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阿妤踏進正殿的時候,裏面一片寂靜。

兩位主子正坐在紫檀雕着萬壽梅花的圓桌前,聖上的神色依舊淡淡的,看不出什麽來,倒是容嫔主子臉上帶着笑,卻又似壓着怨一樣。

楊德站在一旁替聖上布菜,阿妤剛走近,楊德就将公筷遞給她,退了一步。

阿妤連行禮都來不及。

阿妤傷的是右手。

她用慣了右手,此時下意識地用右手接過木箸,等指尖傳來疼意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剛剛傷了。

阿妤斂着呼吸,換了左手持木箸。

她低頭無聲地立在聖上身側,她眼尖心細,封煜視線剛落在哪道菜上,她就持着木箸夾到他面前的盤子裏。

她沒用過左手,動作說不出的別扭笨拙。

封煜沒說什麽,而容嫔看不下去,憋了半日的氣忍不住撒了出來:“規矩怎麽學的?”

阿妤咬唇低頭,屈膝服身:“奴婢知錯。”

容嫔還待再說,封煜不耐地掀起眼皮子:“夠了。”

容嫔捏緊了筷子,偏過頭不敢再說話。

封煜平靜地看向依舊服身的女子,淡淡出聲:“将手伸出來。”

聞言,阿妤不僅沒照做,甚至下意識地縮了縮手。

她這倒不是故意的,只是當奴才久了,在主子面前露出傷口是不敬,她已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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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煜眸色一沉:“朕不想再說一遍。”

他聲音依舊平淡,卻讓人從其中聽出不耐煩。

阿妤跪在了地上,才輕顫着伸出手。

雙手探出衣袖,纖細如玉,然而在指尖處出了瑕疵,斷裂的指甲并未修剪,一半刺進肉裏,還在冒着血珠,髒了些許衣袖。

十指連心。

光是看着這傷口,就讓人覺得生疼。

偏生受了傷的人仿若無事人一樣,除了臉色微微泛白,看不出一絲疼痛。

封煜看着那指尖,心情有些不好,他忽然拉過她的手,不慎碰到傷口,疼得阿妤繃直了身子,眸子溢出淚意。

見狀,封煜輕嗤了聲:“原還知道疼。”

阿妤的指尖在他手裏輕顫着,似撓在他手心一般,泛起陣陣癢意,惹得封煜微眯眼。

“奴婢不敢……”

她低眉順眼,聲音細細微微,而尾音處卻因疼痛帶着一絲顫音,輕輕繞繞的,惹人憐惜。

容嫔臉色瞬間鐵青,氣得幾乎呼吸困難。

賤蹄子!當着她的面,竟然就敢勾引皇上!

從進來到現在,除了最開始,阿妤幾乎沒朝容嫔看去一眼,自然也不知她此時是何反應。

封煜避開她受傷的那根手指,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随意把玩着。

當着容嫔的面,肆無忌憚。

容嫔的臉面落了一地,阿妤低着頭,誰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半晌後,他才淡淡問:“如何傷的?”

他最初看上的就是這雙手,如今落了瑕疵,他自然不會高興,人在瑜景宮出的事,他懶得再給容嫔遮掩。

容嫔拿人邀寵,可如今卻連人都護不好。

封煜斂着眸子的一絲薄涼。

回答他的不是跪着的人,而是立在容嫔身後的妙琴:

“是個不懂事的小宮女,奴婢已經讓人罰她了。”

封煜眉目未擡,只是捏了下阿妤的手。

阿妤輕咬着唇,指尖疼得輕顫了下,她低聲說:“那宮人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讓奴婢快些。”

封煜眉梢輕挑,重複了一遍:“快些?”

他看了女子烏黑的青絲一眼,又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妙琴臉色微變。

一個小宮女哪敢讓她快些,除非是主子,或是貼身的宮人。

阿妤這上眼藥的做法不算高明,端看聖上願不願為她出頭。

只不過她們沒等到聖上的話,反而等來了禦醫,封煜松了手,阿妤被帶進偏殿。

這時,阿妤一直緊繃着的身子才微微放松。

她斂着眼睑,将手遞給禦醫,将斷裂的指甲從肉裏弄出來的過程并不好受,她幾乎将唇瓣咬破,才堪堪忍住那疼,即使如此,她依舊低低疼呼出聲,額頭更是溢出涔涔冷汗。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兩聲女子的痛呼聲。

阿妤阖上眸子。

她知道自己的做法不高明。

可她卻覺得再如何玩心眼,她也比不過聖上。

還不如蠢笨些。

這宮裏在聖上面前善良的人太多,她做得再好,也不會出挑。

既然如此,她何必裝着善良的性子?

阿妤阖着眸子,腦海裏想了太多太多,最終皆化為平靜,她睜開眼,手指已被裹上厚厚的一層白布。

她咬了下唇,低聲道謝:“奴婢謝過禦醫。”

禦醫是有官職的,她不過一個宮婢,這聲謝,她說得再合乎情理不過。

這時,小劉子走進來,恭聲說:“皇上讓奴才送姑娘回房歇息。”

阿妤默默無言,跟着小劉子走出去,殿內已經沒了皇上的身影,容嫔坐在榻上,眼底如泣血般狠狠地看着她。

阿妤打了個寒顫。

她咬緊了貝齒,自打那日聖上的一番動作後,她和主子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那三十大板,往死裏打的疼,她記憶猶新。

再加上今日的事,她知道,就算主子用得到她,也不會輕易放過她。

如今是小劉子尚在,主子才會隐忍不發。

她不怕死,卻是不想再這樣活着。

阿妤低低服下身子,做足了禮數才退出去。

幾乎是在她後腳剛離了正殿,裏面便傳來一陣噼裏啪啦的破碎聲,這幾日阿妤已經聽習慣了,只要不是朝她身上砸,她幾乎可以當作沒有聽見。

送她回去的路上,小劉子有意結個善緣,提點道:

“姑娘自己小心些。”

容嫔主子的模樣,他看在眼底,都覺得瘆得慌。

他都有些不懂,聖上既看中了姑娘,怎麽還将姑娘留在這瑜景宮裏?

阿妤抿着唇,眼底似閃過一絲膽怯,半晌才開口:“謝謝劉公公,奴婢記着了。”

小劉子見了今晚的事,此時再聽她的稱呼,心底又是驚懼又是熱乎。

他沒有久留,将人送到廂房就離開了。

阿妤進了屋子,将門嚴實關上,才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她直接坐在地上,拼命喘着氣,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她心裏想的都如意了,可她的眼淚卻是大顆大顆地掉。

門從外面被人敲響,阿妤身子一僵。

“阿妤,你在不在?”

是小李子的聲音,阿妤微微放松身子。

阿妤用沒受傷的手使勁拍了拍臉,她沒開門,而是直接說:“我在。”

外面安靜了片刻,才傳來小李子擔憂的聲音:“你、沒事吧?”

她背靠着門坐下,将頭埋在雙膝間。

“我沒事啊!”

她聲音平靜,似還帶着一分笑,小李子覺得不對,可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只能放下心。

小李子剛要離開,又聽裏面的人低低問道:

“……剛剛慘叫的人是誰?”

“是主子身邊的妙琴和秀雲。”

秀雲,就是之前被阿妤打了一巴掌的小宮女。

空寂的屋裏只有阿妤一人,誰也看不出她的神色:“她們怎麽了?”

“被、被拔了食指的指甲。”小李子說得有些猶豫,顯然是不想讓阿妤聽見這事。

小李子擔憂地看着門內,裏面久久才傳出一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屋裏,阿妤癱在地上。

她有些無措地看着自己被包起來的手指。

指甲斷裂的疼,她剛嘗過,似心尖都在疼。

被直接拔了指甲的痛,阿妤不敢去想。

她只是恨容嫔主子罷了。

就在阿妤茫然無措的時候,外面忽然嘈雜了起來,房門被拍得啪啦作響,阿妤不想理會,外面的人卻是直接撞開門,阿妤被開門的力道撞倒在地。

一堆人闖進來,拖着她朝正殿去。

那人用力按在她被包裹的手指上,頓時傳來鑽心的疼,讓阿妤直接白了臉。

她被按着跪在容嫔面前,她眼睛紅腫,嗓子也幹澀:“奴婢見過——”主子。

她的話沒說話,容嫔直接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阿妤被打得偏開了頭,她看見了臉色慘白的妙琴正仇恨地看着她。

阿妤咽下了口中的話。

她忽然覺得剛剛莫名痛哭的自己太過矯情。

本就站在對立面,她又何必惺惺作态。

阿妤的頭發被人拽住,迫使她擡起頭,正好看見容嫔主子眼底的恨意,她用着帶甲套的手捏住她的下颚。

冰冷的甲套貼在她臉上,阿妤打了個冷顫。

容嫔忽然笑了聲:

“打本宮進府至今,皇上只為兩人打過本宮的臉。”

“你不過一個奴才,何德何能?”

阿妤身子繃直,卻沒有說話。

容嫔忽然失了興致,她松開手,冷聲道:“拖下去,杖責三十!”

她對阿妤說:“你說,你這次能挺下來嗎?”

她歪了歪頭,不等阿妤回答,就繼續說:

“挺過來也無礙,”她拆着甲套,用着輕柔的聲音說:“傳本宮的命令,不許任何人給這賤婢請醫女,更不許給她吃的!”

阿妤轟然擡頭,直直看向容嫔。

主子這是想将她活活折磨死!

她剛要開口,身後的人就捂住了她的嘴,只能溢出些許支支吾吾的聲音,被人生生拖下去。

容嫔看着她被拖出去,冷冷地扯了下唇角。

之前是她想岔了。

不過是一個容貌出衆的奴才,少了這一個,她還可以再尋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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