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但他不是你
宗遲和簡常徹相約在醫院樓梯間的拐角處。
“你怎麽才來,它都快憋不住了。”
“這不是來了嗎,急什麽,”簡常徹看着他風衣下鼓鼓囊囊的一大團,說,“掏出來我看看。”
宗遲左右一掃,有些遲疑:“在這?不太合适吧。”
簡常徹:“怎麽?”
“這不是怕被別人看見嗎。”宗遲說,“我倒是無所謂,反正是你工作的地方,同事也都是你的同事。”
“算了,先上去再說。”簡常徹改了主意,“病房裏目前沒別人,剛查房結束,暫時不會有人來……”
他在前方推開樓梯門,宗遲捂着衣服跟在後面,帶着些許尴尬,埋着頭往前走。走廊上果然沒什麽人,兩人一個閃身進了病房裏,簡常徹在身後鎖上了門,對屋裏的兩個人說,“小點聲。”
宗遲轉頭去看病床上的小姑娘,然後又看看簡常徹,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他打開風衣外套,露出懷裏抱着的小德牧。
“啊!”忍不住要驚呼出聲的小姑娘被簡常徹一瞪,立刻改為用氣音的無聲尖叫:“啊哈——”。
這只狗實在太小,四肢短短的,兩只耳朵不成比例的大,而且根本立不住,東倒西歪的。豆豆般的眼睛又黑又圓,皮質的精致項圈陷在深棕淺棕的毛裏,模樣十分憨厚。這一看就是有錢人家養的狗,油光水滑,毛豐肉厚,一點不認生地靠在宗遲懷裏,屁股被宗遲手掌拖着,沾得他衣服上全是毛。
簡常徹:“只能摸五分鐘哦。”
小姑娘瘋狂點頭,手指頭已經在在空中興奮地彎曲。
這個小孩兒是和朋友在學校裏瘋玩的時候把腿摔骨折了,胫骨和腓骨都粉碎性骨折,不得不住院很長時間。耽誤了小升初考試,得留級一年。同學們都升學去上初中,交了新朋友,只有她被獨自落下,一直嗷嗷哭不肯就範,鬧着要回去上學。
宗遲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床邊,讓小狗站在自己膝蓋上,小朋友滿眼冒愛心地摸狗的腦袋和脖子,捋它的耳朵試圖幫助它們站好。幾分鐘過去,簡常徹清了清嗓子,女孩兒立馬癟了嘴。
“洗手消毒了。”簡常徹無情地說。
宗遲雙手捏着小狗的前爪拎起來,膝蓋把它颠來颠去,手被簡常徹抓着洗,眼睛巴巴地盯着宗遲。過了一會兒,宗遲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實在惡劣,把狗往外套裏一塞,站起身來:“我走了,朋友還在樓下等着呢。”
“是小狗的主人嗎?”
“對的,”宗遲說,“等你可以走路了,帶你去他家和小狗玩。”
“好!”小孩兒頓時又高興了些。
熟料兩人鬼鬼祟祟地打開門,迎面便撞上了護士長——這位四十來歲的嚴厲女人不假辭色既有威嚴,從病人到醫生都有些怵她。
空氣一瞬間陷入凝滞。
“你不是下班了嗎?還在這賴着幹什麽?”護士長問簡常徹。
宗遲胸口的衣服動了動,他連忙捂緊了,卻把小狗壓得更不舒服——一個毛乎乎的腦袋從領口處鑽出來,響亮地“汪”了一聲。
這一剎那,兩人腦中同時浮現出兩句話。
簡常徹:我完了。
宗遲:我遛了。
于是宗遲抱着狗一騎絕塵地逃了。
無論怎麽解釋狗狗是很幹淨的,簡常徹還是被護士長揪住一頓臭罵,雖然骨科病人無需無菌環境,但畢竟小孩子抵抗力差,而且帶寵物進醫院也是違反規定。在病人小朋友的鼎力相助下,簡常徹好不容易終于被被護士長放過,心力交瘁地走出大樓,發現宗遲正坐在花壇邊逗狗玩兒。他把小狗放在地上,遛狗繩的另一頭拴在自己小指根,周圍已經站了好幾個路過的女學生和上班族圍着他在給小狗拍照。
簡常徹走近一點,以為對方并沒注意到他,卻聽宗遲故意大聲和小德牧說:“哎呀,聽說你也是工具狗啊。”
他哭笑不得。
無意回頭間,簡常徹卻愣了一下,人群後面畏畏縮縮卻又忍不住探頭探腦的,不就是之前那個不搭理人的小男孩嗎。
宗遲顯然也看見了他,朝他招了招手:“你要摸摸看嗎?”
小男孩兒往後躲了躲,不願意過來。
簡常徹沖宗遲說:“別死盯着他看。”
宗遲心想:貓嗎?但還是聽話移開了目光。
簡常徹忍不住偷偷瞄他——雖然還是怯生生又悶悶不樂的,但男孩兒看起來似乎精神了不少,臉上也長了點肉。他和宗遲并排在花壇邊坐下,兩人不再站着,身高帶來的壓迫感也沒那麽強,他餘光感覺到哪男孩兒又大着膽子接近了幾步,盯着宗遲撓小狗頭頂的手指猛瞧。
簡常徹不由得輕聲感慨:“都好久沒見過了,我還以為他出什麽事兒了呢。”
“好像是他媽媽住院了,在婦産科那邊,我見過一次。”簡常徹說,“以前偶爾會有個男的來看她,最近也不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出遠門了。這小孩兒消失了好一段時間,我還以為被那個男的帶走了呢。”
“沒有,那個男的也不會回來了。”宗遲說,“這孩子現在被他舅舅領養了,手續還沒辦齊全,不過情況應該不會有變。”
簡常徹聞言不由得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
宗遲沒說話,漫不經心地繼續逗狗,他輕輕一推,小狗就肚皮朝上翻到在地,蹬着四條短腿。
簡常徹不可置信道:“你幹的?”
宗遲說:“別擔心,我找人調查過他舅舅舅媽,都是好人。舅媽是老師,沒有孩子,又一直想要個孩子,從小就對他挺好的。社區工作人員和民警也問過小孩兒願不願意跟舅舅舅媽,他也答應了。而且我也和當地婦聯社區打了招呼,說小孩兒有被虐待的歷史,讓他們多加照顧。”
簡常徹完全懵了。
“你之前猜得對,不如說……是猜得太對了。那個男的是小孩兒的繼父,從兩年前開始對他動手動腳、猥亵他。他和媽媽試圖求助過,但因為他媽媽身體不好也沒有工作,母女倆全靠這男人養着,沒有經濟地位也沒有政治地位,不敢反抗,甚至不敢面對,一直跟鴕鳥似的假裝不知道。”
“後來那男的越來越過分,買一些短褲啊襪子什麽的叫男孩兒拍照片和視頻,放到網上分享,交易。為了讓他更長久地停留在‘小男孩’這個狀态下,那男的甚至故意餓他,不讓他長個兒。再之後甚至開始允許別人到家裏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也就半年前吧,男孩兒實在受不了了,就算是為了媽媽也再難忍受。于是他開始反抗,一反抗就被他繼父毒打。不過挨打過後他身上臉上有淤青,失了‘賣相’,倒也算逃過一劫。”
簡常徹已經忍不了了,他“噌”地站起身,拳頭捏得死死。
宗遲伸手拉了拉他胳膊:“別激動,別吓着他。”
簡常徹全身僵直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又蹲了下來。
“不過那人渣已經被抓走,你放心,我會負責讓他一定判得最高限度的年份的。”宗遲說這些的時候,平靜的表情下暗雲湧動,但始終還是沒有外露出來。“估計他也不想來看他媽媽吧,心裏對她和這個家還是有很多怨恨的。不過畢竟他舅舅也是媽媽的近親,難免以後還是會有交集,不過這些以後就是他們家自己的事了。”
簡常徹聽罷十分動容——自從幾周前他和宗遲簡單提過一次之後,他根本不知道這背後已經發生了這麽多事。簡常徹覺得自己現在的情緒十分混亂——氣憤的同時又松了一口氣,他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胸口一起一伏,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失态了。
“什麽時候的事?”他問。
“就上周。”宗遲說。
“為什麽不告訴我。”
“怕你傷心,沒有處理好的時候,多一個人面對這些惡心事也沒什麽好處。有些媽媽,活着還不如死了。”宗遲淡淡地說。
只是他一扭頭,見簡常徹面色凝重,眼角泛紅,心裏頓時不忍,立刻換了輕松的語氣:“別怕,宗遲哥哥保護你們。”
簡常徹略一回想,記起來了:“怪不得你那天回來時那麽高興呢,原來是背着我偷偷幹了這事。”
宗遲沉默了片刻,卻說:“其實……也不是特別高興。”
簡常徹頗為意外地瞅着他,宗遲沉吟半晌,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句。“當然,抓住了那王八蛋是高興的,救了那小孩兒也是高興的,但……”
簡常徹困惑不解:“但?”
“但他不是你。”宗遲說。
簡常徹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在明白過來的一剎那,他的身體好像被巨伏電流橫掠而過,大腦皮層的每一個皺褶都被刺激了一下,酸痛的感覺直達心底。但與此同時,他又被從漆黑的深海裏托舉而出,終于在窒息的瀕死邊緣吸入珍稀的空氣,體會着劫後餘生的幸運。
宗遲在通過這個小孩兒,穿越時空拯救過去的自己。
雖然這是不可能的,宗遲明白,所以在高興之餘,依舊充滿遺憾。
簡常徹還來不及多說什麽,身邊卻騷動了起來。一輛泛着銀光的灰粉色瑪莎拉蒂靠邊停住,方圓二十米的路人都被這個顏色吸引了目光。
車門打開,一雙細跟高跟鞋踩在馬路上,車內走下來一位個子高挑、氣質出衆的長發女孩兒。她直朝着簡常徹走來,直到三步之遙站定,把墨鏡往下摘了摘架在鼻尖上,滿臉問號:“你說借狗有事,就是拿來賣藝?你最近體驗生活體驗上瘾了?”
簡常徹茫然地看着他,身旁的宗遲卻答了話:“對,已經用完了,謝了。”
“哈?”女孩兒又看了看簡常徹,問:“誰?”
宗遲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一把将小狗抱起,塞到她懷裏:“再見。”
女孩兒手忙腳亂地接過一大團毛,不可思議道:“就這?”
“不然呢?”宗遲說,“還要我請你吃飯嗎?”
“好啊。”女孩兒大方地說。
宗遲卻果斷道:“不了,被你媽看見又要撮合我們了。”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快走快走,你這個車的顏色我要瞎了。”
“你!”女孩兒被推着背塞回到車裏,宗遲隔着窗戶假笑着和她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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