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再見了,北教授

“羅素的倫理學将道德與人類欲望相關聯,他認為本能之上還有‘精神’,精神讓我們不再自私,讓我們可以共情他人。因此價值判斷是超越個人的,整個人類欲望的表達,也就是‘希望’的表達。我們視某種事物是‘惡’的,實際上是'希望'沒有人會遭遇這樣事物。倫理學至今存在很大争論,而他的倫理學全篇都不太能站得住腳。他希望有一個充滿感情但又不會因感情而變得兇暴失控的世界,大家一起探讨美與智慧,這本身就是一種絕對理想主義……”

演講結束,臺下掌聲漸起,我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去往後臺休息室。

“老師,您是要在這裏休息一下還是現在就去機場?”

我預定的是下午六點的航班回清灣,現在已經一點,早點去是等,在這裏也是等,還不如早點到機場安安心心等。

“送我去機場吧。”

工作人員點頭應了聲,忙替我協調車輛去了。

兩天轉眼即過,活動圓滿結束,我也該回到清灣,回到自己的家。但老實說,我倒是希望講座一直進行下去,開個一周,半個月,一個月……也好讓我有借口不用回去。

主辦方特意為我叫了無障礙出租車,上下都很方便,也不用怎麽麻煩別人。

一個小時後,我到了機場,将輪椅做了托運,換作機上專用輪椅,之後便拿着機票過了安檢,去到登機口附近等待。

離登機還有兩個小時,我從包裏拿出一本《小邏輯》,不知第幾次的從頭看起。

對于書籍,人們不該因為讀過它而漠視它,對于文字,更不該因為認識它而輕視它。

每一本書都是溫故而知新,你總能從中獲取一些力量。這世上并不存在無用的閱讀。

投身在浩瀚的哲學理論中,精神過于集中,乃至身旁有人叫我名字都沒有反應。直到對方用手輕輕推了推我,我這才回過神,驚詫地看向對方。

“賀……醫生?”

“好巧啊。”賀微舟腳邊停放一只小尺寸的行李箱,手裏還拿着張與我一樣的機票,不用想,他該也是這架飛機的乘客。

世上竟有這樣巧的事……

“你好。”我沖他禮貌性地颔首,“真的好巧。”

雖然說不上熟,但也好歹認識,又坐同一班飛機,對方理所當然在我身旁座位坐下。

“我是回家過年,你呢?是來玩的嗎?”賀微舟問。

“不是,來參加講座的。”翻過一頁書,我一心二用地與他說着話,“這才初四,你就走了嗎?”

“夠了,小動物也不會因為過年就不生病了,早點回去,早點開工。對了,小狗還好嗎?有時間的話還是帶它到我那邊再進行個複診吧。”

指尖微頓,我有些心虛,清了清嗓子道:“它現在被我朋友養着,挺好的,就是……不喜歡走路,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什麽心理陰影。”

不知道商牧枭有沒有把狗還回來,早知道那天在他家就直接把狗抱走了。他要是不肯還,餘喜喜那邊我實在不好交代,小姑娘期待了兩個月,一應器具都買齊了……

“還不喜歡走路嗎?”賀微舟愕然道,“那你讓你朋友有空帶它來看看吧。”

“……好。”我除了點頭也只能點頭。

話題暫告一段落,我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書本上。

過了會兒,賀微舟忽然開口:“是上次那位朋友嗎?”

我再次從書本裏擡起頭,驚訝于他會問得這樣直接,這樣唐突。作為一名成熟的社會人士,我以為不問私事已經是種無需重申的共識。

“是,是他。”

我想我表情裏的“不适”有點明顯,他感覺到了。

“抱歉,我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賀微舟連忙解釋,“一涉及到小動物我就會變得特別沒有情商,你不要生氣。就……你的那位朋友看起來脾氣有點大,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有足夠的耐心對待一只車禍犬。狗和人一樣,也需要不斷的關愛和鼓勵的。”

雖然的确有點被冒犯到,但也不至于生氣,而且……他說的也是事實。

“只是暫時讓他養着,很快小狗會送到它真正的領養人身邊的。”我說。

賀微舟松了口氣的樣子:“那就好。”

我和賀微舟都是商務座,得以優先登機,結果他就坐在我邊上,讓我有些傻眼,而他也再次發出了“好巧”的驚呼。

這位賀醫生瞧着知性疏淡,但其實很會聊天,什麽也都能聊。天文地理,音樂宗教,就沒有他接不上話的,一路倒也相談甚歡。

他甚至還是一位黑膠唱片的發燒迷,知道我有富尼埃演奏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黑膠盤,激動的讓我一定要借給他聽一聽,他可以将自己藏品拍下來,任我交換。

下飛機後,他問我有沒有車接,說他把車停在了機場車庫,要是我沒車接,可以坐他的車,也正好順路。

我第一反應是拒絕,這個點,我怕他和上次一樣,與商牧枭撞個正着。但話還沒出口,又及時咽下了。

為什麽我要怕他們撞不撞上?這思路不對。

我已經與商牧枭分手,難不成和誰做朋友還要經過他同意?

想明白了,為了佐證自己并不在乎,我大方邀請賀微舟上我家去,取那一盤他心心念念的富尼埃。

我這話着實說到他心坎裏了,他聞言大喜,臉頰都激動地微微泛紅。

“不會打擾到你嗎?”

“不會。”

賀微舟的車就是普通的兩廂小轎車,比商牧枭那輛悍馬低得多,靠自己我也能上。

賀微舟對輪椅的收納十分熟練,我這頭剛上車,他後頭已經将輪椅折疊起來,搬進了後備箱。

車輛平穩駛出停車庫,清灣的雪仍沒有停,燈光一打,可以清晰看到天上飛旋的暴雪。

賀微舟的車裏播放着他自己的cd盤,是貝多芬的交響曲,聽起來很是氣派激昂。

“你要是累了可以睡一會兒,我到了叫你。”他将音樂調輕了一點。

我的确有些累了,也沒和他客氣,抱着胳膊,歪在座椅上小憩起來。

當中睡了大概幾分鐘,又很快醒了,之後就只是閉着眼,沒有睡實。

車子遇到紅燈停了下來,我感到身邊的賀微舟在看着我,那是一種古怪的打量——他在觀察我的腿。

醒着時這種打量太過失禮,只能睡着後打量,這種人很多,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裝着睡,沒有理會,直到車輛再次移動起來。

到我家樓下時,已經快要十一點。我讓賀微舟和我一道上樓,從唱片櫃裏找出那張富尼埃給他。夜太深,也不再留他。

商牧枭的東西一如我離去時的擺放,他似乎根本沒有來過。

也算是……意料之內吧。或許對他來說,這些不過一堆垃圾,除了能更好的助他攻陷我,沒有別的任何價值。

賀微舟抱着唱片一臉滿足地往外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頭問:“我可以約你嗎?”

我一愣,不确定他的意圖。

“一起聽音樂會那種,我很少約得到同好。”他接着道。

原來是這種“約”,還以為被商牧枭說中,他真的對我有意思。

我點點頭,沒把話說得太死:“如果我有空的話。”

賀微舟也沒有太在意,揮手與我道別,坐電梯下了樓。

轉身回房,只是兩分鐘,門外又傳來敲門聲。我以為是賀微舟忘了東西,口裏嚷着“來了”,過去開門。

門一打開,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商牧枭。

他頭上,肩上都沾着雪。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雙手都插在衣兜裏,敞開的衣襟內,露出柔軟的白色高領毛衣。

只是看到他,我的心就開始抽痛起來。我條件反射地想關門,被他眼疾手快摳住門縫一把掰開。

門板撞到牆壁,發出巨響,商牧枭面無表情走了進來。

“你把我拉黑了。”

我忐忑地退後一些,拉開與他的距離:“你不是說,分手了就要分得幹脆,絕不拖泥帶水嗎?”

他看到門邊的紙箱,彎腰掀開蓋子,從裏面拿出自己的水晶獎杯。

“所以你是鐵了心要和我分手是嗎?”他掂着獎杯問。

我暗自深吸一口氣,道:“是。”

他嗤笑一聲,好像已經識破我的把戲:“我看到那個寵物醫生了。什麽出差,都是騙我的,你這兩天其實和他在一起吧?”

喉頭滾動兩下,将解釋憋回去。

誤解又如何?在乎才會憎惡被誤解,我不在乎了,我不需要向他解釋。

“那又如何?我們已經分手了。”

他緊緊握住獎杯,身上的雪已融化,順着發絲落到他臉上,在眼角留下蜿蜒的痕跡。

他怔了片刻,死死盯着我,夢呓一般輕喃:“所以你真的和他在一起……”

我牢牢抿住唇,不再說話。

“好,很好。”他看向陽臺,道,“東西你不要就扔了吧,反正我也不需要。至于這個……”他猛地揚手,将水晶獎杯狠狠砸向地面。

獎杯霎時四分五裂,碎得到處都是。

“……麻煩你幫我丢垃圾桶。”

我盯着濺到腳邊的碎片,好像心髒也跟着支離破碎了。

“還有這個……”商牧枭拿出一直放在口袋裏的右手,我這才發現他從指關節到掌心都纏裹着厚厚的繃帶。

尚來不及驚訝他的手傷,便見他好似沒有痛覺一般,粗暴地扯下耳垂上的星星耳釘,用力擲到地上。

“還給你,你拿去送別人吧。”

可能是被耳釘劃傷了,他耳垂沒多會兒滲出血來,滴到了雪絨服上。他用纏裹繃帶的手背碰了碰傷口,放到眼前看了眼,眉間升起煩躁。

雪白的繃帶染上鮮紅,我張了張口,心裏一再讓自己要漠視,要若無其事,忍到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商牧枭把着門手,回身看我,眼神和聲音都冷到了骨子裏,一副對這段感情深惡痛絕,至此再不會提的模樣。

“的确,分手就要果斷,沒什麽了不起的,反正也不見得有幾分真心。”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後,毅然離去,“再見了,北教授。”

四野阒然,确定他不會再回來,我緩緩吐出淤積在胸腔裏的窒塞,整個人由緊繃的狀态松懈下來。

我一直知道他是只徹頭徹尾的“惡枭”,套用羅素的倫理學,這或許是我不希望和他有過多交集的一種潛意識的自我警戒。但沒有用,這種認知并不能阻止我越陷越深,對于有些事,人類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也再次驗證了,羅素的倫理學确實沒有什麽說服力。

撿起地上散落的獎杯碎片,将它們統統歸進之前的盒子裏。撿到沙發旁,發現那枚小小的耳釘,我摩挲着它的表面,最終也同碎片一道,丢進了盒子。

到最後,我沒能成為商牧枭的寶石,他也做不了我的星星。

從一開始這段感情就是錯誤的,現在,也算終于回到了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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