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身死

然而,他終究未等到阿玄,在此之前,他便收到了林寒樹的傳信,道他們該動身了,大後日船就會到達荊國均州的探彎海,而均州離大雍足足有千餘公裏,以兩個人的腳程,也需得兩天的時間,并叫吹簫到丹正派等他。

在走之前,吹簫怎麽也要再見阿玄一次,他想過別離,但訣不是以這種方式,況,他埋在那小院藤樹下的果酒還未開封,時今也差不多能用了,阿玄是個愛酒的,不妨以此作為告別。

吹簫滿心傷懷,去了殷家大宅,在路上他甚至想到了前一日不告而別的說辭,實話是不必再說,他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徒惹母子兩人暗生嫌隙?只說自己有事離了兩三日也就是了,左右他母親也不會告訴兒子是她把自己趕走的。

阿簫還想了很多,此前他還盤算着便宜師父留下的東西裏有什麽能送給阿玄的,可尋了半日,也未有合适的,修仙者之重寶,并不是阿玄一個凡人可保有的。最終他只用離開洞府前取得菩提樹枝雕了一個物件給阿玄,這菩提樹枝遭生氣滋養不知多少年,也是了不得的寶物,最主要的是,它一點都不打眼,真正認得它的,也沒有多少。菩提樹枝裏的生氣已經散去,阿玄便又花了大力氣将生氣注入其中,刻了一個小型鎖靈陣,保證生氣回轉,生生不息。這個物件這要是擱在前世,那可是了不得的法器,能福佑主人,滋養軀體,遮擋災禍。吹簫用一輩子最虔誠的心盼望阿玄日後和順安康,一生幸福。

他去了殷家大宅。

殷家大宅一片素白,門上匾牌上挂着大朵的白花,廊檐上綴着白色燈籠,一片死氣沉沉的模樣,此時正門大開着,門內外着深色衣裳的人面帶沉重哀戚或進或出。吹簫站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切,他的臉色慢慢淡了下來。

看來那殷家下仆并未将自己的勸告告知殷夫人,或者他說了,那老夫人并不相信。只是不知殷家沒的是哪一個少爺。想了想,他叫住了一位往裏走的年輕公子:“這位公子,勞煩打聽個事兒?”

那人見吹簫舉止斯文,面貌俊俏,便多了幾分好感:“請問。”

“不知這殷家出了何事?”

聽吹簫問的是這樁,那公子就露出一個惋惜的神情:“殷家五公子殷玄黃兩天前叫人害了!那可是個滿身才華的俊人物啊!”

吹簫頓時如遭雷擊,倏地擡眼将那人死死的盯在地上:“你說誰?!”

被那目光看着,就仿佛無數把刀劍相對,叫人感到不寒而栗,那年輕人有些驚懼的低聲重複:“是殷五公子殷玄黃。”

‘轟’,一道驚雷劈天而下,只炸的吹簫臉色蠟白、眼冒金星,他踉跄了兩步,忽的猶如發瘋了一般往殷家沖去,那門前小厮只覺得一陣清風拂過,半點沒有察覺。

殷高氏爬在兒子的棺木上哭的渾身癱軟,幾欲昏厥,她從未想過那日支開兒子竟會是訣別,一想到此,她便痛的宛如刀割,悔恨至極,她恨啊,恨老天,恨自己,更恨那個西門吹簫!究其根源,都是那個畜生的錯!若不是為了打發他,我兒何至……

殷高氏死死攥住了手中的巾帕,咬住嘴唇,眼中發狠——黃兒,你不是心喜于他,娘便叫他去陪你!

正當殷高氏思量的時候,廳堂中傳來陣陣輕呼,殷高氏擡起頭看,正看見她恨不能食其肉啖其骨的人正站在靈堂正當,滿臉不敢置信的盯着尚未合上的棺木。

吹簫真覺得自己就是在夢裏,他竟然看見他的阿玄一身藏青的長袍,面色青白的躺在棺木裏,俊美的臉上眼睛緊閉,失去了所有的人息。他使勁的搖頭、揉眼,想要把那幻覺晃出去,可那眼睛都被自己揉的通紅,阿玄還是躺在那裏。

他怔怔的看着,明白這一切終究是真的,忽然就流下淚來。

殷高氏看着他悲痛欲絕的樣子,心中怒氣幾欲沖天:“西門吹簫!你竟還敢回來!來人,快!快給我把他抓起來,扔出去,給我把他扔出去——!!!!”

殷高氏的聲音是這輩子前所未有的尖利,她幾乎是跳着腳在嚎,哪裏還有半分儀态?吹簫對她的聲音聽而不聞,只擡腳,緩慢的朝阿玄走去,他的阿玄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阿玄的肌膚瑩潤白皙,柔軟而溫暖,他睡着之後,更是神情清淺,渾身透着雅致。這樣的蒼白僵硬,木木愣愣,阿玄定然不喜歡。

幾個下仆沖了上來,七手八腳的想要按住他,吹簫眼也不眨的直盯着阿玄,對着撲上來的人震了震袖子,那些人便猶如被什麽東飓風席卷了一般,淩空飛退,狠狠的摔在地上,痛的滿地打滾。

滿堂的賓客都被這變故吓了一跳,吹簫使出的手段更是叫人心驚,心道是遇見仙人了,一時間走了不是,不走也不是。

殷高氏也被吹簫的手段下了一跳,可如今她怒火攻心,哪裏還有思考的餘地,只尖叫着要人趕吹簫走。

阿簫便嫌她煩了,他擡手,做了個抓握的手勢,殷高氏的嗓音便戛然而止,猶如被掐住了嗓子的鴨子,任由她如何張嘴,都吐不出一個音來。吹簫看着她,認真的道:“不要在阿玄的靈堂上吵鬧,你且叫他安息吧!”

殷高氏聽了這話,神情一怔,轉頭看向兒子,露出悔色,後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

吹簫便走了過去,立在阿玄的棺木前,細細的端詳,看了半晌,尤覺得不滿意:“阿玄不喜歡這顏色,他生平不愛束發,腰上也不喜歡挂着花花綠綠的荷包,他愛玉,白玉、青玉都好,穗子要正紅色……”

阿簫低低細細的說着,嗓音輕輕柔柔,徐徐敘敘,帶着一股子的溫柔,嘴角還帶着淺笑,引得殷高氏也慢慢降低了哭聲,專注的聽着,聽他數落着兒子的喜好,神情專注甚至于虔誠,但不知為何,他那樣子卻叫人忍不住覺得壓抑,仿佛是天下至大的悲哀,悲痛起來卻顯露不得,也不知是怕驚擾了什麽。

吹簫理了理殷玄黃的發色:“阿玄且等我一會兒。”

話音未落,他便消失了身影,不消半柱香的時間,他便又回來了,捧着一套衣衫、鞋履并環佩、青帶,殷高氏認出那是兒子放在別院的衣物。她哪裏還看不出,她一直看不起的破落戶方才是真正的高人,且他對黃兒,有情。

殷高氏見他捧了衣衫,便知他要做何,改換衣衫,與祭禮不合,可如今她卻不阻止了。

吹簫揮了揮手,棺木兩旁的白紗便拉上來,形成一道薄薄的帷幕,遮擋了外人的目光,他将阿玄抱起來,絲毫不懼這皮囊上發散出的臭味,将他的頭發散下來,細細的梳理平順,用青帶束好,給他換上月牙廣袖長袍,踏上木屐……

而後,他握從懷裏将自己雕刻的物件拿了出來,那是一枚環形的戒指,上面盤着一株蘭草,至樸至精。吹簫握住了阿玄的左手,将這枚戒指緩慢的帶入他的無名指,宛如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待調整好戒指的位置後,他便鼓噪起全身的生氣,傳輸到阿玄的身軀裏。慢慢的,阿玄僵硬的身軀漸漸柔軟,青白的臉色也漸漸變得瑩潤,肌膚溫軟,兩頰甚至還微微透着血色——就像他只是睡着了一般。

殷高氏目不轉睛的看着,見此情景,情不自禁的撲了上去,摸他的臉:“黃兒!黃兒,你沒事了嗎?你醒了是嗎?”

然,縱使她手下的肌膚重新柔軟而有彈性,殷玄黃究竟沒有再睜開他雙眼,吹簫忍不住閉緊了雙眼,不叫失望之情流露:“阿玄喜歡蘭草,夫人莫忘了與阿玄的……門前種幾株。”他終說不出那兩個字來。

一天後,阿玄的棺木便要送回泵全老家,葬在殷家祖墳裏,因他未留下子嗣,族裏便挑了一個旁支孩子寄在他膝下,也好叫他有個供奉。

吹簫是不在意這些的,他所在意的,便是——阿玄是怎麽死的!他從未在阿玄臉上看見死氣,這人怎麽會突然之間說沒就沒有了呢!

他去尋了殷高氏,未開口,殷高氏便知道他要問什麽,眼露恨色,将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一而敘。

吹簫沉默的聽着,末了,轉身離開,只那一雙一貫疏懶的雙目中,投出餓狼般兇狠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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