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瑜景宮, 容嫔剛剛進去,凝青站在長廊上,聞着殿內不住傳來的隐隐約約的苦澀藥味, 輕輕擰起眉尖。

她扯着手邊的五色梅枯枝。

瑜景宮日漸落寞, 她們這些宮人是最先體會到的。

從前走出去,便是領月錢, 中省殿的公公也是對她們笑臉相待, 現在等上一盞茶的功夫都算是動作快的了。

樹倒猢狲散, 這是宮中的常态, 凝青也不覺得有什麽。

但是, 她看着跪在她身前哭訴的人,心底頗有些不耐煩:

“你既然有了去處,便直接同主子說就是, 在我面前哭又有什麽用?”

跪在她面前哭訴的人叫秀雲, 那個曾經因為阿妤被皇上下旨,拔去了食指指甲的宮人。

如今已過了近一年的時間,她的指甲也早就長了出來。

她哭哭啼啼地個不停, 聽了凝青的話, 不着痕跡地撇了撇嘴。

現在這瑜景宮的人都各自尋着出路,別瞧着容嫔位份似乎還很高的模樣,但是這後宮最重要的還不是皇上的寵愛?

誰人不知, 钰美人和容嫔不對付?而偏生钰美人又得寵, 将容嫔壓制地死死的。

讓她們這一衆宮人如何不心寒?

她們倒是寧願去一個無寵的低位份的妃嫔宮中,也好過如今這般叫人每日擔驚受怕。

凝青斜了她一眼,心底冷笑。

秀雲的那點子心思,當誰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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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嫔雖失寵,但終究還是主子, 這後宮除了那兩位,誰敢明目張膽地從容嫔宮中挖人?

钰美人倒是敢,可秀雲又這個資本讓钰美人将她要了去嗎?

一個奴才,敢去容嫔主子面前說要離開,不死也得脫層皮。

她不耐煩道:“你若有法子,便自行離開就是,別指望我會幫你。”

她自己還不知出路在何處,又怎麽可能會替秀雲求情?

說完這句話,她懶得再聽這人廢話,轉身就走。

秀雲心底生恨,若是她能求得旁人,哪裏還需要在凝青面前哭。

走近正殿,她不着痕跡地看向殿前守着的小餘子,輕輕擰了下眉頭。

她沒說話,進了正殿,沒有一盞茶的功夫,又退了出來。

路過小餘子時,朝他使了個眼色。

須臾後,兩人在長廊盡頭碰面,凝青擰眉遞給他一瓶膏藥:“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昨兒君子蘭送來,容嫔發了通脾氣,小餘子正好撞上,被罰了十個板子。

對于奴才來說,這傷算不得重,既不能請醫女,也不能休息。

就算身上疼得厲害,今日也得照舊當值。

小餘子彎着腰:“勞凝青姐姐擔憂,奴才沒事的。”

他的一句姐姐,叫得凝青渾身難受,她張了張口,可是看着小餘子彎着的腰,又抿唇咽了下去。

她只說:“快要天冷,注意身上的傷。”

“給了你藥,你不要省着,将傷養好了才是要緊的。”

小餘子掐緊了手心,鬥着膽子,擡頭看了她一眼。

凝青算不得漂亮,但模樣也生得周正,一等宮女,無需幹粗活,所以白白淨淨的,他們這些去了根的,平日根本不敢肖想,連多看一眼都不敢。

小餘子想到這裏,越發彎了彎身子,他說:

“奴才一條賤命,浪費了姐姐的藥。”

他唇色發白,是身上的傷所致。

這傷疼,挨得次數再多,也是如何習慣不了的。

凝青氣結,懶得再同他說話,可憋了半晌,她掃了眼四周,還是壓低了聲音說:

“我知道,小李子生前與你交好,連同周琪和你的關系也不錯。”

這裏,她沒帶上钰美人,畢竟那已經是主子了,和他們的身份已經天壤之別。

小餘子微驚,遲疑地擡頭看向她:

“你……想讓奴才替你傳信?”

他攥着袖子,猶豫不決,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不行的。”

李子哥對他有天大的恩情,他不能去害钰美人她們。

凝青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誰讓你替我傳信了?”

她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一片苦心都白費了。

“那、那凝青姐姐想做什麽?”小餘子猶豫地問。

凝青低下聲音:“钰美人對周琪的愛護,衆人皆看得出來,你去求求周琪,若是她松了口,钰美人必會将你要去的。”

這番話,可比替她傳信要驚人得多。

小餘子被吓得直接擡起頭,四處掃了眼,錯愕地道:“姐姐,你可別胡說了!”

他握着膏藥瓶子的手背青筋突起,顯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氣。

他說:“這可是背主……”

雖然他對容嫔也并非忠心耿耿,但是背主素來是最下策。

凝青啞了聲,壓着心火,說:

“你就是留在瑜景宮,就能保證不向着她了?”

當初小餘子弟弟進宮,那物去得不幹淨,沒有多久就發炎發熱,病得嚴重。

旁人不知,但她卻知曉,小李子借了不少銀錢給他,雖說他弟弟最後沒能救回來,但這份恩情,凝青打賭,他絕不會忘記。

要她說,這小李子也真的能舍下本錢。

可也正是因他這種做法,那三年的确結交不少了人脈,若非他已身亡,對钰美人的好處可不止一星半點。

小餘子低下頭,擠出笑:

“姐姐說得什麽話,奴才的主子是容嫔,當然一心向着容嫔。”

“連我,你也騙?”凝青瞪向他。

好心當成驢肝肺!

小餘子彎了彎腰,欲哭無淚。

凝青姐姐待他好,他不想騙她,可小李子的恩情,他也不敢忘。

凝青看着他扣着衣袖的手,打了他一下:“再把袖子扣壞,我可不會再幫你縫了。”

小餘子撓頭,忙忙松了手。

凝青瞧他這傻樣,沒好氣地笑了笑,她嘆了口氣,繼續說:

“你若是信我,便趕緊離了瑜景宮吧。”

她眸色輕閃,想起了之前容嫔做的事,心底微嘆息。

若是有可能,她當然希望小餘子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辛苦爬上大宮女的位置,也費了不少功夫,若是可以,她絕不希望容嫔會倒下。

小餘子聽出幾分不對勁,他遲疑地問:

“凝青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就算我知道什麽,也不可能告訴你的,你趕緊想法子離開吧!”

小餘子搖頭:“姐姐一向待奴才親近,奴才不會走的。”

凝青氣得瞪眼,她剛要說什麽,就見他難忍疼痛地皺起眉頭,她抿唇,換了句話:

“那你便先去,再替我拉線,可行?”

其實,在王府時,她就伺候容嫔了。

也正因此,她那顆心也早就硬了,她手中沾過血,也替主子處理過不少肮髒事。

她不想背叛容嫔主子,但是……

她說:“我昨日繡了個香囊,你可要?”

小餘子瞪大了眼,仿佛聽錯了般,低着頭不敢說話。

凝青推了他一把:“我問你話呢!”

“奴才不敢!”小餘子快哭了。

送香囊,小餘子再遲鈍,也懂了她的意思。

私相授受,可是死罪!

他死沒關系,污了凝青的名聲,才是萬死難辭其咎。

凝青不說話了,她雖豁得出去,但是若得不到一絲好處,她做不出這般賠本的買賣。

小餘子深吸了口氣,顫顫巍巍地坦白:

“奴才不敢污了姐姐的名聲。”

凝青翻了個白眼,她又不是傻子,這種事自然不能擺在明面上,旁人若是不知曉,這名聲自然也無礙。

“那你便是要了!”

小餘子張了張口,想拒絕,但是話堵在嗓子眼,卻說不出口。

凝青笑了,她在宮外沒了家人,一個女子在外面生活,會不會艱難,她不得而知,可她習慣了宮裏的生活,也不想出去了。

但是人總會孤單的,便是她,也想找個人陪。

至少,生病時,有人能給她燒壺熱水,閑暇時,陪她說說話。

她不介意小餘子的缺陷,她冷眼瞧着皇上的作态,反正男人有了那禍根,不過是添了幾分薄情罷了。

話說到了這份上,凝青眯着眼說:“明兒,是領月錢的日子,便是印雅閣也會去的,你到時跑一趟……”

她壓低聲音在小餘子耳邊又說了兩句話。

小餘子緊張地咽了下口水,默默地點點頭。

——

阿妤坐在軟榻上,遲疑地望着周琪,不安地問:

“你真的用心學了?”

周琪捧着她的手,笑眯眯道:“主子相信我。”

阿妤幹笑着抿唇,看着她手中的蔻丹,尤其是自己指甲外多出來的那些,生無可戀地閉上眸子,癱在軟榻上,有氣無力地說:

“你繼續吧,好了再叫我。”

她着實無法眼睜睜地看着周琪糟蹋她的手。

閉上了眼,觸感越發明顯,那濕漉漉的水漬不停地沾上指腹,阿妤不由得發問:

“誰教得你?可有說你可以出師了?”

周琪看着她手上到處染着的蔻丹,心虛地有些不敢說話。

她卧在軟榻上,将視線投在窗外,寧願看着窗外光禿禿的樹,也不願看周琪一眼。

外面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應是小宮人在一起閑聊。

阿妤有些納悶地問:“近日發生什麽事了,這些宮人怎麽常常聚在一起?”

周琪頭也未擡,認真地塗着蔻丹,只分了一絲心神回答她:

“好像是衢州水壩修建好了,奉命行事的那位大人回京複命的時候,不知被哪個宮人遇見了,然後宮中都在傳這位大人貌似谪仙,文武雙全。”

“總之,将這位大人都誇上天了。”

周琪想了想,又補充道:

“聽說這位大人不過二十有三,就已是三品大臣,深得皇上信任,堪稱年少有為。”

阿妤也有些驚訝:“三品?”

就算她再無知,也是知曉二十餘歲就能爬上三品之位的大臣有多稀少。

怪不得這些宮人這般興奮。

若是放在一年前,她或許也是這些宮人中的一位。

阿妤輕笑了聲,搖了搖頭。

周琪笑着回答她:“所以說,這位韓大人年少有為啊!”

她話音落下,久久聽不見回聲,有些疑惑地擡頭,就見主子怔愣地僵在原處。

她驚訝:“主子,你怎麽了?”

阿妤回神,她指尖動了動,不慎伸進了裝着蔻丹的瓶子裏,可她卻沒有注意到,她努力若無其事地問:

“韓大人?他姓韓?”

周琪望了她一眼,遲疑地說:

“是,好似……是叫什麽韓玉……”

“韓玉揚。”

阿妤扯着笑,替她将名字完整說出。

“對,是叫這個!”周琪下意識地點頭後,才反應過來,愣愣地問:“主子,你怎麽知道這位韓大人的姓名?”

“主子認識他?”周琪問得小心翼翼。

頓了下,阿妤才回神,她輕輕笑開:“怎麽會,我哪裏認得堂堂三品官員?”

她攥緊了手,說:

“我不過聽皇上說過一次,才記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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