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月第二周

何天玺沒在楊爾嶼家住多長時間,因為覺得楊爾嶼實在太煩人,他又搬回了酒店住,他媽打電話問他怎麽這麽長時間沒回家,他騙說自己跟人在冰島玩,短時間內不會回家。

他媽埋怨了他兩句,也沒說什麽就挂斷了電話。

他晚上在酒店的浴缸裏泡澡,架了個東西在浴缸旁,一邊喝酒一邊泡在溫水裏,水溫溫和和地包裹着他,酒精也溫和地包裹他。

他泡得腦袋昏昏沉沉,昏昏沉沉中他還放好了自己的手中的酒杯,浴室裏面的水蒸氣慢慢地凝成水珠,沾在牆壁上,沾在他的浴缸壁上。

何天玺本來撐着腦袋坐在浴缸裏,随後身體不自覺地下滑,他暴露在空氣中的上半身滑進水裏,脖子滑進水裏,下巴也鑽了進去,他微微閉着眼睛蹙了蹙眉頭,半張臉都滑到了水裏。

浴缸裏的水溫仍舊溫暖,他整個人都縮進了水裏面。

他感覺到安寧,像從未出生時候一樣。

他在短暫地失去了一會兒意識後,恍恍惚惚時覺得有人打開浴室門,把他從水裏拉起來,像是為了讓他清醒,一巴掌惡狠狠地打在了他臉上。

“何天玺,你他媽的知道全世界一年中到底有多少傻逼,在浴缸泡澡的時候因為喝酒醉了而溺水死亡嗎?!”

何天玺猛地在水中睜開眼睛,他捂着胸口從浴缸中坐起來,很長時間沒有修理過的頭發因為水的原因全貼在他臉頰。

何天玺伸手抹了下額頭和眼睛上的水珠,他撐着身子想從浴缸裏站起來,浴缸很滑,他腳下無力了會兒,最後撐着浴缸邊沿擡腳爬了出去。

他動作踉跄,爬出來的時候沒穩住,咚的一聲倒在地板上,他後腦勺着地,整個世界都像是震動了一下,眼前的所有東西都變得虛假。

有一個陰影遮住了自己頭頂的燈光,逆着光何天玺只能看見一個腦袋的輪廓,他靜靜地躺在地上盯着這個突然出現的、辨別不出五官的陰影。

“清醒了?”這個陰影開口說話,聲音一如既往地永遠會摻雜着刻薄的語氣在裏面。

何天玺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小聲開口說道:“你別死了好不好啊?”

他請求對方,他用他這輩子都不可能、也絕對不會用這樣的語氣來跟邢從璟說話,來請求邢從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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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請求邢從璟不要消失。

陰影對他的請求置若罔聞,只從他記憶中找出那些他曾經聽過的話來說:“找死也換個不會麻煩別人的死法。”

何天玺捂着自己的眼睛,他也置若罔聞這個人陰陽怪氣的語調,仍舊小聲開口道:“你聽見我說什麽了嗎?你別死了好不好?”

何天玺捂着自己酸脹的眼睛,啞着嗓子又說道:“我求你好不好?”

他咬了咬牙,試圖壓下自己嗓子裏的哽咽聲:“我錯了,我錯了。”

陰影聽不見他說話,何天玺聽見他擡起步子往旁邊走的聲音:“浴巾,擦一下,趕緊起來。”

何天玺說:“好。”

邢從璟的步子就又遠了些:“別他媽再喝了。”

何天玺啞着嗓子:“嗯。”

邢從璟聲音中帶上了點不耐煩:“請問你的大腦有沒有學習過正常的知識?你知不知道泡澡會加速血液循環,讓你更容易喝醉?醉死在浴缸裏,這可真是個聽起來十分棒的死法。”

何天玺牙齒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他放下自己捂着眼睛妄想藏住眼淚的手,拔高聲音回嘴道:“知道!我他媽知道!”

“……”浴室回答他的是空蕩蕩的水霧,邢從璟的影子早就消失無蹤。

何天玺從地上坐了起來,他轉頭四顧,這個空間內四面都是牆,瓷磚上全是凝成的水滴,白熾燈很刺眼。沒有邢從璟。

何天玺從地上站起來,擡手抹了下自己的眼淚,裹上浴巾打開浴室走了出去。

他後腦勺撞在地上一下,他自己判斷最多應該是輕微腦震蕩,沒什麽大事,他從茶幾上的煙盒裏敲出一根煙叼進嘴裏,站在窗戶邊一邊抽煙一邊看外面的萬家燈火。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套上外套出門,他按照孫跡給他的名片地址打車去了那家心理咨詢室。

到地方的時候咨詢室的大門還沒開,他站在門口一邊抽煙一邊等。

等到十點半有人來開門,何天玺進門在門口填寫了信息,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咨詢師上門。

咨詢師在十點四十多到工作崗位,進門的時候手上還拿着個三明治,何天玺站起身,他對着進門的咨詢師颔了颔首,而後笑道:“你們這工作挺辛苦的,這個點吃早飯呢?”

咨詢師迅速把三明治塞進嘴裏:“沒有,我們這個點一般都不會有人上門咨詢。”她說着進了辦公室,示意何天玺一起進來。

何天玺進門後,這個剛剛看起來還有點不靠譜的咨詢師似乎已經切換到了工作狀态,她坐在椅子上示意何天玺坐下。

他們在辦公桌上填寫好了咨詢開始的準備工作,咨詢師拿過紙張放在一旁,給何天玺倒了杯白開水。

何天玺謝過,表情平平靜靜,沒什麽循序漸進的寒暄就步入了主題:“我有一個認識的人前段時間過世了。”

咨詢師點頭。

何天玺表情平淡,沒什麽情緒,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情:“這麽說吧,他在我十八歲那年強奸了我,後來因為學業的原因沒怎麽出現在我面前,等到我上大學,他又來找我,我們就又恢複了聯系,直到前段時間他離世。”

咨詢師一雙眼睛認真又溫和地注視着何天玺:“請問是男性還是女性,是親戚長輩嗎?”

何天玺說:“男性,同齡人。”

咨詢師嗯了聲。

何天玺神情仍舊十分平靜:“他離世後我并沒有感覺到解脫,甚至昨天晚上我還想到了去死。”

何天玺從咨詢室出來的時候覺得這次咨詢對他來說并沒有什麽作用,咨詢師詳細地跟他解釋了這種創傷後的應激不一定會伴随着施暴者的逝世而結束,但是請他有信心,她可以幫助他恢複健康。

她還問了很多,諸如是不是這麽多年從來沒跟人講過這件事情,這是十分典型的逃避行為,在心理學上有一種共識是“越回避這件事情的發生越會導致自我的潛意識對這件事情的認可加深”,她還鼓勵何天玺說他現在來進行心理咨詢,能夠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已經是一次很大的進步了。

何天玺從裏面出來之後有些煩,他走在路上踢飛了兩個小石頭,随後坐在路邊花壇上抽煙,他盯着馬路上來來往往急速飛馳而過的車輛。

他來的這個地方挺偏,車子開得都比市中心快了不少。

何天玺抽完兩根煙想着,這個心理咨詢師不怎麽樣嘛,她好像沒懂他到底在說什麽。

心理咨詢師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這不是什麽該死的創傷後應激反應,是他想那個瘋子,他竟然想那個瘋子!

他想他應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去告訴別人,他想邢從璟。

他該用什麽樣的語言去告訴別人他的昨天晚上、他腦子敲在地板上的那個時候十分認真地懇求過一個虛影,懇求他不要離開。

要怎麽去說他睜開眼睛後,還有半句沒說出來的話是“我知道那可能會死,我想跟你一起去死”。

何天玺坐在花壇邊,盯着路上來往車輛想着——他何天玺,何家的小少爺,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麽委屈,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沒受過什麽大的責罵,從來都是被哄着,朋友哄着,家人寵着,全世界都哄着。

——是他媽的犯賤了嗎?

“我他媽賤死了。”何天玺收回自己的視線,低頭看向自己踩在地上的腳,有一只他不認識的蟲子從他腳邊慢騰騰地爬過,何天玺盯着它慢騰騰地從自己的左腳爬到右腳的方向。

等到那只蟲子爬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後,他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嗚嗚哭了出來,他哭得十分傷心,哭到他身後的高樓好像傾塌壓在了他的背脊上,地上的瀝青路全都化了下去帶着他流往地心的方向,哭到好像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給賀佳琳發短信,眼淚滴在手機屏幕上,他手指顫抖,一句短短的話打了二十多分鐘,才發出去。

“姐,你說怎麽樣死才不會麻煩到別人?”

賀佳琳的車開到他面前的時候,何天玺已經恢複了不少,他紅着眼睛,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馬路對面的方向。

賀佳琳十分迅速地打開車門,大跨步地行走到他面前,低頭看他。

何天玺仰頭看賀佳琳,他眨了眨眼睛,小聲告訴她:“我想死。”

賀佳琳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何天玺小聲說:“不是我恨他,是他恨我。”

“他恨我,折磨我,活着不讓我好過,死了也不讓我好過。”

何天玺怯懦得像是個犯了錯的十歲小男孩。

“他恨我,我不敢喜歡他。”

“我不敢喜歡他。”

賀佳琳隔了會兒,才擡起手摸了摸何天玺的腦袋,像是在摸一個小孩子,她十分勉強地笑了一聲,故作輕松地開口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邢從璟是個聰明人,他不像你是個笨蛋。”

“……”

“他比你聰明,知道你跟他在一起這麽久就是喜歡他。”

“他不知道。”

“他比你聰明,不會不喜歡你還跟你在一起這麽久。”

“他為了折磨我。”

賀佳琳笑了一聲:“三流小說的劇本才會寫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在一起這麽多年是只是為了折磨他。”

何天玺表情天真到近乎像個小孩,他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帶着哭腔問道:“你怎麽知道我跟他就不是在一本三流小說裏面?”

他但凡少恨我一點,我也不至于連他的葬禮都不敢去。

他但凡少恨我一點,我也不至于連一束花都不敢往他墓前放。

他但凡少恨我一點,我也不至于這麽多年一句“我不怪你”、“我喜歡你”都不敢跟他說。

不至于在他死後除了恨他外連“死”這個字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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