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1)

王柳告假了,稱病不來,頓時讓奉常寺內等着看笑話的衆人失去了興味。

徐福淡然地處理着手邊的卷宗,蘇邑在他身旁,微微皺眉,忍不住道:“王柳實在輸不起。”

“他總是要來報道的,我不急。”徐福合上手中的卷宗,壓住了想要伸懶腰的沖動。時辰差不多了,徐福起身慢悠悠地走出去,廳中人多有打量他的,只是這些人眼裏再也不敢摻上半分鄙夷和敵意了。

徐福在奉常寺中的地位登時噌噌地往上拔。

蘇邑匆匆放下手中的竹簡,也跟了上去。

有人雖然不敢明着得罪徐福了,但是對于蘇邑與徐福走得這麽近的行為,還是頗有微詞的。

“上趕着跟人交好……這本領,我們是比不上了……”有人酸酸地說了句。

“說不定只怪容貌惑人呢……”又有人笑了笑,不過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很快就聽不真切了。

徐福照常從奉常寺出來,然後內侍迎他上了馬車,馬車咕咚咕咚地動起來,徐福這才有空打了個呵欠,靠在馬車壁上小憩,盡管如此,他也沒忘記整理好衣擺,手腳放得極為規矩,相信就算有人突兀地掀起車簾,而他恰好準備不及,也能以這樣高冷的姿态面對來人。他想得真是周到。

作為一個未來要成為國師的男人,就是要這樣嚴格要求自己啊。

徐福閉上了眼。

過了會兒,馬車突然停住了,徐福很敏感地從小憩中驚醒,他伸手掀起車簾,卻見外面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內侍正沖他彎腰道:“徐先生,請。”

徐福心中疑惑不已,甚至還陰謀論了一下,但是眼前的人依舊是從前那個內侍,這個時代也并沒有什麽人皮易容這麽不科學的玩意兒,他不可能是僞裝的,也不可能都過去這麽久了,突然來坑害自己吧?

心中漸漸淡定下來的徐福,撩起衣擺,下了馬車。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森嚴雄偉的建築,高門之上挂着“牢獄”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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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福頓時就想到了自己剛到秦國時,才和秦始皇打了個照面,就被送進大牢了。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不知不覺中做錯了什麽?這是要再次把他弄進大牢去了?但如果是送他入大牢,也至于還專門用馬車載他過來吧?

徐福轉頭看向內侍,企圖從對方的面部表情得到點信息。

那內侍沖徐福笑了笑,“徐先生,裏面請。”

請我進大牢,你還這麽熱情?徐福頓時說不出話來。

他擡起腳,正要往裏走,卻那黑洞洞的門內疾步走出一個人來,朝着徐福的方向躬了躬腰,“徐先生,王上已在裏面等你。”

徐福心底立時松了一口氣,原來只是秦始皇命人将他帶到這裏來啊,秦始皇要帶他去見誰嗎?徐福突然心念一動,莫非是嫪毐?

他跟着趙高走進去,那內侍則是留在外面,囑咐門口把守的士兵些什麽。

這條路窄且黝黑,兩旁點着昏黃的油燈,只能隐隐照亮腳下的路,前方的景象難以望個真切,徐福也只能勉強走得平穩以致不摔跤罷了。

在黑暗的環境中,人總是很容易遺忘時間,徐福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直到他們拐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起來,随之一片燈火通明映入了徐福的眼眸中。在那瞬間,徐福難以适應突如其來的強盛光芒,他不自覺地眨了眨眼,雙眼很快蒙上了一層水汽,眼角還滲出了一點生理鹽水。

徐福顧不上擦,反正總會幹的。

他快步走上前,然後見到了被侍從和士兵擁在中間的嬴政。

嬴政面色陰沉,身體裏似乎積着磅礴的怒氣,只等一個時間點的到來便會噴發出來。徐福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那栅欄之後關起來的,正是衣衫髒污、形容狼狽,比街邊乞丐的模樣還要不如的嫪毐。從嬴政的命令宣達下來以後,嫪毐便遭受了不小的刺激。一個靠着性。能力才得封長信侯的男人,如今卻是要被車裂而死,他将永遠失去他引以為傲的資本,永遠失去他所擁有的財富和地位,他的兒女也不再會被留下。

嫪毐驚恐惶然,日日求獄卒放他出去,甚至再度高呼他是長信侯,他不會死。

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折磨,讓嫪毐陷入了瘋狂之中,他失去了理智,見到徐福走進這方天地以後,他甚至沖着徐福嚎叫起來,就跟瘋病發作了沒兩樣。

見到嫪毐如今的模樣,徐福不得不贊嘆一聲,秦始皇果真是好手段。當初嫪毐與趙姬如何帶給他欺辱,如今他一個不落地還回去了。趙姬和嫪毐都是在面臨最後勝利的時候,被秦始皇狠狠毀去了希望,讓他們瞬間從雲端跌落至谷底。他們得意到鳳凰的時候,也正是他們自我毀滅的時候,這足以令他們從此一蹶不振,再難重振。

趙姬被打發到鹹陽城外獨居,她定然會擔憂嫪毐與那個私生女的下落,她會擔憂嬴政會如何處置他們。而嫪毐一直被關在牢獄中,一日不施車裂之刑,他便一日要活在這樣的恐懼之中,光是這樣恐懼,就足以将一個人逼瘋了。

想來倒也算解氣。

“嫪毐的嘴着實髒污不堪,你們上前給他洗一洗。”嬴政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感情來,牢獄之中,除了嫪毐瘋狂大叫的聲音,便安靜再無一絲嘈雜之音了。

嬴政已經完全豎立起了他的威嚴,衆人在他面前皆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他突然轉過頭,看向徐福,朝他道:“過來。”

徐福微微颔首,二話不說就走到了嬴政面前去。

徐福很清楚,秦始皇在面對嫪毐、趙姬和呂不韋這三人時,他是很容易黑化的,自己能順着便順着他最好。

徐福還沒想明白嬴政為何會讓內侍将自己也請過來,誰知道下一刻嬴政開口就問:“可餓了?”

“……沒。”徐福臉上清冷的表情一個沒穩住就起了變化,他臉上飛快地閃過了驚愕之色。秦始皇怎麽如今一見他,就問他餓不餓,他難道一不小心在王宮裏表現得很飯桶嗎?不不,這樣可不好。這樣會大大有損自身的出塵之氣。徐福默默地忍痛暗道,大不了以後便少吃一些就是了。

嬴政點頭,這才滿意地扭轉回去,眼神冷漠地看着嫪毐被兩名身強體壯的獄卒按在牆面上,打了一桶水來,用瓢舀起來便往嫪毐臉上潑。此時已是入冬時分,那一瓢水潑在臉上的滋味,可想而知。

徐福聽嫪毐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還貼在牆面上狠狠抽搐了一陣,然後才軟倒在了地上。

“嫪毐,送你入宮做假宦官的人是誰?”嬴政冷冷地問。

嫪毐口中發出嗚咽的聲音,獄卒揪住他的頭發,将他硬生生地扯起來,厲聲道:“還不回王上的話?”

嫪毐何曾受過這樣的罪?他沒料到嬴政下手會如此之狠,此刻他卻是連半點怨恨都不敢生出來了,他的心底只剩下了恐懼。嫪毐縮了縮,嗓音低啞,“……是、是呂不韋。”

嬴政面不改色地問:“此言可屬實?”

“屬……實。”嫪毐費力地回道。

“可有依據?若是沒有依據,屆時呂相說你污蔑于他,那寡人該如何是好?”

“有、有依據,我門下有一舍人,叫尉易……他便有……有我與呂不韋……來往的……依據……”

嬴政滿意了,再次轉頭對徐福道:“嫪毐曾侮辱過你,你可還有話要拷問嫪毐?”其實他的大意就是,有仇報仇,有怨抱怨,抓緊時間,快來!

徐福回想了一下。嫪毐用目光調戲過他,輕視過他,鄙夷過他,後來又在加冠禮上稱呼他為賊人,嫪毐的舉動也差不多是要将他置于死地了。仇怨也算挺深的了!不過想一想還有個車裂等着嫪毐,嫪毐死的時候,還會變成真正沒有那玩意兒的閹人。于是一下子,徐福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麽可懲治嫪毐的方法了。

見徐福微微蹙眉的模樣,嬴政似有似無地輕嘆了一口氣,“你心善。”

嗯?

嗯?你說什麽玩意兒?

徐福有點茫然,完全沒想到話題怎麽突然又扯到他善良不善良上來了。誰眼瞎會覺得他心善?

眼瞎的嬴政厭惡地看了一眼嫪毐,“将他帶下去。”

嫪毐陡然間意識到了什麽,劇烈地掙紮了起來,正要大喊大叫之時,卻被獄卒堵上了嘴,于是只能嗚嗚咽咽,語不成聲。

他直接被獄卒拖了出去,嬴政眼神冷漠地看着嫪毐被拖走的方向,淡淡地問:“人都捉齊了?”

趙高微微俯身,道:“都齊了。”

“那就把那個尉易找出來吧。”

“喏。”

嬴政說這些話的時候,絲毫沒有要避開徐福的意思,徐福心中隐隐有幾分激蕩,秦始皇如此行事,是不是代表,已經将他納入身邊的圈子了呢?但是再一想到,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徐福心中又稍微有一點忐忑。秦始皇應當不會如此對他吧?

趙高先與獄卒一行人走了出去,而後嬴政才帶着徐福和其餘侍從,慢慢往外走。

“可解氣了?”嬴政的聲音突然在黑暗的走道上響起。

“解氣了。”對于堂堂秦始皇這樣過分的關心體貼,徐福總覺得有一些別扭,但嘴上他還是回答得很誠實。秦始皇如此懲治嫪毐,的确不是一般的解氣啊!

出于禮貌,徐福還回關心了一下嬴政,他也用與嬴政如出一轍的語氣問道:“王上可覺解氣了?”

嬴政語氣略略輕快地說了一句,“寡人也覺解氣了。”

他們穿過了走道,漸漸走到了門口,外面的光落在嬴政的臉上,徐福不經意的一個側目,卻瞥見嬴政臉上陰沉的表情,哪裏如他語氣那樣有半分松快?

他們跨出了門,漆黑的牢獄被甩在了身後。

徐福再轉頭去看時,嬴政臉上又恢複了平和之态,一點之前的痕跡都再難看出來。

嫪毐不知道被帶到哪裏去了,但是徐福估計應該是被拖去行刑了。徐福閉上眼略略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

“要去看嗎?”嬴政突然又問道,估計是剛好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

“不用。”徐福說完,又補上了一句,“惡心。”車裂的畫面肯定不會好看到哪裏去,胳膊腿兒都分家了,那能不血流成河嗎?肯定連個原模樣都辨不出來,為了避免惡心得他吃不下飯,還是不要去看了,最好秦始皇也不要一時興起,決定去觀個刑。

幸好,聽見徐福這麽說,嬴政就相當幹脆地點了點頭,命內侍撩起馬車的車簾,讓徐福先上去了。

随後嬴政也跟着上了馬車,狹隘的空間裏頓時就剩下了兩人。

方才牢獄之中血腥氣太重,而且因為空氣不暢,顯得有些憋悶,憋得久了,徐福總覺得頭有些泛暈。他擡手揉了揉額角,想要靠在馬車上,但是随即想到身旁還有個秦始皇坐着,徐福就不得不繃直了身體。徐福倒是忘記了自己與嬴政同床共枕那麽久,氣質早在他向嬴政使出一記掃堂腿的時候,全、沒、了。

疲乏未消,又添頭暈,徐福強撐着坐直了身體。

車轱辘咕咚咕咚在地上轉動而過,馬車搖搖晃晃,晃得徐福的頭越發沉重,不知不覺間,他的雙眼就變得朦胧了起來,眸子上就跟蒙了一層霧似的。

嬴政原本正沉浸于思考之中,良久之後,他突然一扭頭,就瞥見了徐福正襟危坐,雙眼卻仿佛要地滴出淚來的模樣。

沒等他開口問徐福,馬車猛地頓了一下,徐福之前身子繃得太直,這一下來得太過猝不及防,他直直就朝着嬴政撞了上去,嬴政立刻伸手去攬他,徐福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什麽昏昏沉沉的感覺都被驚走了,他雙眼微微瞪圓,一手撐住車壁,繞開了嬴政的頭部,避免了發生他直接撞在嬴政頭上的慘案。

馬車之外響起馬兒驚啼之聲,随即還有人高聲呵斥的聲音。

徐福心中暗沉。

誰這麽大膽子?連秦王的馬車也敢驚!

“徐福,撞到了嗎?”見徐福半天沒有動靜,嬴政不得不出聲。

徐福低下頭來,才驚覺自己的姿勢竟然有些奇異……

他單手撐住車壁,一只手按在嬴政的腿間,半個身子都趴在了嬴政的肩上,額頭還不慎撞了下車壁,那瞬間,驚吓多過疼痛,所以段時間內他沒能注意到自己撞傷了額頭。

嘶!

太疼了點兒。

怎麽不小心磕一下,撞得這麽疼?徐福皺了皺眉,直起身子,正要收回手,突然間,他發現了一件很驚駭的事。

他好像……把秦始皇……壁咚了?

“徐福?”見徐福還是沒有動作,嬴政拔高了聲音,他擡手抓住徐福的手臂,将人從肩上扯了下來,徐福渾身力氣都沒了,四肢有些發軟,他的綿軟無力地坐在了嬴政的面前,嬴政眉頭緊蹙,聲音沉穩有力,“何處傷了?”

“額頭。”徐福微微擰眉,語氣雖然是淡淡的,“只是不小心擦挂了一下,怎麽覺得異常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內心有點日狗。

嬴政原本皺着的眉一下子就松開了,他擡手撩了撩徐福額前的發。

還是上次撞傷的那個位置,又青了。

“想來是你額頭更為敏感吧。”嬴政面不改色地說着瞎話。

徐福當然想不出個究竟來,他點點頭,也裝作面不改色,剛剛他什麽也沒有對秦始皇做,随後坐了回去。

只是難得的安寧,都沒有人肯讓他們享受一會兒。

馬車外有人高喝怒斥趕車的內侍。

內侍氣極,問那人:“你們沖撞了我們?怎的還如此嚣張?”

那人笑道:“你可知你如今辱罵的是誰門下之人?”

徐福一邊漫不經心地揉着額頭,一邊在心底吐槽。這等經典句式,“你可知我是誰”“你可知我xx是誰”。放在秦國時,倒也通用。這樣的文化是果然是流傳千古啊。

馬車裏坐着秦王,秦國上下誰又能蓋得過秦王去?內侍當然不會怯弱分毫,當即冷冷諷刺道:“我管你是誰?還不讓開!”

對方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不識好歹”,當即責罵道:“這是我們昌平君府上的車駕,爾等竟敢讓我們為爾等讓路!好猖狂的口氣!”

昌平君?

不認識。

徐福只覺得這個稱呼聽起來官爵很高的樣子,不過最高的人此刻就在他身旁呢。

嬴政的臉色沉了沉,也不再掩飾,當即上前撩起車簾,目光如炬地看向挑釁的那人,冷聲道:“昌平君何在?”

如今上了那麽多朝,誰還能聽不出秦王的聲音?那昌平君日日上朝時,與嬴政十分接近,現在一聽見這道嗓音,當即就掀起簾子,露出後面一張面帶笑容的臉來,“沖撞貴人,這邊請。”

昌平君當即一鞭子抽在那下人身上,趕緊命人駕着馬車讓出路來。

嬴政始終都一言不發,只是等馬車駛離的時候,他才回望了一眼那昌平君。徐福敏銳地注意到,嬴政的目光微沉。

這個昌平君歷史并不怎麽出名,至少徐福是沒有太大印象的,他自然也不知道此人跟秦始皇關系如何了。反正這些了解與否也并無大礙,他只要知道最後歷史的勝者是秦始皇就夠了。

馬車漸漸駛得遠了,嬴政的臉色才慢慢緩和了。

就在徐福以為嬴政心中還暗自憋着一股火氣時,卻又聽嬴政道:“快些回宮。徐先生必是餓了。”

徐福:“……”在他沒有注意到的地方,話題又發生了什麽樣迅疾的變化?

日薄西山,由趙高從旁監管,嫪毐被押解上了刑場。

嫪毐原本還渾渾噩噩的表情,在見到刑場之上那幾名彪形大漢時,他的臉色登時就一片慘白,雙眼瞪得如同銅鈴般大小,被堵住的嘴還流出了涎液,面孔都随之變得猙獰了起來。

刑場上的人見着這位昔日的長信侯,連連搖頭。

瞧這模樣,那裏還有半分往日威風?

有人笑道:“聽聞嫪毐有一絕技。”

“哦?什麽絕技?”旁人問。

“他那物可以轉動車輪而毫發無損,正巧今日也讓我們領教一番,他那物究竟如何堅硬。”說着那人便命人拿來了繩索。

嫪毐聽見這番對話,臉色竟是隐隐泛着青灰之色,他被吓得險些厥過去。但他終究還是清醒着的,有大漢扒去他的褲子,随後冷笑一聲,用那繩索将他套牢,四肢、脖頸、那物……都沒有落下。嫪毐的身體微微抽搐起來,旁邊的人抽走了他嘴裏的布,随後趕了六馬駕車而來,再将繩索系于上。

嫪毐已然抖成了篩子。

他口齒不清地喊道:“我……我乃秦王假父!我乃秦王假父!我乃……”

馬兒被抽了一鞭子,嘶叫一聲,立刻朝不同方向撒足狂奔而去,刑場之上連慘叫聲都未響起,嫪毐口中最後的嘶喊戛然而止。

時九年,長信侯嫪毐施以車裂之刑。

不久之後,趙姬病重,命宮人前赴鹹陽宮求見秦王政。

嬴政很久未能再入夢,原本應值得歡喜的事,偏偏卻讓他隐約感覺到了一絲悵惘。又逢夜時,嬴政閉眼入眠不久,卻察覺到身邊的人突然坐了起來,嬴政也當即睜開了雙眼。

徐福坐在床榻之上,被子從肩上滑落,墜在腰間,更襯得他只着裏衣的腰不盈一握。

他的臉色微微發白,臉上的表情有些漠然。

“被魇住了?”嬴政低沉的嗓音在黑夜中響起,起到了一定的撫慰作用。

徐福将思緒從自己的世界中抽離出來,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被魇住了,身為本領高強的術士,他怎麽能被魇住呢?徐福搖頭,微微蹙眉,偏了偏頭,看着嬴政問道:“隐約聞見哭聲,擾得我不能入夢。”

黑夜之中,徐福的眸子熠熠生輝,深深印在嬴政的眼眸之中,嬴政轉頭叫了一聲,“來人。”随後便真的有宮人趕緊到床邊來了,點燃燭火,躬身道:“王上。”因為扶蘇還在榻上熟睡,宮人不得不壓低了聲音。

“外面何人哭泣?”

徐福聞言有些驚訝,嬴政這麽快就問了?嬴政就不擔心那只是他的錯覺嗎?不過随即一想,秦王麽,可以随意任性。他詢問宮人,那是理所應當的事。

宮人面露難色,“從鹹陽城外來的那兩人。”

徐福更驚訝了,原來外面還真的有人在哭啊?他就說,怎麽一閉上眼就總覺得有嘤嘤的哭聲在耳邊萦繞,鬧得他驚了個夢,差點就在秦始皇面前失了儀态。

嬴政面色不改,“将人驅到一旁去,若是再擾了寡人休息,便将人趕出鹹陽宮。”

“喏。”宮人忙出去了,等走到寝殿外之後,那宮人便立刻板起了臉,“兩位請到一旁去哭吧,連夜哭倒在王上寝殿外,算是怎麽回事?若是再擾了王上,便教你們好好嘗一嘗教訓。”

其中一名宮女哭得妝容都花了,“求見王上,求見王上啊!太後病重,求見王上一面!”

“王上早安排了侍醫随侍,爾等如今到鹹陽宮中來又欲如何?把他們帶走!”宮人冷着臉吩咐一旁的內侍。

膀大腰圓的內侍立刻将人生生拖走了。

“王上!王上!太後病重啊……”那兩人的聲音漸漸地便遠去了,再也聽不真切。

過了一會兒,天上還下起了雨來,将那兩人澆了個透,他們哭坐在雨中,臉上神色越發絕望,他們知道,他們跟着趙太後,便再也沒有回到鹹陽的機會了……他們從此徹底脫離了秦國最尊貴的地方……

曾幾何時,趙姬初為太後,何等風光?再看如今,被棄于別宮中,再不能回鹹陽城,兒女皆不在身側,只餘下偌大凄清的宮殿和神色麻木的奴才們。

正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天氣入了冬,便愈發寒冷起來,徐福晨起時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是為了維持風度,哪怕是僵着臉,他也要裝得無畏地起床更衣,洗漱過後,便冷着一張臉去用早膳,之後又有內侍趕着馬車送他去奉常寺。

到奉常寺的時候,徐福臉色冰冷,那稱病不來的王柳終于露了面,王柳剛與徐福的神色對上,就不自覺得往後退了半步。

徐福身上氣勢似乎更甚從前了!

其實這個想法并不只王柳才有,其他人也不自覺地生出了這樣的想法,他們竟然隐隐覺得不敢貿貿然與徐福對視。

這些人殊不知,徐福臉上表情冷漠更甚從前,不過是被凍的罷了。

徐福行至位置旁坐下,翻動了一下竹簡,卻覺得手冷得厲害,徐福不太高興,冬天一冷起來,他就渾身不爽。于是他擡頭看向王柳,“去為我點個火盆來,再為我倒杯熱水來。”

徐福的眼神威懾力太強,王柳一時間受了蠱惑,不自覺地拔腿就往外走,等他都跨過門檻了,王柳終于回過神來,想起支使他的正是此生仇敵!王柳哪裏還肯再為徐福去點什麽火盆?他頓住腳步,沒有動。

正巧此時蘇邑手裏捧着一個玩意兒進來,他快步走到徐福身旁,跽坐而下,随後将抱着的手爐放在了徐福的桌案之上,“用這個暖手?”

徐福擡手碰了一下,燙得要命,比起後世完善的手爐,這個自然顯得粗糙了不少,不過至少也能制造一點暖意。

徐福将手爐拉得近了一些,熱氣便撲面而來。他頭也不回地道:“王太蔔那便只為我倒杯熱水來就是。”

王柳暗自咬牙,恨恨地看着蘇邑,這小人!竟是搶走了他的活計,費盡心思讨好徐福!一定是被徐福皮囊給迷惑了!一定是!王柳十分不服氣,轉身出了大廳,便尋來幾人,囑咐道:“去燒個火盆來,要燒得極旺的。”吩咐完之後,王柳又轉身去捧了盞熱水。難道他還會比不過蘇邑這樣的小人嗎?

王柳如此想着,便将那盞熱水捧到了徐福的面前,他将杯盞往徐福面前一放,神色倨傲地看着蘇邑。

蘇邑并未能領會王柳眼中的不屑與敵意,他原本就不太瞧得上王柳,只是以前相安無事,所以很少與王柳來往,後來王柳執意與徐福比試,蘇邑這才與王柳站在了對立面上。他既然厭惡王柳,當然不會與王柳對視,所以他當即就将頭扭了回去。

王柳心中暗自憋悶,決心等那火盆拿上來,一定要将蘇邑比下去。

于是王柳就跟個樁子似的,站在了徐福的身後。

徐福翻閱了一會兒竹簡,突然擡起頭來,“你擋住我的光了,麻煩挪一挪。”徐福很不喜歡看書時被打擾到的感覺,語氣就難免帶上嫌棄之味。

王柳心中頓時更為憋悶,他拉着一張臉,往後退了退。

原本王柳是恨不得再也不來奉常寺的,只因為他平日裏都是出盡風頭,但自從徐福來後,他便是丢盡了臉面,徐福又那樣羞辱于他,他又怎麽能自己送上門來讨羞辱?偏偏他家中人嚴令他身體痊愈之後,必須要回到奉常寺中。他的本事不弱,若是能通過這條路,獲得王上的青睐,豈不妙哉?

家人又豈知,王上如今恐怕是多看他一眼都嫌!

王柳心裏苦,還不得不送上門來被徐福羞辱。

有人端了火盆進來,王柳見了,雙眼微亮,連忙指揮那人将火盆放到徐福身旁來。

在廳中坐了一會兒,徐福的身體也漸漸暖了,突然間身邊就像降落了一只火球一樣,讓他感覺自己瞬間被轟熟了,徐福眯了眯眼,身子不自覺地側了側,等他扭轉身來,才注意到自己身旁被擱了一個大火盆,火盆之中的木頭燃得正旺。

“你做什麽?”徐福沉聲問王柳。

“給你取暖。”王柳心道,我這比起蘇邑,更要厲害許多吧?

蘇邑站起身來,沉着臉叫人來将火盆端走。

王柳不服,連忙道:“蘇邑,你可是嫉妒我?”

徐福:“……”這王柳修養一陣,是不是腦子修養出毛病了?做起事來,如同腦部有疾一般!

“我何須嫉妒你?王太蔔,這火盆燃得過于旺,會點燃桌案、點燃竹簡,你難道不會動腦子想想嗎?”原本心中對王柳就多有不滿,平時少言寡語的蘇邑忍不住噴了王柳兩句。

王柳懵了懵,憋屈地咬咬牙,“搬下去。”

于是那火盆又被搬了下去,最後徐福面前還是只擺了那個小手爐,王柳看得眼冒火光,頓時覺得蘇邑一定是蓄意與他作對!實在可惡!他眸光轉了轉,看見徐福端起他之前送來杯盞,往嘴邊松了松,抿了一口溫水。王柳心中這才覺得舒服了,蘇邑有手爐又如何?我有熱水!

王柳轉身走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坐上去一會兒之後,旁邊的人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肩,“柳這是當真打算認輸了?”

認輸?認什麽輸?王柳腦子裏轉了個彎兒,陡然想起,自己方才的舉動,那不正是做了徐福的仆人嗎?!

王柳呆愣愣地坐在那裏,如遭雷擊。

旁邊的人收回手,心底嗤笑。王柳果真是刺激過大。想來,徐太蔔的本事,恐怕的确不小……

許久之後,徐福收起竹簡,蘇邑忍不住問他:“徐太蔔如今還是住在王宮之中?”

“是,如何?”徐福将竹簡放回去,然後坐回去,腦子裏默默地記住了方才竹簡上記載的內容。這個竹簡實在有意思,上面竟然還有煉制長生藥之法,還有修道之法。看起來頗為玄幻,但就當做故事書來看也不錯。重生穿越之事都能有,也不知道長生不老藥是否真的有?人又是否可以真的修道以求飛升?

“邑憂心恐有人于背後言徐太蔔之不是。”

“他們能說我什麽?”徐福漫不經心地問。

蘇邑心中擔憂不已,卻不好直白而言,只能遲疑道:“說你與王上……”

“嫉妒我與王上君臣相得嗎?”徐福滿不在乎地站起身來,“今日便至此了。”說着他就要從廳中離去。天氣越發寒冷,徐福決定他要仗着官職比較高,早退了!

他可不管那些人會如何說他,他若是與秦始皇打好關系,千年後,說不定他也能被載入史冊,成為大秦王朝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想一想,便覺得心中豪情萬丈。

蘇邑先是傻眼,随後才一拍膝蓋,道:“是我俗人了……徐太蔔高潔,自是不将這等污濁之事放在眼中的。他本未做過,又怎會為外物所影響呢?”蘇邑心中又連連驚嘆幾番徐福之高德,心中的崇拜與敬服噌噌翻倍。

王座之上,穿着黑色冕服的秦王,容貌越發堅毅沉穩起來,他靜坐于桌案前時,堂下的諸位大臣都不自覺地緊了緊身上的皮。

呂不韋腳步穩穩地從殿外踏進來,先向嬴政行過禮,而後便向嬴政彙報清掃嫪毐餘黨的事宜。

嫪毐已除,在有些人眼中,身為秦王仲父的呂相應當又要恢複到過去春風得意的時候了。當然,身在朝堂之中的,更多人卻是雙眼明亮的,他們不敢再與呂不韋來往過密。哪怕是呂不韋在彙報完之後,聽上去好像立了極大的功,他們也不會再像往日裏一樣,主動站出來誇贊呂相,并為呂相請功了。

早朝散去後。

嬴政留了呂不韋于宮中用飯,呂不韋并未推遲,他也想借機試探一下嬴政對他的态度。

嬴政帶着呂不韋到了偏殿,剛好撞上早退的徐福。

兩人踏進殿來,就看見了徐福着一身白色常服,發絲披散,擁着一件寬大衣袍,随手勾着火盆中燃燒着的木頭,火光之中映襯出他那張精致的臉。

徐福聽見腳步聲,不由得擡起了臉。

嬴政總覺得自己從徐福的眼底窺見了幾絲溫柔缱绻,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快,竟是覺得有些不樂意讓身後跟随而來的呂不韋也見到如此景色。

徐福第一眼見到嬴政的時候,原本正要開口與他說話,卻猛地看見了嬴政背後的呂不韋。

徐福四肢僵了僵,但随即他又恢複了鎮靜。擔心什麽?呂不韋很快就要被秦始皇驅逐了。

所以徐福的目光只是淡淡地從呂不韋臉上掃過,然後就十分自然地走到圍屏後去了,見到如此一幕,呂不韋登時也将從前的記憶串連起來了,原來以前他與嬴政說話時,那個少年也常躲在圍屏後的!

呂不韋心中登時被掀起了火氣。

昏庸!無能!

竟是如此寵愛一個少年!不分輕重!

呂不韋看向嬴政的目光不自覺地帶上了責怪之色,不是呂不韋到了這個關頭還不懂得收斂自己,而是某些習慣是在長年累月中養成的,又怎麽是一時間便能改過來的?趙姬、嫪毐也是如此,當權勢握在手中已經成為習慣,他們自然變得大意,變得不将嬴政放在眼中。

嬴政裝作看不見呂不韋的目光一般,先到桌案前跽坐而下,壓下心中微微泛動的漣漪,這才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此次辛苦呂相了,不過寡人尚有一疑問,需要呂相為寡人解惑。”

呂不韋稍稍放下心來,看來嬴政還沒有要拿他開刀的意思。

“王上請說。”呂不韋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嬴政這個年紀的人,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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