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歲末,淩蒼城中下起了雪,一夜過去,整座城就披上了潔白的外衣。長安街上的馬車多了起來,車上載着貢品或是別國的美人,朝皇宮駛去。

百姓們早早便開始置辦年貨。豬肉店的剁肉聲此起彼伏,其中夾雜着屠戶與客人們的大聲交談。街角的裁縫店裏,姑娘們正拎着時新的布料在身上比劃,叽叽喳喳地讨論着做個什麽樣式的新衣。三四歲的孩子已經偷偷玩起了爆竹,偶爾幾聲的炸響給城中的熱鬧又添了幾分喜慶。

相比之下,宮中還算安靜。宮人們托着各種奇珍異寶送到玄極殿的王座前,雖忙碌,卻也無人大聲喧嘩。經過的花園石徑旁,梅樹已經抽出了花骨朵,用不了多久,梅花香又會充滿整座皇宮。

葉蕭懿坐在王座上,一只手撐着頭,另一只手把玩着玉如意,依舊是那副閑散模樣。各地的上好吃食和珠寶擺件在殿中堆了一地,他卻都不大感興趣。

“今年進獻的賀禮似乎都不合陛下的心意?”葉誠站在那堆貢品旁,雖是在和葉蕭懿說話,眼睛卻不時往那些寶箱上瞟。

“這些俗物年年都有,得到的都看膩了。得不到的,”葉蕭懿頓了頓,“始終得不到。”

“東源如此強盛,這天下還有您得不到的東西?”葉誠笑道,“臣聽聞景平公主嫁去了南滄卻還念着您,今年往宮裏送了幾位歌姬,唱歌跳舞奏樂的都有,個個面容姣好。這不,送她們來的馬車剛往玉泉宮去了,陛下可要去看看?”

“都膩了。”葉蕭懿道,“成日不是歌就是舞的,無聊得很。你去問問,那些人裏可有會舞劍的?”

“舞劍?”葉誠怔住了,“她們皆是從訓練歌舞演奏,怎會有……”

“罷了。”葉蕭懿擡手打斷葉誠的話,“孤知道不會有。你在這吵得孤心煩,這些吃的玩的你自己看看喜歡什麽便拿回去罷。”

葉誠喜滋滋道:“謝陛下。”

正在葉誠蹲着挑東西的時候,一抹朱紅色的身影沖進玄極殿,緊接着就是一聲充滿怒意的“葉蕭懿!”,吓得葉誠趕緊跪地,“參見皇後。”

葉蕭懿揉了揉太陽穴,“葉如初,你這又是怎麽?”

“你成天往後宮裏塞些騷氣沖天的狐媚子是怎麽個意思?前兩日剛找借口藏了個浮香院的花魁,今日又拉進來一車妖女?那琵琶彈得跟拉鋸一樣,還讓不讓本宮睡午覺?”葉如初也不管這裏是不是還有個葉誠,開口便罵。

“那些是清然從南滄送來的,不是孤帶回來的。”葉蕭懿耐着性子解釋。

“不管是清然送來的還是你找的借口,玉泉宮離我的鸾佩宮太近,吵得我心煩。要麽讓她們住到角落的幽月閣去,要麽我親自把她們送到青樓。”葉如初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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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蕭懿面無表情,“你是皇後,本就有權管理後宮,這些事不用來問我。”

葉如初冷笑,“我又怎知裏邊有沒有惹你心疼的人。若是我随意處置了,你過後來找我麻煩,豈不是難堪。”說罷拂袖而去,留下一陣香風。

論這脾性,葉如初和南望倒是有幾分相像,也正因如此,葉蕭懿才會由着她。

但也不過是幾分相像罷了。葉蕭懿與他的皇後,有的只是一些普通情分,卻始終不會将她真正當作南望來看,亦不會動什麽真情。

而葉如初也并非是因為吃那些個丫頭片子的醋才來找葉蕭懿的茬,她真的只是關心自己的午覺。

葉誠在兩人吵鬧的時候一直跪在地上不敢插話,也不敢動。葉如初一走,他便趕緊收起他挑好的東西,也向葉蕭懿告辭了。

偌大的玄極殿又只剩下了葉蕭懿。他還是把玩着那柄玉如意,眼神卻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麽。

突然,一個人影出現在離王座不遠的紗帳後,“赤麟衛葉桓參見陛下。”

葉蕭懿被這打破沉寂的一聲吓得差點把玉如意摔出去,反應過來後趕緊穩住身形,氣道:“孤同你說了多少次,不要這麽神出鬼沒的,好好的大活人都能給你吓死。”

葉桓也有些不好意思,撓着頭跟葉蕭懿進了內室,“屬下平日裏做的事情便是要隐蔽,都成習慣了,還請陛下寬恕。”

“罷了罷了。”葉蕭懿擺擺手,“此次來又是為了什麽?”

葉桓把紗帳後的厚重簾子拉下,又踮腳看看角落的大花瓶裏有沒有藏着人,還把桌上的硯臺拿起來打量。葉蕭懿有些受不了,“你每次來都要裏裏外外檢查一遍,好像孤這間的屋子能藏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這不是以防萬一嘛。”葉桓賠笑道。

葉蕭懿無奈,“有事快說。”

“其實屬下從密道進來時已經檢查過一遍這屋子,倒是沒有發現什麽,還不心聽到了皇後對您的一頓臭罵……”見葉蕭懿快要擡手打人,葉桓趕緊從袖中取出一封密函,“但此事實在太過隐秘,屬下也是怕走漏了風聲,對東源造成影響。”

葉蕭懿接過密函,一眼便看到上邊印着鲲。他的手顫了顫,“這是……”

“是北溟國君輾轉托人讓屬下帶給您的。”葉桓道。

“池楚遙?”葉蕭懿皺眉,“他怎麽會……”

“屬下也想不明白。”葉桓接話,“但他既做得到,那裏邊一定還有更了不得的東西,您得空趕緊看看。”

葉蕭懿拆開密函,裏面只裝着簡短一封信。他很快把信看完,卻陷入了沉思。

“陛下?陛下?”見葉蕭懿開始發呆,葉桓伸出手在葉蕭懿眼前晃來晃去,生怕這封信是給葉蕭懿下的什麽蠱。

葉蕭懿嘆了口氣,把信收好,道:“這半年裏,丞相和二國師都在做什麽?”

葉桓想了想,“倒是沒做什麽。他兩個時常結伴出去喝茶下棋,天氣好了還會出城去騎馬釣魚,快活得很。”

“快活久了,也該來些事情操操心了。”葉蕭懿道,“你帶些人去把他們請來。”

城中新開了間茶樓,喚作竹溪榭。進門便有一段鵝卵石路延伸到院中,院子裏是一大片水塘,塘邊一片翠竹在寒風中挺立。

塘中栽着些睡蓮,只因店家從城外的山谷引了溫泉流進這水塘,睡蓮才得以在這寒冬臘月盛放。水塘中不斷升起白霧,伴着睡蓮的幽香,在大雪裏倒是一番奇景。

一座木橋橫跨水塘,通往另一邊的水榭,水榭中傳來箜篌演奏的樂聲。

此處不同于潇湘樓的喧鬧,如此清靜且有禪意,吸引的都是些真正的雅士。

“刺!”焰離在棋盤上落下一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葉舟的棋雖是被焰離緊逼,他卻也不急,只淡定地喝了一口茶,笑道:“這麽長時間,你的棋藝可算有些長進了。”

“有些?”焰離覺得自己聽錯了,“應該說我本就有天賦才是。”

“有天賦?”葉舟都懶得取笑他,“也不記得誰被北顧說過,多少年了還是下得一手臭棋。”

提起北顧,焰離倒是沉默了。葉舟也不出聲,在棋盤上落下他的黑子。

“這都快過年了,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才回來。”焰離悶聲道。

“應該快了。”葉舟提起一旁的茶壺,倒滿了焰離面前的杯子,“若是他們自己不回來,葉蕭懿也該命人将他們帶回來了。”

說這話的時候,兩人的棋桌已被人團團圍住,為首的那人亮出了腰間的玉佩,是一枚血玉,上邊雕着踏火麒麟的圖案。

“丞相,二國師,陛下許久未見二位,想一道敘敘舊,還請你們走一趟。”

換作以前,焰離早就拍桌子跳起來了,如今卻只是看着葉舟笑,“這麽大的陣仗,看來陛下的确是想我們想得緊。”

葉舟不慌不忙地給自己的杯子也倒滿了茶,又細細品了一口,才道:“光我們兩個喝茶說話的确是不夠意思,加上他倒正好。竹溪榭是個好地方,我們可別擾了這裏的清靜。”說罷,示意焰離一同起身,二人大大方方地離去,沒讓身後的赤麟衛碰着分毫。

如此灑脫,讓赤麟衛看着不像是來找茬的,倒更像他們自己帶來的人。

葉蕭懿早在宮裏的雲華臺上擺了一桌酒菜。雲華臺是葉蕭懿用來接待賓客的地方,從此處放眼望去便是城外風景,且樓高入雲,有身臨仙境之感。

在布置酒菜前攸寧曾問葉蕭懿,此次可還是在未央宮接見丞相與二國師。葉蕭懿斟酌許久,卻把地方定在了這裏。

葉舟和焰離剛走上雲華臺,便看見葉蕭懿坐在桌旁,正往三個杯子裏倒酒。這樣的場景并不陌生,可兩人的心裏都生出一種抗拒,不大想往前走。

葉蕭懿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了他們,笑道:“在那邊發呆做什麽,快來坐下。孤等了許久,這菜都要涼了。”

這邊兩人又對視一眼,才過去坐了。

葉蕭懿把酒杯擺到他們面前,自己先舉杯,“這麽長一段日子沒在一起吃過飯,倒是有些生疏了。這一杯孤先敬你們。”說罷一口飲下杯中的酒。

焰離本想和葉蕭懿意思意思碰個杯,不想葉蕭懿連這意思都沒有,他的酒杯舉到一半就僵住了,葉舟見狀,便自然地和他碰了一下。

若是放在從前,三個人早就聊開了,此時氣氛卻是尴尬。葉蕭懿自顧自吃了幾口菜,見這兩人都不怎麽動筷子,不免疑惑,“你們都不餓?”

“不太餓。”葉舟道。焰離在一旁悶着,不大想說話。

“孤都差點忘了,派去的人是在茶樓裏找到你們的,想必是吃了飯才有閑心去喝茶。”葉蕭懿笑,“看來外邊的東西比宮裏的要好上許多,禦廚的手藝都吸引不了你們了。”

“這天下什麽好東西不都在國君手裏,外邊的便宜貨色哪敢跟宮裏比。我們的口味平淡慣了,不過是覺得消受不起這雲華臺上的盛宴罷了。”焰離面無表情道。

葉舟輕輕踢了焰離一腳,提醒他說話注意些,焰離卻一副“我又沒說錯我怕什麽”的樣子看着葉舟。

葉舟嘆了口氣,“我們也不是喜歡繞彎子的人,陛下有話直說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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