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夜色漸濃, 冷風透過楹窗的縫隙不停滲入,燭火随之搖搖晃晃,

封煜踏進印雅閣時, 太醫正準備離開, 見此,忙躬身行禮:“微臣見過皇上。”

他随意一揮手, 視線自然而然落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 擰眉問:“钰美人如何?”

“钰美人思慮過甚, 以至夢魇, 微臣開了藥方, 服用後多休養,切不可多思多慮。”

思慮過甚?

封煜輕輕擰眉,他擺手示意太醫離開。

女子蜷縮在床榻的角落, 輕垂着頭, 纖細的背影引入眼簾,那是極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他走近,傾身伸手去撈她的身子。

那人沒有絲毫抵觸, 封煜将人摟進懷裏, 順着微弱的燭光去看她,額間溢着虛虛的汗,臉色煞白, 在看見他時, 便無意識地攥住他的衣袖。

封煜微頓,将她浸濕的發絲一縷一縷別到她耳後。

他低聲說:“做噩夢了?”

阿妤怔怔望着他許久,倏然淚珠子簌簌地落下,她猛地環住他的腰際,頭低埋在他懷裏, 輕聲呢喃:

“皇上……”

她聲音很輕,以至于封煜只能彎腰湊近去聽,他聽見她在低低地說:

“您陪着我。”

整個人縮在一起,将所有軟弱都流露在他面前,饒是封煜再鐵石心腸,也不得不承認,她這副模樣甚是可憐。

封煜斂眸去看她,抽出她的手帕,一點點擦淨她額頭的汗珠。

他沒說話,只是脫掉外衣,躺在了她身側。

不消一會兒,女子便輕輕鑽進在他懷裏,錦被遮着兩人的身子,封煜不知怎得,忽然想起她第一次侍寝的時候。

她極不規矩,不合禮數地鑽進他錦被中,以至于第二日他根本沒眼去看錦被下兩人糾纏的身子。

那時的封煜會生出旖旎,而如今,他撫着女子的後背,環顧四下,殿內點了數個火盆,在這冷日裏也燃着些許熱意,可懷裏女子卻是時不時地溢出冷汗。

黏糊糊地,蹭了封煜一身。

封煜拇指輕撫過她臉頰,濕意一點點劃過他指尖,但他沒聽見女子一句哭聲。

他沉了眸,問她:“還在怕?”

殿內沒了人,只一盞燭火搖曳,他直接坐了起來,女子原本靠在他懷裏,如今也連着他的動作一起坐起。

他衣裳微開,半敞着胸膛:“同朕說說,你夢見什麽了?”

女子垂着頭,一動不動。

良久,久到封煜以為她不會說話,聽見她低弱的聲音:“夢、夢見死人了……”

靜。

剎那間,殿內格外地安靜。

封煜倏然想起剛剛楊德同他說的那些話,眸色微深。

他忽地就沒甚心情再問下去,他說:“夜深了,朕在這兒,睡吧。”

他還未躺下,阿妤忽地緊緊拉住他的手,說:“您沒話和妾身說嗎?”

既然懷疑了,她不信他沒去查。

若是查了,又怎會沒話說呢?

封煜微頓,定定看了她許久,才眯着眼,反問:“你覺得朕會說什麽?”

“說,妾身罪不可恕,說,妾身罔顧律法,說……”

她淚珠子越掉越兇,哽咽着說不去,就算時隔多年,她依舊記得那年的聖旨。

聖旨說,江家人罪無可恕,便是她不想承認,她依舊是江家人。

違逆聖旨,半路逃跑,更是罪上加罪。

封煜只是不鹹不淡地點頭:“你既都知曉,還要朕再說一遍?”

阿妤顫着指尖,松開環着男人的手臂,她想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說些什麽。

封煜察覺到些許不對勁,忽地眯着眼,問道:

“你知曉,朕登基時大赦天下的聖旨嗎?”

阿妤整個人僵住,顫顫地問:“什、什麽?”

封煜微頓,才說:“非死刑者,皆免其罪。”

先帝生前聖明,只是最後幾年多了些貪戀,以至于太子之位久久不定,皇子争鬥,期間判處死刑的人太多,其中牽連甚廣。

就算是跟随越王發動宮變的那群人,為顯新皇仁聖,除主謀外,其餘也只是流放罷了。

因此,江家女眷的官妓罪責早已赦免。

封煜堪堪斂眸,若是當初她沒逃,尚未到達服刑之處,這道聖旨便已經下來了。

換句話而言,她娘親若非性子剛烈,也不至于那般。

也因此,她逃了之後,一直沒人捉拿她,這才是她能平安抵達京城的緣故。

阿妤愣在那處,久久不得回神。

她不知曉。

那時,她們被官兵壓着朝豫州而行,半路上,出現變故,她趁亂逃出,一路直接逃進京城,只怕洩了身份,哪敢輕易打聽消息?

她忽地跪起,攥着男人的手,急切地問:

“那、那江氏父子呢?”

封煜看向她,對她口中的稱呼倒不意外,他頓了下,才答:

“非死刑者,可免其罪,而當初江家男子判的是死刑。”

所以,他們并沒有被罷免,而是死了?

阿妤癱在床上,微松開攥着男人的手。

她娘親被牽連致死,那人憑什麽能帶着庶子活得好好的?

封煜斂眸,看向癱在床榻上的人,其實他也未曾想到,女子身世會這般坎坷。

忽然,他的手被女子拉住,他聽見女子說:

“皇上,謝謝您。”

封煜微頓,偏頭去看女子,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當初江家站位越王,因此可說,江家有此禍端,其中多半可說是他一手推動為之。

這般,她竟還說謝他?

阿妤眸子灼亮地望着他,似看出他在想什麽,她一字一句地說:

“成王敗寇,是他賭輸了。”

封煜低頭,她對江家并無感情,但……

“那你娘親呢?”

阿妤頓了許久,才說:“沒人能預料到後來發生的事。”

若是能預料,那她娘親便不會死。

即使沒有那道赦免的聖旨,她都不知為何恨他,更何況,後面還有那道大赦天下的旨意。

先帝的聖旨沒錯,他也沒錯,她與娘親更是無辜。

能怪得了誰呢?

世道如此罷了。

封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往日只覺她任性驕縱,卻也算讨喜,處處惹他歡心。

這他還是第一次意識到,她倒是通透。

他輕搖頭,遮住她眼睛,低聲道:“睡吧。”

——

自那日與男人談話之後,一連過去了數日,因那日男人在她殿內留宿,不知惹了多少閑話。

便是阿妤足不出戶,都聽說了幾句。

不止如此,原本安靜甚久的許美人突然登門拜訪,頓時将阿妤從往事裏拉出來。

她倚在位置上,時不時掃一眼下方慢悠悠輕抿着茶水的許美人,許久後,阿妤擰起眉:

“我宮中的茶水這般吸引許美人?”

她心情不好,出口的話自然不好聽,甚至透着股輕諷。

許美人微頓,沒想到她這般不客氣,口中本就澀的茶水頓時越發沒滋沒味,她将茶杯放至案桌上,擡起頭,牽着抹笑:

“我許久未見到钰美人,今日一見,便覺欣喜,這才多看了會兒。”

阿妤揉了揉耳垂,聽了這話,她只想叫周琪送客。

幸而,接下來許美人就說了她此番目的:

“钰美人也知,如今太後娘娘即将回宮,而皇後娘娘卻身子抱恙,至今還在坤和宮休養。”

阿妤打斷她:“你想說什麽,不妨直說。”

許美人頓了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不管是甚病,娘娘也該好了,钰美人常見皇上,可否替宮中姐妹向皇上求情,請皇上重新派個禦醫去坤和宮瞧瞧。”

阿妤聽出她的意思,這後宮誰也不是傻子,皇後雖說是身子抱恙,其實不過是皇上将其禁足了罷了。

如今許美人一番話,便是想讓她去向皇上求情,讓皇後早日出來。

阿妤憋了半晌,險些氣笑了。

她反問一句:“許美人有心,怎麽不自己去?”

倒真是好算計,讓她去求情,不管事情能不能成,許美人反正落不得一絲壞處。

許美人輕垂下頭,勉強笑了下:

“皇上心疼钰美人,定能聽進钰美人的話,可若是我去說……”

她輕抿上唇,剩下的話未說出口,卻不言而喻。

阿妤撚了塊梅子糕扔進口中,根本不吃她這一套,等她說完後,才不緊不慢地說:

“許美人是怕自己說了,沒用?”

直白,不留一絲餘地,直讓許美人氣得捏緊手帕,便是她的确是這個意思,但是被人直接說出來,也叫人太過難堪。

阿妤不待她反應,又繼續道:

“你試都未試過,又怎知沒用?”

她偏了偏頭,朝許美人道:“太醫說過,我如今身子重,不得思慮太多,不若這般,許美人先試上一試,若是無用,那再由我去同皇上說?”

許美人臉色微僵,她這話何意思?

她不行,再由钰美人去?這是要踩着她,告訴旁人,她比自己受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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