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待到都江堰全城都恢複了之後,徐福也痊愈了,他這才有機會在頂着晴空的城中來回轉悠,正經感受一回千年前的都江堰,是何等風采。
徐福從房間裏出來,卻尋不着桑中和柏舟二人。
雖然一人也可以出去轉轉,但若是一會兒在街上遇見找他算卦的,被圍起來他跑都跑不掉。
徐福在客棧裏轉了轉,倒是見到了嬴政身邊的內侍,徐福連忙叫住他,“可看見桑中和柏舟了?”
內侍指向另一扇門,“在裏頭呢。”
徐福大步走過去,推開門,“啪”的一聲,一只杯盞剛好滾到他的腳邊來。這是做什麽?徐福疑惑地擡起頭,只見嬴政站在屋中,桑中和柏舟匍匐在地,連頭也不敢擡起,還有一內侍尴尬地沖徐福笑了笑,忙跑過來去撿那杯盞。
這是……在教訓人?
“王上,桑中和柏舟,可是犯了何錯?”既然都已經撞見了,徐福也不可能轉身裝作沒看見。桑中與柏舟護衛他一段時日,總也講幾分情分的。
嬴政緊緊抿着唇,面有愠怒之色,但聽徐福問起,還是松了松唇角,打算回答徐福的話。
不等嬴政開口,桑中已經低聲道:“徐先生,是我和柏舟護衛不力,才害得先生受了如此多的苦楚,更險些被劉二所害。”
被桑中搶了話,嬴政更不高興了,冷冷地瞥了一眼桑中。
認錯認得很快的桑中被這一眼橫得有些無辜,心中只暗暗想着,王上定然是因此事怒極了,如今認錯也都難求王上饒過了。
“劉二?”徐福才陡然想起那被抓進縣衙去的劉二,“那劉二現在何處?”
柏舟擡起頭來,道:“聽縣長說,大水來時,劉二來不得逃跑,便被生生淹死了。”
提起劉二,徐福心中還覺得惡心不已,他皺了皺眉,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淹死算是便宜他了。”
嬴政從未見過徐福如此明顯表示自己喜惡的時候,不由問道:“你與桑中、柏舟失散之後,劉二可是做了什麽?”嬴政問出這話的時候,心中想的也是,便宜那劉二了。若是在鹹陽城中,必然令其具五刑後再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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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福不願劉二這兩個字破壞了自己心情,于是很快恢複了面上的淡然,淡淡道:“我醒來時,劉二将我搬到了樹下,那時他或許便想對我動手,只是我醒得快,他沒尋到機會。後來我與他尋了個山洞躲雨,那時我發着高熱,頭暈目眩便偎在火堆旁休息了。他見我閉上眼,便手持刀朝我而來。我驚醒過來,才将他制住了。我搶到刀之後,便威脅他背我下山,朝着都江堰來。”
徐福略去了劉二竟然還對着他發情的一節。
這種事說出來,總歸有些掃他的男性雄風。
徐福不知道,若是他說出來了,那劉二定然連個全屍都別想有了。
桑中和柏舟望着他的目光陡然變得敬畏起來。
徐先生平日裏瞧上去那般無縛雞之力,但卻能從劉二那樣的人手中搶過刀來,還威脅住了劉二,實在厲害!
嬴政全然沒想到這上面去。
寥寥數語之中,他的腦子裏已經能描繪出當時的兇險情景來。原本他以為發起高熱,燒得迷迷糊糊口中發出呓語,還要強撐着安撫城中百姓,已經是徐福吃的大苦了,誰料想中間還有如此波折的一段。這中間,若是稍有不慎,等他來到蜀地時,就見不到徐福了。
嬴政越想臉色越發陰沉。
桑中和柏舟二人同時都有一種,自己小命要不保了的感覺。
“可知那劉二為何對你下手?”嬴政開口,聲音陰沉沉的,莫名帶着一股煞氣。
徐福“唔”了一聲,“大概得去問屍體才知道了。”
徐福也不過随口一句,嬴政卻是正兒八經地道:“就算變成屍體,也有辦法叫他開口。”
徐福覺得有點驚悚。屍體怎麽開口?難道還有巫術能複活他嗎?
嬴政沒有揪着這個話茬不放,既然是吃苦的經歷,何必再重複多說?事後他自然會去查探。
“嗯,他們倆罰完了嗎?我要出門轉一轉,得帶上他們。”徐福出聲道。
嬴政聞言大步走到了徐福身邊來,“既如此,寡人陪你出去。”
“那他們……”
“也帶上。”
嬴政出門自然也是要帶侍從的,桑中和柏舟也算因此逃過一劫,趕緊低調地跟在了徐福和嬴政的身後。
徐福出門時還在頭疼,若是有百姓尋他算卦,那他要如何是好?如今他還提不起算卦的精神來,更難靜下心來。誰知道他走過了一條街,卻也只有百姓悄然打量他與嬴政,他們并沒有要湊上前來的意思。
徐福有些費解,他轉頭瞧了瞧嬴政的面容。
難道是秦始皇渾身王霸之氣太過震懾人?還是說秦始皇的面部表情過于兇神惡煞了?
但是秦始皇的臉并不可怕啊。
徐福還是很費解。
街上已經陸續有人出來擺攤了,兩旁的鋪子也大開大門了。
食物的香氣萦繞在鼻間。
不知不覺,徐福就轉到了那間醫館外,他頓了頓腳步,對嬴政道:“我來到城門口時暈倒了,便是被人送到了這家醫館來。”徐福怔了一下,突然道:“我還沒給錢!”
嬴政當即揮手叫來內侍,“進去謝一謝醫館中人,将錢付給醫館。”
那內侍點頭應喏,正要踏足進去。
徐福卻覺得過門而不入,實在不夠禮貌,別人救他一命還是要知恩圖報才是。親自上門致謝,方能算作禮數周全。
“不如一同進去。”說着徐福便越過了那內侍。
內侍怔怔地看向嬴政,不知如何是好。
嬴政沒再猶豫,也擡腳而入。
桑中和柏舟對視一眼。
要糟!
踏入醫館後,便能聽見一女子爽朗的笑聲。
還不等徐福和嬴政走近,恰巧便聽見有人問道:“鳳姑娘不應那劉家小哥,可是瞧上了初來城中的徐先生?”
初來城中的徐先生?
還能指誰?
嬴政的臉色登時大變,酸氣逼人。
這也就罷了,那鳳姑娘還笑着應道:“是呀,我就偏好徐先生那模樣的。”
旁人又笑:“那徐先生可是個官兒呀,以後是要回鹹陽去的吧。鳳姑娘可怎麽辦呀?”
“那我便随他而去啊……”鳳姑娘毫不在乎地笑笑,“當然了,前提是人家得喜歡我呀……”
嬴政心頭呵呵。
他才不會喜歡你。
桑中和柏舟察覺到嬴政一身冷氣,不約而同地冒出了冷汗來。
有夥計終于注意到了他們的到來,先驚呼了一聲,“徐先生?!”那夥計只認得徐福是誰,卻并不認得徐福身旁的嬴政。誰會想到,走在徐福身邊的,正是他們秦國的王上呢?
裏頭的談話聲戛然而止。
門簾被掀起來,鳳姑娘從裏頭走了出來,原本聽見夥計那麽一嗓子,鳳姑娘臉上還挂着盈盈笑意,只是等出來一瞧,卻見徐福身邊還跟了個嬴政,鳳姑娘臉上的笑容登時就消失了個一幹二淨。
“徐先生病好了?”鳳姑娘先是關心地問了一句。
而這舉動在嬴政眼中俨然化作了,別有用心!另有圖謀!
“病已痊愈,前來感謝鳳姑娘。”說着徐福轉頭叫來內侍,內侍手捧秦幣,徐福道:“此乃診金。”
鳳姑娘的臉色又微微變了,總覺得徐福疏遠得緊,但從另一方面來講,她又覺得徐福當真進退得當、舉止有禮、寬和大方……一籮筐的好優點啊。
“那我便收下了,徐先生初來城中,之前是時間緊迫,未能在城中走一走?不若如今我便領徐先生在城中走走?”鳳姑娘接過秦幣,掂了掂裝着的布袋,分量不輕。
徐福方才将鳳姑娘與旁人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如今再不知道避着點嫌,那他要麽是傻子,要麽就是想要占人家姑娘便宜。徐福兩者皆不是,所以他推拒了,并且直接拿了嬴政做借口,“我與朋友閑逛一會兒便足以,不勞煩鳳姑娘。”
鳳姑娘只覺得喉中頓時哽了一口血,看着嬴政的目光都變得複雜起來。
嬴政還故作高冷地瞥了一眼鳳姑娘。
鳳姑娘暗暗咬牙,我與你什麽仇什麽怨?怎麽次次坑我?
徐福謝也道了,錢也給了,雖然出錢的人是嬴政。但總歸是将人情都還出去了。目的已達,也不便再多留。
“鳳姑娘,今日還有事,我也不便再多打擾鳳姑娘,便就此告辭了。”說着徐福就帶着嬴政往外走了,嬴政心中松快不已,便也懶得與小姑娘為難了,一言不發地與徐福出了門去。
鳳姑娘嘆了口氣,“怎的老娘美人計都不好使了呢?”
她身後的病人發出大笑聲來,道:“鳳姑娘,要化個妝來,撩撩頭發,撩撩衣裙,露出婀娜身姿,那才叫美人計呢……”
鳳姑娘不服氣,“那徐先生旁邊的人,難道還是個女扮男裝的不成?偏生瞧他,也不瞧我。”說罷,她自己又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也沒見過如此高壯的女子啊……”
·
街頭之上的食物,未能有多少是适合徐福吃的,他剛剛病愈,油膩粗糙之物不能食用。于是他只能瞥上幾眼,為了維護自身形象,還不得不迅速将頭扭開,繼續一派高冷淡定。
嬴政不好口腹之欲,自然也不會買食物,于是兩人匆匆走過,半點人文風情也未能體驗到。
等他們把一條街都走沒了,剛好撞上了在街頭視察的李冰。
見着兩人,李冰驚了驚,只淺淺一拜,算是朝嬴政見過禮,随後問道:“徐先生病可好了?”
李冰也只是礙于在外頭不敢呼嬴政為“王上”,又不知該說什麽是好,便才問起了徐福的病情。但這麽一句臺詞相似的話,在嬴政腦中盤旋一陣,嬴政心中又微微不爽了。
徐福此行,結識了多少人?
如何都這般關心他?
一見面便問病好了嗎?誰同你那樣好的關系?
李冰不知自己無意中踩了嬴政的雷,還态度熱切地與徐福攀談了幾句。
徐福也從李冰這裏知曉了為何街頭百姓不再找自己算卦了。
之前徐福本只有着神算的形象,自然是有着不少人想要找他算一卦的,而如今他卻硬生生變成了“神仙”的形象,衆人對他敬畏更多,哪裏還敢多去勞煩他?徐福便就這樣成為了衆人眼中,只可遠觀的人物。
其實李冰平日裏便是如此性子,待人都是溫和的,如今在嬴政眼中,卻成為了怎麽瞧都怎麽令人不爽的刺。
李冰心頭琢磨着,要不要邀秦王至家中小宴一番,他張開了嘴。
“縣長事務繁忙,不便多留,我同徐福也另有他事……”所以你可以走了。
嬴政漫不經心地說完這句話,徐福在一旁莫名覺得有些耳熟。
柏舟在後,心中暗嘆,這不便是方才徐先生同那鳳姑娘說過的說辭嗎?
……
李冰怔了怔,好半晌才明白過來,王上話中之意,是不想見着他呢。李冰心中惶恐,不知何處得罪了王上,但既然王上已經出言,便不能再令王上更加不滿,遂領着随從,趕緊道別離去。
嬴政滿意,一邊心中暗自計劃,不若明日一早,便帶着徐福離開這裏,往成都治所去。
成都那頭可沒有什麽鳳姑娘,也沒有愛對徐福溫和一笑的一把年紀的李冰。
這頭徐福覺得同秦始皇出來逛街,實在無趣了些,也就配合嬴政先回了客棧。兩人用了飯食過後,也沒有可消遣的物品,徐福便取出了鼎來,把玩于手。
客棧中人見了,便笑問徐福:“徐先生可是要取這鼎來煉丹?”
知道城中人已經拿他當神人看待,徐福也就吹牛連眼皮子都不帶擡一下的,“嗯,煉丹。煉仙丹,讓人長生不老的那種。”
那人笑着走開了。
一旁的嬴政倒是信了。
心中暗暗記下徐福這等愛好,哪怕徐福煉不出仙丹來,他也會命人為徐福備好一切材料,一切參考古籍。
嬴政想不出徐福拿了這鼎是要做什麽,如今聽徐福這麽一說,他覺得也只有這樣的原因,才能讓徐福寧願冒着風險前來蜀地了。
徐福把玩半天也沒個頭緒,他壓住打呵欠的沖動,放下小鼎,起身道:“有些倦了。”
“回去休息吧。”嬴政跟着起了身,二人上樓時,嬴政問了句,“在此可還有事要做?”
徐福搖頭,“無事了。”
嬴政未再說話,他親自将徐福送回了房中去,随後才回了自己的房間。
待到翌日徐福醒來時,他還有些懵。
眨了眨眼,瞧見的并非那床頂,而是馬車頂。
徐福擁着被子起了身,便見坐在不遠處的嬴政,回過頭來,淺淺一笑,“醒了?”
哪怕秦始皇笑了帶來的沖擊力,也比不上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換了個地兒的沖擊力大。
“我們出城了?”徐福問。
嬴政點頭,“寡人前來蜀地,并不能多加停留,處理完蜀地之事,便要早些回鹹陽。蜀地無醫術精湛的侍醫,一些小醫館又如何能診出你的病情?寡人難以心安,還是早些回了鹹陽,再命侍醫為你瞧一瞧。”
徐福并無意見。
他目的已達,也沒什麽非要留下來的必要。
只是……
“我還未洗漱。”徐福皺了皺眉。早起不洗臉不刷牙,那滋味……也太可怕了。
嬴政卻是早有準備,從馬車一旁拉出兩只桶來,一只桶中水可洗臉,一只桶可以用來裝髒水,之後自有人取走倒在路旁樹下。
徐福感慨了一聲跟着秦始皇,待遇自然不一樣,然後便洗漱了起來。
解決了這件小事,急急忙忙跟着回成都,便也沒有一處可抱怨的了。
這一行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只是來時,他們都頂着雨,去時,卻是豔陽高照。蜀地之中,呼吸清新,仿佛之前的大禍從未發生過。
·
鳳姑娘得知徐福從客棧離開時已然遲了。
有人忍不住勸她,“那徐先生,一瞧便知不是什麽平凡人物,我們也高攀不上的呀……放寬心放寬心,不去想便是了……”
鳳姑娘憋着一口氣,低聲道:“我就是堵得慌……”
打那怪人來了,她便再難近徐先生一尺。
她想要主動追求一番都沒了機會。
惆悵地嘆了口氣,鳳姑娘繼續搗手中藥,想來也是沒有緣分了……
·
全然沒有從前來時的艱難,到成都去的路上,他們也無須棄車馬。徐福安安穩穩地坐在馬車內,日日安睡,睡完便有食物送到跟前來,除了馬車睡着有點硌人,無法痛快沐浴以外,已然是過着惬意的生活。
這一日,徐福驚覺。
他在馬車之中享受到的待遇,倒是顯得他更像是秦王了。
不瞧不知道,如今注意起來,他才發覺,自己在馬車之中稱王稱霸,秦始皇都被自己欺到一旁去了。
徐福輕咳一聲。
幸好秦始皇身邊沒有人想要清理掉他這個不尊上的大膽小人。
“王上近日休息得可好?”徐福出于愧疚,主動出聲關懷了嬴政。
嬴政這幾日休息得的确不大好,馬車只有那麽寬的地方,他想着徐福之前受了不少苦,如今又剛剛病愈,便留出了相當寬闊的位置給徐福,徐福睡得舒服了,腿長身量高的嬴政卻蜷得有些難受。想一想,自打他從趙國脫去質子身份,回到秦國以後,便也沒受過這樣的罪了。
但哪怕再難受,嬴政又豈會拿到嘴上來說?
秦王哪會有軟弱的時刻?
嬴政一臉不在意的表情,道:“很好。”
徐福緊緊盯着他臉上的表情看了一會兒,最後掀開被子,露出旁邊的位置來,“徐福霸占王上馬車,心中愧疚難當,還請王上與我同眠。”
還請王上與我同眠……
同眠……
明明二人在鹹陽宮中夜夜都是同眠,但今日從徐福口中說出來,嬴政還是感覺到了一陣心神蕩漾。
那是不一樣的滋味。
嬴政表情自然道:“那便如此吧。”
兩人擁着被子,很快便又入了夜。馬車停在一旁,侍從們燒起火堆,圍在一起。夜色如水,許久未能與徐福同床的嬴政心中閃過了無數個想法。
但是這些想法最後都沒能實施。
嬴政睡着了。
這幾日的勞累,哪怕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如今與徐福睡在一起,乍然放松下來,免不了熟睡過去。
此時反倒是徐福格外的清醒。
徐福轉頭瞥了一眼嬴政的面容,就這一眼,反倒是讓他有點抽離不開視線了。人對于美好的事物,總是免不了多瞧上幾眼。嬴政的模樣在這個時代,未必多麽受男女歡迎,但按照徐福從上輩子帶來的審美觀參考,嬴政生得十分英俊。
他尚且記得自己初見嬴政時,觀他相貌之後的震驚。
這樣一張面孔,将英氣俊美與上好的命格凝聚在了一起,簡直就是令相面的術士愛恨交加的一張臉啊!
愛是因為命格難尋,這般面貌,幾乎可以成為相面之術中的教科書範本了。
恨是因為,這麽好的命格,這麽好的相貌,媽的,真令人羨慕嫉妒……
徐福盯着看了太久,嬴政似有所覺,還在睡夢之中抿了抿唇角。
徐福将目光移走,全然沒覺得自己盯着另一個男人瞧了那麽久,有何怪異之處。
夜晚寧靜,徐福睜着眼瞧了會兒車頂,百無聊賴,不知不覺倒也睡着了。
翌日二人醒來時,馬車便快要入城了。
他們在馬車上洗漱一番,整了整衣冠。
很快馬車停在了成都治所外。
有人見馬車竟敢停在此處,便上來驅趕,卻被嬴政的随從更為兇惡地趕走了。這些小兵哪裏能與鹹陽宮中帶來的侍從相比?光是氣勢就不知差了多少。
徐福掀起車簾從馬車上下來。
治所的人見了他,怔了怔,忙問道:“可是徐太蔔?”
徐福點了點頭,讓出位置來,随後嬴政便也踩着他之前踏過的地方下了馬車。
這些人見一更為貴氣威武的人從馬車中下來,不由得一愣,心中暗暗揣測這位身份,一邊叫人進去通報。
徐福先問那人:“發大水,成都可被波及?”
那人忙點頭,“成都被淹了,只是早有準備,未有太大損失。”
至于百姓農田毀了,在他們這些人眼中也不算什麽損失。若是郡守丢了東西,他們丢了東西,那才方叫大損失呢。
只要無人員傷亡就好。徐福問完就不再說話了,他做了個請的姿勢,“我們先進去。”
那人見徐福對高大男子如此畢恭畢敬,心中更生敬畏,也不敢攔人了,只能看着他們往裏走。徐福走到一半時,突然回了個頭,他指着馬車之後跟着的小馬車,問:“那裏頭裝的是什麽?”
嬴政笑了笑,笑容裏卻莫名透着幾分陰涼意味,“劉二。”
秦始皇把屍體都帶走了?
徐福心中打了個寒顫。
這麽些日子,劉二就在後面的馬車上?想一想,還是有些驚悚啊。
秦始皇将劉二帶到成都治所來,不會是準備讓這屍體真的“開口說話”吧?
越想越覺得惡心,徐福加快了腳步朝裏走去。
而這時陳會已經同熊義一起出來了。
“徐太蔔安好?”還未走近,便已聽見了陳會高聲問道。
“我自是安好的。”徐福随口道,一邊目光朝陳會身後看去。
熊義經過這段時日修養,總算恢複了翩翩美男子的模樣,哪怕是這次大水,也未能摧毀他的風采分毫。
熊義見着徐福本也要開口說話,只是他的目光陡然觸及到了旁邊的嬴政,熊義臉色大變,嘴唇抖了抖,心中不自覺地升起畏懼來,“王、王上?”
那陳會在蜀地做了好幾年的郡守,離鹹陽甚遠。而嬴政變化又大,他一時未能認出來,如今聽熊義出聲,他再看去,果然是秦王!陳會馬上跪了下來,口中高呼“王上”。
治所之中,所有人都怔了,不一會兒,院子裏便跪滿了人。
這些人許多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能見王上一面,如今見到,自然激動不已,也惶恐不已。
“帶上來。”嬴政瞧也沒瞧他們一樣,反而是轉頭對身後的內侍吩咐了一句。
“喏。”內侍沖門外招了招手,就見兩名人高馬大的青年男子,手中拖着一人進來了。是的,手中拖着。
熊義瞥見那被拖着的軟綿綿的人,忍不住皺了皺眉,但礙于嬴政在跟前,便不敢表露出惡心的表情來。
兩名男子手一松,那軟綿綿的人便倒在了地上,還露出了臉來。
熊義盯着那人,終于忍不住疑惑道:“這不是那……那與徐太蔔一同前往都江堰的人嗎?”
嬴政看向陳會,問道:“寡人聽聞,此人乃是陳郡守安排與徐太蔔的,可是如此?”
陳會腦子裏一片亂哄哄,原本他還在想為何秦王會出現在此,難道是來殺呂不韋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如今便乍然見到了劉二那張青白發紫的臉,陳會吓得後退了兩步,差點摔倒在地上。
“這……這……”
熊義不解,“王上,可是這人有什麽問題?”
嬴政冷聲道:“此人意圖謀殺徐太蔔,若非徐太蔔機智,恐就殒命于此人之手。陳郡守,可有話要說?”
徐福明白了嬴政的用意,嬴政将劉二屍體帶來,便是光明正大找出背後指使之人。
他的目光在熊義和陳會二人身上梭巡一番,熊義面色正常,而這位陳郡守,卻是臉色怪異,目光慌亂,嘴角緊緊繃着,那不正是緊張得過了頭的表現嗎?
是陳會?
徐福想不明白。他來到成都才多久?這陳會也是做了幾年郡守的人,總不至于他在早膳時厲喝了他兩句,他便要殺自己吧?惱羞成怒到這般地步,這陳郡守心氣是得多小,才會做出如此之事來?
徐福想到了這陳會的來歷。
他身後有兩任主子,一個是假主子呂不韋,一個是真主子昌平君。
呂不韋如今已成喪家之犬,雖然呂不韋肯定很恨他,但不至于這時還有能力馭動陳會來殺自己吧?那昌平君,連面也沒見過,何況萬裏之外,如何安排人來殺他?畢竟誰會提前知道,他來到成都以後,便會馬上找一當地人,帶自己前往都江堰呢?
兩個可能性都排除,也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只是陳會自己想要殺他。
徐福将目光投到了陳會的身上,到底是為什麽呢?
一時間被這麽多道目光盯着,其中一道還來自秦王,陳會心中壓力如何大,可想而知。
“王上……”陳會開口,卻一時間又找不到辯駁之語。
嬴政目光如刀,就這麽短短的時間內,若目光可以殺人,那他早已經将陳會切片了。
陳會頂着這樣的目光,心中壓力越來越大。
熊義是想伸手救陳會一把,但是他原本已經不招秦王待見,如今再出聲來為陳會說話,在這蜀地之中,說不好最後他就跟着陳會一起去見閻王了。
“陳郡守無話可說嗎?”嬴政沉聲問。
見嬴政臉上怒氣不再掩藏,那陳會慌到了極點,口中讷讷喊道,“王上,王上,這……這與我無關啊……”
“說無關,那便拿出證據來。這劉二乃你指派,他以前從未見過徐太蔔,為何偏偏這次就起了歹心,膽敢謀殺秦國官員?一個與他從前未曾謀面的陌生官員!陳郡守說不出了嗎?”
陳會被責問得滿頭大汗,郡守的派頭丢了個一幹二淨。
若是嬴政說跪地求饒便可免他之罪,徐福毫不懷疑此刻陳會将立刻跪下來,狼狽求饒。
如此小人,怪不得與熊義家中交好。
而徐福此時也腦中靈光一閃。
他看着陳會緊張揪着衣袍的模樣,不由問道:“陳郡守,你今日衣袍總算穿得整齊些了。”
陳會面色大變,身體抖動得更加厲害。
而徐福也從心中确定了陳會派人殺自己的動機。
實在挺怨的。
不過是随口說了陳會一句,想要吓一吓他,卻正好戳中了陳會的痛腳,想來是做賊心虛過了頭,便寝食難安,最終決定殺了自己。
嬴政也發覺到了陳會的神色不對勁,于是問道:“他那衣袍有何玄機?”
徐福細細回憶起那日自己見到的景象,“衣袍領口散亂,左右衽都錯了,出來時十分慌忙……”徐福頓了頓,那日陳會脖子上還有些痕跡,如今想來,似乎有些暧昧。
不對啊,陳會若是睡個女人,那有何不可見人的?
除非是他睡了別人的老婆,被自己一語道破衣衫不整,他就做賊心虛,生怕自己知曉更多。他睡的得是誰的老婆,才能令他如此驚慌啊?
既然心有疑問,徐福也不會掩藏,如今秦始皇在側,他怕什麽?
“陳郡守好豔福,不知那女子是誰家的?”徐福此言一出,其餘人都是一頭霧水,只有嬴政瞬間便領會到了徐福的意思。
嬴政冷笑一聲,“寡人倒是知曉了。”
“嗯?”徐福疑惑回頭。秦始皇今日剛至成都,他怎麽就知道了?
他再看陳會,陳會已經抖得快要趴到地上去了。
嬴政氣勢懾人,陳會連辯駁一句也不敢,只喉中咯咯,滿頭大汗。
“呂不韋被寡人驅到蜀地來,呂不韋将你當做他往日門客,此時自然免不了來投靠于你,可你卻并不識往日情誼,将呂不韋驅出成都治所,這也便罷了。呂不韋那幾位夫人,想必都被你睡了個遍。”嬴政面色陰寒,說到這裏,已然轉為厲喝,“當真是好厲害的郡守!”
呂不韋是多麽擅長隐忍記仇的人。他比嫪毐聰明,身邊結交的好友比嫪毐多了數倍,哪怕他到了蜀地,失去了往昔的地位,但他還有朋友,還有昔日的門客。
若是陳會玩弄他夫人的消息傳了出去,陳會焉有命活?
陳會見識到了徐福的厲害之處,這才忍不住囑咐劉二,找準機會殺了徐福。
他卻沒想到,他見識到了徐福的厲害處,那劉二自然也會見到,如此一來,劉二也不敢輕易動手,等到他動手時,卻是遲了,最後還反倒将自己搭了進去。
熊義已然呆住了。
沒了一個蜀地郡守,實在可惜。
郡守可是個好位置啊!
當年呂不韋還是秦王仲父,他能一口定下蜀郡郡守的人選,連秦王都多說什麽。但如今昌平君手中再有勢力,他又豈敢如此要求秦王?丢了一個培養起來的陳會,以後便如同少了一只臂膀。
熊義死死咬住牙,不敢出聲,生怕撩了嬴政的火氣。
嬴政一揮手,示意侍從将陳會押住。
“身為郡守,不思政務,蜀地水患,毫無改善!為人心胸狹隘,玩弄他人之妻,又企圖謀殺同朝官員,更打壓都江堰縣長,企圖将都江堰牢牢控制于手,視百姓性命如草芥。當真是呂不韋當年推選上來的好郡守。”嬴政一串話罵出來,陳會後背已經濕了個透。
原是有備而來的。
王上收拾了呂不韋,想必也早已瞧他這個郡守極不順眼了……
如今輪到他了……
王上對蜀地掌控力如何之大,從他早就知曉自己驅走呂不韋便可得知。
陳會內心惶然,幾乎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下場。
可會與那嫪毐一樣,被車裂?
“王上,求王上饒我一命!”陳會終于從喉嚨裏擠出來了一聲呼喊。
他仰起臉來,哀求地望着嬴政。
嬴政從他旁邊走過,還踢了他一腳,“如此郡守,牲畜不如。”
陳會內心已然被恐懼所掩蓋,他慌忙伸手,企圖去抓嬴政衣擺,徐福卻也跟着走過,然後一腳踩在他的手背上,陳會痛呼一聲,想罵徐福,卻又不敢,只能恨恨瞧着徐福,恨不得用眼刀殺死他。
徐福面無表情地從陳會跟前走過,跟上了嬴政的身影。
陳會要殺他,他踩一腳都是便宜陳會了。
入了廳堂,嬴政才對身邊內侍道:“既然陳郡守已經認罪,便帶他去與那呂不韋道歉吧。”
內侍點頭,出去命人将陳會從地上拖了起來,直接帶出了郡守府。
徐福暗道嬴政手段厲害。
呂不韋知道自己被人戴了綠帽子,不知道會被氣成如何模樣?陳會上門去道歉,還不如說是上門去找死。秦始皇這一手,算是一箭雙雕,讓這兩人狗咬狗了……
·
郡守府外行人來來往往,他們乍然見倆壯漢拎着瑟瑟發抖的陳郡守出來,皆是一怔,随後便嘻笑起來,奔走相告。可見這郡守在蜀地何等不招待見。
陳會丢盡了顏面,還要面臨死亡的恐懼,他整張臉都變得慘白,眼睜睜地看着兩人将自己拎着,往呂不韋住的地方而去。
那呂不韋若是知曉了……
還不得将他生啃了?
陳會打了個寒顫,這才知曉,原來從他對徐福起了殺心開始,他便是半只腳邁入了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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