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真相 (1)

王婆亦順着他目光看去, 看到沈柔的微笑,這時才覺得沈柔和唐渡之間,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她忍不住屏息靜氣, 和謝風玉一道偷看起來, 而那邊沈柔對此一無所覺, 只聽何梅子說完,對唐渡笑道:“按這個戰術,唐渡你就是中衛,攻守兼備, 壓力可不小。”

“不止是中鋒。”何梅子卻插嘴道, 點了點戰術紙, “雖然我暫時沒查出來那兩個馬奴有什麽問題,但以防萬一, 唐渡還得在場上觀察他們,若有意外, 第一時間把信息傳遞給其餘人。”

葉佳撐着下巴:“既然如此, 為什麽不把那兩個馬奴換掉?換別人便是。”

何梅子攤手:“換了他們再找幾個馬術稍差的來嗎?那更沒可能勝過柳若, 要知道,她們這次可是從飛騎營借了幫手,那些都是正兒八經上過戰場的,縱觀長安圈子裏,恐怕沒誰敵得過, 還不如找那兩個技術超絕的馬奴試試——萬一他們沒問題呢?”

葉佳蹙眉:“可是,這不是賭/博?太冒險了。”

何梅子笑:“富貴險中求不是?畢竟,我們也可以将計就計,趁兩個馬奴放水,柳若帶人突進, 轉而反包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侃侃而談,說出了自己的計劃,這下幾人眼睛都亮了:“這個好!”

何梅子洋洋得意:“那當然好,也不看看是誰想出來的。不過話說在前頭,這是壓箱底的殺手锏,這次咱們還是以守為主。”

葉佳順口問:“為什麽呀?以往咱們風格都是進攻來着。”

何梅子卻不回答,只看着她,用眼神說道——廢話,這不是因為這次進攻副手謝風玉沒來麽!謝風玉不來,光憑沈柔一個,怎麽進攻啊!

他幾乎是瞪着葉佳了,可葉佳居然還是沒轉過彎來,直到一邊唐渡都明白過來了,還是一臉茫然。

何梅子仰天長嘆,小聲跟她提:“謝、風、玉。”

葉佳這才明白過來,而唐渡則想,這是今晚這個名字第三次出場了,他竟然這樣重要嗎,即使人不在,名字卻還是環繞着沈柔,好像與她形影不離,仿佛烙印了下來一樣。

這樣想着,任何梅子繼續說着戰術,唐渡卻不再聽,只側頭去看沈柔。

而沈柔微笑着,聽到謝風玉名字,表情也沒什麽變化,唐渡看見了,卻還是心中湧起莫名情緒,酸酸的,澀澀的,還有一點帶着惱怒的沖動,沖動着想要把謝風玉這個名字從沈柔身邊抹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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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暗暗想了會兒,心潮湧動,半晌忽然回過神來,如夢初醒一般,心驚于自己竟會有這樣可怕的想法,神色便不由得也帶出點迷茫來。

沈柔就坐在他身邊,看見了,便笑道:“怎麽了,唐渡?”

唐渡沒回答,只看着她,猶豫半晌,才低聲問:“你和謝風玉,認識很久了嗎?”

沈柔早想到他遲早有一天會問起謝風玉,也不驚訝,只笑了笑:“唔,算是認識很久了吧。”

唐渡又問:“怎麽認識的?”

沈柔想起當初自己蠢得主動跳到謝風玉懷裏,還把他壓得摔倒在地,沒好意思說,只含糊道:“就是……我從樹上掉下來,他扶了我一把。”

唐渡信以為真,想起自己和沈柔的初遇,沈柔□□出現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百般嬌妍,似乎比她與謝風玉的初見,更美好一點點,便心中微微安定,繼續問:“那……你現在和他……”

他沒說下去,眼睛也沒看着沈柔,而是只看着桌面,有些緊張的模樣,沈柔見他這樣子,忍不住微笑,可想起他的問題,又覺悵然,過了會兒才道;“我和他嗎?其實不瞞你說,我自己也不清楚如今是怎樣。”

她說着,雙手捧着下巴,望着夜色中的街道,出神道:“我母親和謝夫人同一年出嫁,又住在同一坊,不多時便覺興味相投,以姐妹相許,互相拜訪留宿,我和謝風玉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的。”

這個開頭,似乎是要說她與謝風玉的故事,唐渡心中一動,與那邊何梅子喋喋不休的講述聲中,安靜地傾聽。

此時外面風動雲湧,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聲打在油皮帳上,仿佛把沈柔唐渡與何梅子等人隔絕開似的,也仿佛,世上只有了唐渡沈柔二人。

唐渡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心中卻不抵觸,甚至很喜歡,遂微微笑了下,繼續聽沈柔訴說。

而沈柔則繼續道:“謝風玉小時候不愛出門,也不愛與人玩,只抱着他的破書看。我就拉着他到處跑,到處打架,尤其是看到老頭老婆婆還有小姑娘被欺負了,就要去行俠仗義——但那時候我也才小小一個,于是總是敗興而歸,有一次人家沒看出來我們是沈家和謝家的,暗中跟着的家仆又跟丢了,我和謝風玉被一群混混圍着,被暴打了一通。”

唐渡聽到這裏,眉頭一跳,沈柔很快又道:“誰知謝風玉把我護住了,我沒有大礙,謝風玉倒是差點破相。後來,後來趕上來的家仆把混混們好好修理後扭送官府,又送謝風玉就醫……再後來,我帶着豪奴把那片地方掃蕩了一通,肅清了混混,從此沒人敢惹我,而謝風玉,謝風玉他去學了功夫,手上從此多了把鐵骨扇子,跟着我走街串巷,我們再沒受過大傷。”

唐渡默默聽着,低聲道:“聽起來,他……很護着你。”

“是啊,”沈柔微笑,“我也很護着他,我曾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誰知——”

唐渡擡頭看她,看到沈柔臉上笑容淡了下去,且問道:“唐渡,你覺得人會變嗎?人應該依靠別人嗎?”

這兩個問題太過突然,唐渡一時無言,想了想後:“人當然會變,我們也當然不應該依靠別人,而是依靠自己。”

“對,依靠自己。”沈柔道,“可是身為女子,能依靠自己的時候太少太少,更多時候,只能依靠男人。特別是,女子出嫁之後。”

唐渡微微蹙眉:“你是這個意思嗎?可是沈柔,保護妻子是男人的天職,正如依靠男人是妻子的特權一樣。”

沈柔道:“雖然話是這麽說,但是你也認同,人是會變的。若妻子真的依靠自己的男人,而男人變了心,妻子又該如何?”

唐渡微微一窒,他長在肅州那種荒野之地,從來沒思考過這種問題,只下意識道:“不會變的。至少,我不會變。”

沈柔聞言一愣,微微笑着看着他,而唐渡反應過來自己在說什麽,霎時臉色發燒:“我,我的意思是,不,我不是說……”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沈柔則笑道:“我知道。畢竟剛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說,自己不會變。”

唐渡驀地一頓,轉頭看她,語氣不自覺加重了:“你不信我?”

沈柔沒有回答,只道:“我父親當年也這樣對母親承諾,然而母親多年後郁郁于後院,父親卻根本沒有察覺。再後來,母親去世僅一年,父親便另娶,還收用了繼母的陪嫁丫鬟……如此種種,又如何說得清?”

唐渡沒想到長安城裏還有這些事,畢竟肅州條件艱苦,唐父唐母互相扶持,連個精細丫鬟都沒有。

如此,唐渡想說什麽卻又口笨嘴拙,最後只是反複道:“我不會那樣的,我不會。”

沈柔還是微笑,自顧道:“有時我想,也許和時姑姑那樣,女扮男裝考科舉,或者直接入宮做女官,也挺好。那樣就不用嫁人了。”

唐渡聞言一驚:“你要考科舉?要入宮?”

沈柔忙道:“我說說罷了!你看我,是讀書的料子嗎!還入宮呢,光貴胄間的規矩我都不愛守!我就适合巷陌間悠閑自在,沒事喝喝酒騎騎馬,美得很。”

沈柔頓了頓,又繼續道:“但是呢,謝風玉又是一定會入仕的,他總不能和我一樣閑散一輩子,那會要了他的命。”

她如此說着,無奈地笑了下,唐渡則脫口而出:“我也喜歡閑散的生活,我可以那樣過一輩子。”

沈柔微微一愣,見唐渡目光灼灼,竟一時不能正視,只好閉了閉眼:“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謝風玉……我還……我還忘不了他。”

她睜開眼睛,微笑:“給我點時間。”

唐渡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心跳都停了一瞬,而後是呼嘯而來的狂喜充斥了胸膛,他忍不住握緊拳頭,一點點,手掌往沈柔方向挪,一點點,越來越近,眼見要觸碰到沈柔肌膚,卻忽然聽得巨大的嘩啦一聲,油皮帳外有人的傘掉到了地上,衆人都轉頭看去,竟看到一身白衣的謝風玉站在帳外,紙傘掉在一邊,他卻兀自不覺,只淡淡望着帳中的沈柔。

一時,桌邊五人都安靜了,何梅子葉佳趙二齊刷刷看向沈柔,唐渡則看着謝風玉,半晌都沒人說話,只有雨聲嘩啦啦,越下越大。

一邊王婆看着淋雨的謝風玉,心疼壞了,忙推着謝風玉進去:“小心淋雨呀,傻站着幹什麽!這孩子!還有你這孩子,”她說着從牆角把蹲着打着傘,力圖假裝自己不存在的楊喬拉出來,推進帳子,“你這孩子也趕緊進去!小心淋濕了!”

氣氛詭異,楊喬一點都不想自己成為衆人焦點,遂毫無掙紮,乖乖地走進去,收了傘,坐在另一張桌邊,眼觀鼻鼻觀心,繼續裝自己不存在。而謝風玉,謝風玉慢慢走進來,走到楊喬對面,坐下,而後繼續看着沈柔。

沈柔還算平靜,笑道:“做什麽這麽看着我,謝風玉?我臉上有什麽名詩絕句嗎?”

謝風玉道:“你方才在和他說什麽?”

沈柔面色如常:“這與你何幹?”

“你——”謝風玉微微咬牙,臉上常年帶着的笑沒了,眼中似有怒火,“你說與我何幹?!”

沈柔不說話,衆人也都沒說話,甚至沒動,只敢互相使眼色,眼珠子滴溜溜亂轉。

還是謝風玉微微恢複了平靜,陳述道:“你是我的,你說你的事與我是什麽關系,沈柔。”

沈柔又是一靜,衆人除唐渡外,都紛紛睜大雙眼,互相看來看去,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沈柔卻只和謝風玉對視着,笑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麽,謝風玉。”

謝風玉初始看到沈柔和唐渡險些牽手的怒火已然散去,神色恢複了淡然,但眼神深處卻還是湧動着什麽,像是暴風雨的前兆。

這下連王婆都覺得不對了,打圓場道:“謝風玉啊,你這是幹什麽?怎麽一來就和沈柔吵架?要和和美美才好嘛!”

沈柔卻道:“和和美美是形容夫妻的,王婆,你用錯詞了。”

王婆聽她語氣不對,感到不解,還要再說,葉佳忙拉住了她,小聲道:“王婆,他倆吵架啦,分來啦,小柔要和那個唐渡好!”

一句話總結了這些日子的紛争,王婆倒抽口氣,葉佳又轉過頭,對衆人道:“要不,咱們到屋裏面去?把這地方留給他倆——正好外面好冷,我又下着雨,哎呀,渾身不舒服。”

此言一出,何梅子最先相應:“對對對,別把我的戰術紙弄濕了。走走走,咱們進去。”

他說着就跟着王婆往屋裏走,楊喬左右看看,第二個溜進去,再是滿臉無所謂的趙二,看看沈柔又看看謝風玉,最後看看唐渡,懶懶散散的進了屋,最後是唐渡,他本想留下來,卻被葉佳死活拉走了。

房門一關,門內燭火點燃,謝風玉、沈柔便和雨聲一起,被留在了外面。

天地一片安靜,唯有雨聲淅瀝,謝風玉走過來在沈柔面前坐下,打濕的袖子在木桌上劃出一條水線。

沈柔望見了,笑道:“這是幹什麽,你怎麽會來這裏,這麽巧,不會是跟蹤我吧?”

誰料謝風玉坦白道:“是,的确是在跟蹤你。”

沈柔眉頭一跳,謝風玉又道:“跟蹤你,是想把這個給你。”

他說着,從懷裏抽出一折薄薄的紙張,可惜紙被水浸透,已經看不清上面的字跡。

沈柔心中一動,謝風玉道:“是這次擊鞠的戰術。我連夜寫的。不過看起來,你有了何梅子,不再需要了。”

沈柔不回答,只道:“何必如此為我費心。說到底,不過是一個,曾經的青梅罷了。”

她說着垂下眼簾,看着謝風玉放在桌上的修長有力的雙手,又重新擡起頭,望向謝風玉。

謝風玉自一開始的失态後,便一直很鎮靜,此時也只是道:“因為你需要我。沈柔,不管你承不承認,你離不開我,依靠我……”

依靠,這個詞正好是沈柔最不願意聽到的,沈柔打斷道:“那只是曾經!我們都會慢慢長大的。長大後,你會找到一個心儀的賢淑的妻子,比我更依靠你,離不開你,而我,我向往的生活,謝風玉,你給不起。”

謝風玉微微震驚了:“我給不起?”又道,“怎樣的生活,我給不起?”

沈柔道:“我想要自由的生活,不被困在深宅大院的生活——”

“可以。”謝風玉道,“這有何難?”

沈柔又道:“我不想長久呆在同一個地方。但你一旦入仕,這些就都由不得你。”

謝風玉道:“若真入仕,三年一考,我可以主動申請調動。”

沈柔:“可頻繁調動影響仕途。”

謝風玉:“我不在乎。”

沈柔卻道:“你在乎!你明明很在乎,或者說,你應該在乎!”

謝風玉望着他:“我可以為你改變。”

“我卻不願意。”沈柔有些憂愁地笑了,“我不願意你為我改變太多,尤其是謝風玉,連你的初心都為我不要了,這樣并不好,這是災禍。”

謝風玉不說話了,半晌才一字一句:“所以根本不是厭倦我,而是有如此種種的考慮,你才離開我,是嗎?”

沈柔:“是,而且不僅是如此。就算你承諾滿足我種種擔憂,我也覺得你的承諾十分虛假,來日未必守約。”

謝風玉已經驚訝憤怒到無法憤怒了,平靜道:“為什麽?”

沈柔心想都此時了,便也不再瞞他:“你可還記得我母親?因為她不信任你,我被說服了,就這樣。”

謝風玉千想萬想,萬萬沒料到這一切的源頭是沈柔的母親,那個溫柔可親的秦氏。

不過話說回來,沈柔的變化确實是在秦氏去世前後開始的,及至沈柔守孝三年歸來,這種變化才到了極致。

這樣想着,秦氏溫柔的面容忽然模糊起來,連帶着許多原本記憶中确信的東西,都變得模糊。

記憶果然不可信,尤其是孩子的記憶。

但許多端倪,都藏在往日看似平凡的細枝末節之中。

看來,是時候重新探索過去了——從過去的謬誤之中,重新找到通往未來的路。

謝風玉如此想着,對沈柔道:“所以總結一下,因為你母親的緣故,你覺得我給不了你想要的,而且覺得我是個騙子,是嗎?”

沈柔默認了,謝風玉又道:“所以,你就要跟那個肅州的小子走?”

沈柔道:“是的,我在努力——”

“我不同意!”謝風玉打斷了她,“我不會同意的。沈柔,你問問自己,你自己也不會同意的!”

沈柔道:“你在強詞奪理,我心中如何想,我自然比你清楚。”

她說着看向謝風玉,見謝風玉微微捏緊了拳頭,整個人從頭到尾滴着水,竟罕見得十分狼狽,忽然不忍再說什麽。

她于是站了起來,從一邊拿起傘遞給謝風玉:“就這樣吧,謝風玉,你該回去了。”

謝風玉沒接,沈柔便走過去把傘放在他身側,卻在那一刻,謝風玉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雨水順着謝風玉的手淌過來,可是謝風玉手心卻是熱的,熱的滾燙。

沈柔心頭一跳,便要後退,謝風玉卻站了起來,另一只手環過她的腰,死死地把她按在自己懷裏。

謝風玉衣裳上典雅內斂的香味混着雨水冷腥的味道撲面而來,既好聞又難聞,正如兩人現在的心境,既甜蜜,卻又痛苦。

沈柔微微喘息,要掙開謝風玉,謝風玉卻死死扣着她手腕,兩人角力中左右踉跄,謝風玉大腿撞到桌角,沈柔則衣擺拂落了筷子筒,一把筷子稀裏嘩啦掉了一地。

聽到聲響,房中燭火微閃,似乎有人要出來,但最終卻被勸住了,只有窗戶微微開了個小縫,好幾雙眼睛滴溜溜的,擠在一起往外偷看。

沈柔和謝風玉誰都沒空注意那些,沈柔只咬牙道:“放開我!地上都是筷子,你要踩上摔了別怪我!”

謝風玉:“不怪你。”

沈柔實在忍不住了,一個屈膝就朝謝風玉胯間擊去,謝風玉被當頭擊中,悶哼一聲,卻死活都不放開沈柔的手,還變本加厲的,沒控制住力道,在上面留下兩道淤青。

沈柔痛的倒抽氣,謝風玉卻從疼痛中回過神來,毫不留情地壓着她,兩人踉跄後退,一直退到牆邊,謝風玉這才把沈柔按在牆上,在她耳邊笑着吐息道:“把我踢廢了,你可怎麽辦?”

沈柔萬沒料到他會說這種話,既羞且怒,更多的是驚訝:“你居然會開黃/腔?!”

謝風玉道:“你居然還知道什麽是黃/腔,看來楊喬說得對,是我總以為你還是個孩子。”

沈柔當即覺得不妙:“你要幹什麽?”

謝風玉把她雙手交叉按在頭頂,垂目凝視着她:“我不幹什麽,只是想告訴你,你可還記得,當年,是你先招惹我的——沈柔,是你先招惹我的!”

是你先招惹我的。

沈柔聞言一震,卻在這時,謝風玉輕輕俯身,在沈柔唇角一吻。

這個吻如此糾葛,既顧忌着沒有吻她的唇,卻又不願放棄表明自己的愛意,所以最後,落在了沈柔唇角,溫柔,卻重而滾燙,險些把沈柔燙傷。

男人的氣味撲面而來,既是熟悉的斯文,又帶着陌生的壓迫力,沈柔微微軟了身體,卻被謝風玉兩手釘死在牆上,兩人身體貼近,萬般缱绻,卻又有些悲傷。

雨聲淅淅瀝瀝,沒有盡頭。

謝風玉過了很久才和沈柔拉開距離,低聲道:“不論如何,一生短暫,只夠我愛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無需再明言。

沈柔勉強從這個吻中回過神來,喘息着道:“一生很長,總是有許多變故。”

謝風玉笑了笑:“那就讓時間證明一切。”

沈柔不說話。

謝風玉望着她:“既然因為母親,你變得如此恐懼,那麽我便想要,替代她,成為給你安全感的人。”

沈柔神色掀起波瀾:“即使為此放棄自己的志向也不介意?”

謝風玉:“你本身就是我的志向,我從未放棄。”

沈柔:“這樣的話,天下可能會少一個澤被蒼生的名臣。”

謝風玉:“連庇護一人都做不到,何談庇護天下人?”

沈柔說不出話來了,謝風玉便輕輕把她抱在懷裏,而後,放開了她。

“我會證明給你看。”謝風玉道,“我希望那時,你能給予我全部的信任……沈柔。”

他後退幾步:“戰術我會再寫一份,叫人送過來。小柔,等你凱旋而歸。”

謝風玉說罷,瞥一眼窗縫中幾雙眼睛,撐起油紙傘走了。

剩下沈柔沉默站立半晌,忽而轉身,冷冷道:“你們,還要看到什麽時候?!”

話音剛落,窗縫啪一聲關緊了,門打開,幾人若無其事走了出來,楊喬對沈柔一颔首:“嫂……沈小娘子,這個,我就先走了哈!祝好!”

他飛一般地跑了,剩下趙二葉佳何梅子一臉看戲,唐渡則表情複雜,欲言又止,好像在說:你不是說好的和他分開,怎麽又摻和上了?

沈柔無言以對,心中覺得十分對不起唐渡,煩謝風玉這人陰魂不散,更恨自己平時果決,于感情上卻猶猶豫豫。

最終,沈柔還是深吸口氣,避開了唐渡的目光,咳了一聲:“好了,今日戰術就讨論到這裏,大家……散了吧。”

葉佳率先幫腔:“對對對,散了散了!”

說着留下銀錢給王婆,又借了傘,催着趙二唐渡走了。

剩下一個何梅子也要走,卻還是轉過頭來對沈柔道:“嘴角。”

沈柔下意識摸了下嘴角,何梅子露出微妙表情,沖她舉了個大拇指,這才慢悠悠走了。

而沈柔臉色變幻,好半晌,才對王婆道:“王婆,你的鏡子,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這場夜雨中的“事故”便以沈柔用絲絹遮着嘴角,罵罵咧咧離開結束,一直到十日後擊鞠比賽開始,沈柔才回過神來。

朝陽入戶,金燦燦一片,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沈柔梳洗罷,穿一身緋紅色胡服,頭發前半梳成一字發髻在腦後,用金雕花發箍固定好,後半柔順垂下,用發繩紮成一縷,在正式場合,既利落,又符合她閨閣娘子的身份。

她穿戴好,用飯罷,正要出門,那邊早已上朝的父親卻提前吩咐人來,帶着一群豪奴健仆還有太醫長随,跟着沈柔一道,以壯聲勢。

沈柔略笑了笑,手一擡,接受了父親的好意,帶着一群人轟轟烈烈地走出了沈府。

而她前腳出門,後腳路氏就得到了消息,坐在房中,哼笑了一聲:“黃毛丫頭就是黃毛丫頭,跟我鬥,還嫩了點。”

一邊鵲兒為她倒茶,附和:“正是,她再怎麽橫,也就是跟那幫鄉野莽夫過過招罷了,動腦子的那些,她哪裏會。還是我們夫人厲害,輕輕松松略施小計,便把沈柔按死在掌心裏,動彈不得。”

路氏微笑:“看你說的,哪有那麽厲害?”

鵲兒又吹捧,路氏笑着聽罷,才道:“好了,不論如何,還要看到結果才好說這些。你去,帶着人去劉尚書家的馬場看看,我要你親眼看到她是怎麽輸的。”

鵲兒自然應是,戴上帷帽,又帶了幾個随從,這才出了門,朝馬場而去。

雖然看不到臉,但光憑衣着也能看出,她并非平頭百姓,不過好在今日劉家馬場人甚多,基本全都是貴胄之輩,錦衣華服迤逦如雲,都是來看這場熱鬧的擊鞠比賽的,鵲兒混在其中,并不紮眼。

她如是想着,往前走幾步,卻驀地看到一人,停下腳步。

那人正是謝風玉,謝風玉今日一身白衣錦帶,手執折扇,正在一旁遮陽臺上與人寒暄,舉手投足間微笑如儀,君子如玉,看得着實養眼得很。

鵲兒望見他二人,松了口氣——謝風玉這樣子,今日是不會上場了。他不上,再加上自家夫人的計謀,沈柔面對柳若一行人,必輸無疑。

鵲兒心情輕松起來,找了個不顯眼又能看清楚的位置,坐下觀察起來。

與此同時,馬場邊的雅室內,沈柔等四人以及何梅子都在,何梅子為防被柳家認出來,戴了個怪模怪樣的面具,一面緊張的絮絮叨叨:“都準備好了?大家的馬我都檢查過,尤其是流星踏月兩匹,确定沒有問題。”

趙二活動着手腕:“确定沒問題?”

何梅子:“那當然!我連馬腚裏面都看了!”

衆人聞言翻個白眼,沈柔道:“這樣的話,若出問題,那就在那兩個馬奴身上了。”

何梅子點頭,又道:“其實吧,我覺得他倆有問題最好,這樣我們壓箱底那招就可以用了,保證出其不意,殺得柳若落花流水……”

“呸!”葉佳道,“可閉上你的烏鴉嘴吧!我看那招險之又險,還是別有問題的好。”

何梅子不以為然,不過大戰之前沒有吵架的道理,便順着道:“好好好,呸呸呸,我烏鴉嘴。我呸完了,現在繼續說,戰術都記得了,以守為攻,唐渡,靠你了。”

唐渡擡起頭來,安靜地嗯了一聲。何梅子見他這狀态,欲言又止,最後卻什麽都沒說。

畢竟大家都知道,唐渡是在那晚看到沈柔和謝風玉親吻後突然沉默下來的,他原本看向沈柔亮閃閃的目光也變得微微黯淡。

沈柔幾次想和他談,卻又不知道談什麽,最後還是王婆說,“感情要順其自然”,才終于罷休。

好在唐渡心情的低落并沒有影響他馬上的狀态,更沒有影響他得勝的決心。十日訓練下來,他的能力早已被衆人認可,衆人之間的配合也慢慢默契起來。

何梅子這樣想着,最後道:“總歸,加油吧諸位,贏了回來,咱們一起去天香樓吃一頓好的。”

葉佳卻道:“誰要去天香樓!和柳家沆瀣一氣的東西,再也不去了!還不如去王婆那,讓王婆做一桌好吃的。”

這話得到了趙二的贊同,幾人暢想着美食,拿起各自的月杖,走出了雅室。

雅室外,兩個馬奴正在候着,看到沈柔等人出來,跪地行禮,沈柔卻道:“不必多禮,從現在起,我們不是主仆,而是同肩作戰的戰友。所以起來罷。”

兩個馬奴微微一頓,沉默着起身,沈柔打量着他們的神色,笑了笑,率先走了出去,接過小朝雲,一翻身利落地上了馬,小跑着走入了馬場。

馬場廣闊無垠,風吹草動,令人神清氣爽。沈柔打馬走到正中遮陽臺邊,下馬對當中老者一抱拳:“見過劉尚書,在下沈柔,這廂有禮了。”

她身着騎裝,便用的男子禮儀,不過本朝不計較這些,甚至劉尚書見了,甚喜她的利落,笑着摸胡子道:“好,好,好!沈家女兒果然英姿飒爽。來告訴我,你隊裏,都哪些人參賽啊?”

沈柔便微微側開身子,葉佳上前抱拳笑道;“在下開國侯葉氏女兒葉佳。”

趙二:“在下趙中郎之子趙星飛。”

唐渡:“在下肅州唐刺史之子唐渡。”

輪到兩個馬奴,他二人互相看看,正待下跪,沈柔道:“這兩位是流星、踏月,乃名馬流星踏月的養護人。”

劉尚書聞言微微一怔,大笑起來:“竟然如此!也好,不拘一格,我喜歡。”

沈柔微笑,兩個馬奴默默站直了,而另一邊,柳若卻踏馬而來,笑道:“是嗎?那劉尚書,我也不拘一格,你喜不喜歡呀?”

衆人轉頭望去,只見柳若穿一身藍色胡服,頭戴藍花,眉眼飛揚,姿态不凡,劉尚書見了,滿意笑道:“喜歡,都是好孩子,都好!”

柳若這才滿意笑了,趾高氣揚地瞥一眼沈柔,活像一只開屏的藍孔雀。

不過沈柔見慣了她這樣子,倒也還淡定,兩方人馬泾渭分明,稍事休息了會兒,又抛銅幣分了邊,劉尚書的兒子,劉金吾才一敲手邊響鑼,肅然道:“好了,入場罷。”

沈柔葉佳等人頓時斂了笑意,互相看了一眼,騎馬走入自己一方,柳若等人亦然。一時紅藍分明對峙,高臺上各色言語聲也安靜了下來。

衆人目光都盯着安然放在紅方,也即沈柔月杖邊的毬,或者盯着準備敲鑼的劉金吾,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那一聲鑼響:

“比賽開始!”

一聲令下,沈柔月杖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把毬傳給了同為前鋒的趙二,而趙二帶着毬踏馬向前,要再次傳回給已經跑馬到前方的沈柔,卻見一支月杖橫插過來,便要截下他手上的毬——正是柳若。

柳若也是前鋒,最擅長進攻和截毬,更可怕的是她力氣還特別大,一支月杖抵着趙二,兩人一番角力,竟然還是趙二敗下陣來。

柳若見狀嗤笑一聲,低聲道:“在樂游原神神秘秘練了這麽些天,結果就這?”

言語攻擊!

趙二告訴自己不能上當,卻還是不小心一分神,被柳若一個勾帶,把毬截了過去,一路如流星趕月,從唐渡和馬奴中間擦身而過,潇灑一擊,毬中!

劉金吾一敲銅鑼,大喊:“藍色方得一分!”一面伸手把比分牌從零比零換成了零比一。

趙二不無懊惱地蹙了蹙眉,沈柔見了,安慰地拿月杖頂端敲了敲趙二的月杖,趙二振作起來,兩方再次進入狀态,盯着柳若馬蹄下的氣毬,緊張起來。

柳若旗開得勝,微微勾起嘴角,一擊而出,給自己的第二前鋒,而後幾輪互傳,最後毬又到了柳若手上,而此時,她已然靠近紅方毬門,準備一擊而出,卻被橫裏一支月杖截斷,柳若意外看去,竟是個陌生面孔,似乎是叫唐渡。

唐渡常年和肅州軍比練,對柳若從軍中學來的擊鞠技巧更為熟悉,幾下就帶走了她的毬,傳回給趙二,趙二帶毬突進,傳給前方的沈柔,而後沈柔一個漂亮的螺旋,毬中!

劉金吾再次一敲銅鑼:“紅色方得一分!”

比分牌到了一比一,沈柔開毬,這次柳若選擇了更激進的打法,沒等她傳毬便欺身上來,月杖和沈柔相抵,低聲笑道:“別掙紮了,你們是贏不了的。”

沈柔被她力氣壓制,卻巧力掙脫,同時淡定回答:“你話好多。”

柳若大怒,再度追上沈柔:“你可真行,居然找了兩個下/賤/貨色來,你以為靠他們能贏了?想多了!”

沈柔心中一動,帶毬和她角力,一面道:“難道你知道些什麽?”

柳若自然是道:“知道什麽?我可什麽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們今天輸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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