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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谙仰面平躺, 端正筆挺,半睜着狹長的眸子與他對視。
細究起來,我們雖然都被籠統劃歸為有着黑色眼睛的黃種人,但其實絕大多數人的瞳色都只是不同程度趨向于黑的棕褐色。林谙的眼珠倒是随了正統,黑得無比純粹,不摻一絲雜色,跟周圍的眼白一對比, 顯得格外晶亮鮮活,冷色的燈光落在那雙浸了墨一般的瞳孔裏,能折射出千千萬萬圈細碎的波光。
他抿着唇繃着臉, 全身上下只是搭在毯子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架勢,口吻生硬,矢口否認:“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陸驚風被他眼睛裏無差別漫射出的那些碎光蟄到, 視線從那張臉上游了開,粗略将這人裹在毛毯裏的身材一打量, 雖然并不很直觀,但寬肩厚背窄腰長腿的黃金比例,包得再嚴實也掩不住一二。
“看……看什麽?”林谙覺得對方的目光蔫壞,不懷好意。
不論富貴或窮苦總能堅持皮那麽兩下的陸組長, 實在按捺不住挖苦逗樂的心思,吹了個帶拐彎的口哨:“沒,就是特別感慨。時間過得真快,當年我路過一片山頭, 救了一個小孩,小孩又瘦又柴,可憐又無助,還喜歡穿奧特曼打小怪獸的內褲,一晃好多年過去了,男大十八變,再見到他時,小孩脫胎換骨,居然變成了……”
他有意拖着調子,一點點淩遲着對方的耐心,林谙聽到內褲的時候既羞憤又憋屈,郁悶地配合着他誇張拙劣的表演,一邊驚嘆自己什麽時候脾氣居然這麽好了,一邊竟然還豎着耳朵搭起了腔:“變成了什麽樣?”
這是在等着被誇呢。
陸驚風嘴角噙着父親般的微笑,慈祥地盯着他看了兩秒,縮回腦袋:“欲知後事,請聽在下睡醒後分曉。”
林谙氣到睡不着。
什麽叫又瘦又柴?什麽叫可憐又無助?他當年瘦歸瘦,可一點都不柴!該有的肌肉一處都沒少,就是薄了一點扁了一點罷了!可憐?呵。無助?呵呵。本少那是剛剛成功逃出龍潭,筋疲力盡,又誤入虎穴,分身乏術,頂多就是有那麽一點運氣不佳而已!
還有那什麽,什麽小怪獸的內褲,完全是蘇媛蘇女士一手代勞的結果,她不喜歡兒子少年老成,認為哪怕孩子大了也該保有起碼的天真童趣,他是縱容了不假,但這并不代表本人的任何喜好和取向!
翻來覆去折騰到天蒙蒙亮,腹腔內尤憋着一團火,越想越膈應,加上睡前又灌了一大杯中藥,神清氣爽,壓根沒有一丁點睡意,林谙氣急敗壞地起身,打算上廁所洗把臉冷靜一下。
剛起身,一扭頭,看到床上已然熟睡的陸驚風,伸出去的腳就又收了回來。
據說睡姿能反應出一個人的心理狀态,林谙以為這個平時笑嘻嘻其實精神上很堅定飽滿的男人,睡覺不說呈霸氣的大字型,起碼也應該毫無顧忌地舒展開手腳,可此刻……林谙托起下巴,眼前的人卻盡可能地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手臂抱着膝蓋,腦袋埋在雙臂間,只露出一半的側臉,淩亂的發絲遮掩住緊蹙的眉目,就像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幼兒。
林大少的心田瞬間就因為某種洪水般湧出的情感而泛濫成災,他想起陸驚風那個一次只收一個徒弟的詭異門派獨有的收徒條件,要是孤兒,要毫無羁絆,要八字純陽。這就意味着陸驚風從很早以前就無父無母,也不知道孤零零一人過了多久才被師父撿回家跟着學本事。而陸焱清道長出了名的飄忽不定、行蹤成謎,三五年老友都逮不着人是家常便飯,陸驚風要上學,想必也沒怎麽跟着他雲游四海,這個師父更多時候應該也只是個精神寄托。
他曾經說他上學的時候很獨,游離在組織之外,那到底是獨到什麽程度?朋友是不是也就緝靈組裏的那兩個?哦對,如今兩個還沒了一個,就剩唯一的一個了。
親情友情都很凋敝,以上皆不算,他還很窮,窮得響叮當。
其實驅鬼緝靈這份行當,只要得了手藝,業務能力馬馬虎虎,想要賺得盆滿缽滿簡直易如反掌,随便瞅準某個錢多人傻的富商大賈,兼職賺個外快,房子首付不成問題,哪兒還需要在緝靈局這麽産出跟收入不成正比地幹耗着?
這話題要放在平日議論起來,陸組長肯定又要搖頭晃腦地搬出一大堆心靈雞湯,用光鮮亮麗但一點都不實用的理想和追求,來包裝這年頭被人們嗤之以鼻的善良。
善良有時候也是一種不可救藥的執拗。
而這人身無長物,骨子裏的固執卻是要多少有多少。
林谙歪着頭,趁對方睡着,肆無忌憚地端詳了好一會兒,越看越覺得陸驚風的皮相是溫和謙遜的,骨相卻騙不了人,下颌顴骨滿是鋒利的棱角,一點都不圓滑,就跟他的真實性格一樣,不肯放下身段逐名趨利,也不思變通。
家裏其實每層都有客房,茅楹只是占了其中一間,剩下還有兩間,當時林谙把人抱回了自己卧室,林天罡給看完之後蘇媛本來提出要把他挪到客房,被林谙以傷員最好好生休養少移動為由拒絕了。林谙也說不出當時是存了怎樣隐秘的私心,現在想起來,他可能就……就只是想這樣近距離地,多看看陸驚風而已。
但是就這一點小小的心願,也很奇怪,很不同尋常。
剛開始,他純粹是因為發現陸驚風就是當年救他的那個“叔叔”而油然而生親切感,當然這只是他以為的,他根本分不清各種情感之間的差別。他在懵懂癫狂的年紀就開始以這個人為标杆,長達十數年地為了當年的一個承諾而刻苦努力,那時候他把陸驚風當成一個英雄虔誠地供奉在心底的廟宇,就像奧特曼一樣,沒想過要去打聽或者刻意接近,只想遙遙祝福默默崇拜。
但突然有一天,命運讓他們偶然重逢了。他才發現英雄也有低谷和末路,在情感和世俗的泥路上翻滾打挺,沾染一身肮髒的塵土,變得能力有限,進退維谷。古怪的是,這一發現卻讓林谙卑鄙地感到欣喜,原來英雄并非總是餐葩飲露高高在上,他也渾身煙火氣栩栩如生,他也為生計發愁為理想奔波,他其實……離得如此之近,伸出手就可以随意觸摸。
真的觸摸之後,他的欣喜又悄然無息地轉化成心疼,英雄還是那個英雄,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也經歷過彷徨或踟蹰,但他仍然堅持不懈地順手從坑底撈人,始終如一。
于是跟着走了一段,偶然間細看了一下眉眼,才後知後覺自己對英雄的情結似乎有點串了味。
不知道是熱還是怎麽着,陸驚風整個人都離被子遠遠的,可是室內溫度調得低,他又剛剛負傷。林谙想了想,還是爬跪到床上,伸手撈過另一側的被子,給他蓋上,掖被角的時候,手不小心觸到陸驚風的胳膊,像是被火舌燎了一下,被燙了,手就條件反射地猛地縮回。
陸驚風的體溫高得駭人。
什麽亂七八糟的绮念一下子煙消雲散,林谙連忙摸了摸陸驚風的額頭,一摸不得了,簡直跟火爐似的。這會兒也不在乎避不避嫌了,臉上、手上、脖子,甚至連腳底板都摸了一遍,驚覺這人竟然全身都是滾燙的,像是剛被從沸騰的油鍋裏撈出來。
再去看他的臉,瞧不見一點汗珠的影子,只是兩邊臉頰上各飛出一抹豔麗的紅霞,襯着白皙的皮膚,火燒雲一般。
“陸驚風。”他壓低嗓音嘗試着喚了一聲,輕輕拍了拍陸驚風的臉頰,“醒醒陸驚風,你像是發燒了。”
陸驚風很困,困得掀不開眼皮,掙紮了幾回也沒能成功睜眼,但他意識還很清楚,知道是林谙在喚他,索性就閉着眼與他對話,“今天幾號了?”
發燒了為什麽要問幾號?莫不是燒糊塗了?林谙的眉頭攏成一團,心下焦急:“過了零點就是十五號了。不行,燒得太厲害了,你躺會兒,我去給你拿退燒藥。”
把人放下剛要直起腰,陸驚風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眼皮總算撩開一條只能透進光的細縫:“我沒發燒。”
“你是已經燒得失去溫度感應能力了嗎?”林谙反手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背貼上自己的臉,“你自己感受一下,你的體溫已經不能用發燒來定義了,更像是起了火,能煎荷包蛋,兩分鐘全熟。”
林谙體質陰寒,比一般人體溫都低,這會兒對處于烈火地獄中的陸驚風來說,簡直是避暑納涼的風水寶地,他心念一動,受本能驅使,手背磨蹭起那塊冰冰涼如沁心冷玉的皮膚來,喟嘆一聲:“啧,舒服。”
莫名其妙被撩了一把的林谙挑起眉,他此刻全然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思,黑着臉:“放手,我去拿藥,還想不想退燒了?燒壞了我可不負責。”
“沒用的,退燒藥治不了我這病。”臉上那一小塊皮膚已經滿足不了陸驚風,他眼尾都被燒紅了,火急火燎地把林谙的睡衣褲腿撩上去,試圖抱住他的腿,“這是焚靈業火的副作用,一個月來一趟,跟女人的大姨媽一樣,賊他媽準時。”
意識到這人惹火的意圖,林谙嘴角抽搐,按住陸驚風想把他扒光的手,額角一根青筋暴起:“每個月都這麽個燒法,不會燒壞嗎?”
“會。不及時物理降溫,全身經脈都會爆裂。”陸驚風已經燒得有點迷糊了,鼻尖額角出了汗,發絲黏在臉上,他一門心思撲在搶奪天然納涼神器——林谙的身體上,不住地往他懷裏一通亂拱,一雙不安分的手到處摸。
他身上熱,手心也熱,播撒火種一般,摸哪兒哪兒着火,點連成線,線連成面,在林谙身上燒成一片,直燒得他分不清東南西北自己是誰。
林谙又急又氣,急得是陸驚風不知死活,氣得是自己居然這種時候還起了反應。你推我拒之間,兩個人竟然暗中都使了些力道,近身格鬥一般,來往過招,林谙念着他有傷在身,一直收着勁,不敢下狠手。可陸驚風全靠本能索取,追逐欲望之下使出了渾身解數,要不是他此刻手腳發軟神志不清,早就可以把林谙撲倒,扒光了随便納涼。
熱得不行,總也降不了溫,陸驚風有點急,差點又吐血,咳嗽兩聲紅着眼:“給我。”
兩個字有氣無力,尾音拖得軟糯綿長,配合着被蒸騰的水汽氲濕的眸子,不經意的撒嬌最為致命。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此心怎麽看都不正,林谙一腔熱血混着不可說的沖動直沖腦門,只想賞賜給天靈蓋一巴掌直接脫離苦海。
趁着他愣神,那雙手不屈不撓,冷不丁地輾轉到了腰間,徘徊了一陣,把腰上那片皮搓熱之後又立刻狠心抛棄,想往屁股那團最後的涼肉上去。林谙目光一凜,竟是生生憑借着意志力把理智的瘋馬從懸崖邊上勒回來,用力一搡,直接把人推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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