐還能辨認出長指甲撓門的吱呀聲響,有人用頭死命撞門的咚咚聲,以及不同口音的辱罵聲……此起彼伏,你方唱罷我登場,雜糅在一起,簡直是對正常人聽力的惡意荼毒。

“各位別急,時間到了,你們自然會得到解脫。”一道年輕的聲音響起,乍一聽還挺斯文有禮,“我會帶你們觐見這世上唯一存在的真神。”

回應他的是一堆問候祖宗十八代的謾罵。

“放我走!你囚禁我們是想幹什麽!狗娘養的混蛋!”

那麽多雜音中,陸驚風擇出來一條,略微覺得有點熟悉。

等他想起來是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的時候,心神劇烈一震。

也就是這大意的一震,暴露了他的行跡,那只本來要伸去推門的手生生頓住了。

旋即,陸驚風聽到手的主人吐出一個字,尾音上揚,充滿危險的氣息和死亡的信號。

“咦?”

心裏繃着的那根弦嘎嘣一聲斷了,陸驚風竭盡全力穩住不動。

那人站了一會兒,縮回手,冷笑一聲。

【就憑你這點淺薄鄙陋的道行,竟然也敢追蹤本天師?】

被點破的陸驚風悚然一驚,因為這句話不是從此人口裏發出來的,而是如同字幕直接空降在他腦海裏,就像不可阻擋的海水強硬地灌進意識深處,不給他任何裝蒜逃避的機會。

此刻出聲,有可能離謎底更進一步,也有可能命喪黃泉。

【閣下乃不世高手,我這點雕蟲小技自然入不了您的眼。只不過……】陸驚風微妙地頓了頓,不卑不亢,【緝靈局以驅鬼緝靈、整頓陰陽綱常為己任,不論是人是鬼,都得遵守規則行事,不得罔害性命。否則……】

【否則?你能拿我怎樣?】這人很是狂傲地桀桀笑了起來,【陸驚風,看在你是焚靈派傳人的份上,我對你只是略施懲戒,一忍再忍、仁至義盡。好,既然你偏偏不識好歹,一點也不惜命,那就別怪我取你性命,參神祭天!】

話音一落,陸驚風眼看他起手掐訣,速度極快,連忙屏息凝神沉下氣,飛也似地默誦口訣,急急後退,力圖搶在對方手訣未行完之前及時抽身。

等他好不容易抽身而出,一扭頭,卻發現面前和身後皆擋着一堵堅實漆黑的磚牆,只留給他肩膀寬的縫隙。牆很長,他用雙手摸索着,側着身平行移動,走了很久都沒有看到它的盡頭在何處。

追兵将至,他不免心生焦急,這還不算,他驟然發現一前一後兩堵牆居然有漸漸合攏的趨勢!

三刻鐘過去了,林谙單膝跪地半蹲着,守在陸驚風面前一動不動,雕塑般的側影在微微的藍色光芒下,顯得專注且柔和。茅楹在陣外拖着下巴細瞧,總覺得林谙看她家風哥的眼神裏,湧動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剛剛過去的幾分鐘,林谙越看越覺得陸驚風的臉色不對勁,似乎是碰到了什麽棘手的問題,很是焦灼:他的呼吸變得重且短促,原本放松的唇線也收緊了,抿成一條邊角鋒利的直線,此刻因為用力而唇色泛白。豆大的汗水自額頭一顆顆沁出跌落,一路滾進衣領。

看這樣子顯然情況不妙,林谙內心焦急,但不敢輕舉妄動,萬一陸驚風正處在緊要關頭,被他一打岔豈不是前功盡棄?

做了幾個深呼吸,又掐着秒表等了五分鐘,幾乎耗盡這輩子所有耐性的林少當機立斷,一揚手,本來是想拍拍陸驚風的肩膀,将人拍醒。手到半途臨時轉了方向,心血來潮地搭在了那顆毛茸茸的頭上,五指嵌進那團蓬松柔軟的雜毛窩,輕輕揉了揉。

手感不錯,跟觀裏那兩只肥嘟嘟的野橘貓平分秋色。

揉了一下,兩下,人就是不醒,林谙有點慌了,幹脆将人整個撸過來,按在懷裏大力怒搓起來。

天無絕人之路,陸驚風逐漸麻痹的神識總算感應到身體傳來的一點感受,在被壓成肉餅之前,一路順着聯覺找到出口。逃出生天,剛松下一口吊在嗓子眼的忐忑之氣,還沒來得及雀躍,一陣凜冽如刀的罡風朝後心襲來。

=。=。=

無論如何,林谙都弄不醒陸驚風,他眼神一沉,一手抄進膝蓋窩,彎腰就想把人抱起來下山送去醫院。

還沒将想法付諸行動,陸驚風蜷縮起兩根手指,勾着他的風衣衣襟有氣無力地拽了拽。

“醒了?”林谙緊繃的面容舒展開,關切地低頭看他,“沒事吧?”

陸驚風蠕動嘴唇,緩了好一陣,才掀開千斤重的眼簾,入眼就是一張俊美的臉。

茅楹遠遠地看陣內的情況不對,連忙撒丫子奔了過來。

“你能跟我解釋一下,這姿勢是要幹什麽嗎?”陸驚風沉默片刻,擡起清明的眼,啞聲道。

林谙之前打算将人打橫抱起來,已經做好了預備姿勢,雙臂環抱着他的腰,并把他的頭按在了自己胸口,這會兒人醒了,不需要他抱了,姿勢卻一時半會兒還沒來得及切換過來。

氣氛有點尴尬,還又透着點微妙的暧昧。

“剛才叫不醒你,以為出了什麽意外。”林谙将他扶正,讪讪地撤回手,還沒松勁,對方卻一把薅住他胳膊,順勢倒在了他的臂彎裏,溫涼的側臉埋在他的頸項。

林谙平穩跳動的心髒就地爆了漿,大量滾燙的鮮血被壓進頭腦,導致顱內氣壓飙升,呼吸不暢:“你……”

“林少有潔癖嗎?”陸驚風卸了力,歪在他懷裏,說話間,熱熱的鼻息盡數噴灑在他頸間那片敏感地帶。

呼吸不暢已經嚴重影響了生命體征,林谙為了自救,不動聲色地偏了偏頭,喉結聳動:“有一點。”

陸驚風胸口劇痛,血腥之氣湧上喉頭,一開口,腥膻的鮮血自嘴角溢出:“那就……咳咳……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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