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22點5歲

離開湖島,宗遲的駕船技能已經趨于熟練,甚至還可以一手把方向盤,一手喝啤酒。他把游艇開到一片開闊的水域上,粼粼波光表面聚集着不少水鳥,水滴從它們白色的羽翼上滑溜溜地滾落,閃爍着晶亮的白光。鳥兒們一點也不怕人地圍着他們的小船盤旋,似乎知道有人的地方總有吃的。

到這會兒,宗遲總算想起來本次出行的主線劇情,并且翻箱倒櫃把魚竿漁具拼起來了。臨了要抛竿的時候,卻發現最重要的魚餌竟然沒帶,只得露出一口白牙——簡常徹氣得想用魚鈎勾着領子把他丢下去。二人幹脆關掉了發動機,一人一杯酒,在水面上漂着曬太陽。

清風徐來,浪波綿延,有節奏地拍打着船體,帶着他們輕輕搖晃。太陽暖烘烘的,簡常徹眯着眼躺了一會兒,又想起之前的話題來——關于宗遲少時的往事。

他心裏莫名癢癢,面上不動聲色地問:“你開始上學之後,應該就不太能住這邊了吧?”

“嗯,不過每年暑假和春節都回來的,我奶奶包的餃子可好吃了,可惜你來晚了。”宗遲說,“冬菇馬蹄鮮肉餡兒的,馬蹄帶着甜,又有些脆脆的口感。冬菇很鮮,配上肉,然後用醬油醋和油辣椒一拌……”

“哦,我知道你為什麽那麽執着于诳我給你包餃子了。”

“然後我爺爺特別愛喝茶,我老跟着他一起喝,有時候喝太猛,到半夜都精神得睡不着。”宗遲懷念地笑笑,“所以後來上大學趕死線要熬夜通宵的時候,我就拖我爺爺給我寄茶。但他每次都不願意,說我不準我熬夜。”

“總的來說,除開偶爾和同學朋友出去旅游的時間,我其他日子都在這裏。”宗遲說,“這是我的家,你說得對,老子一定要把這個房子買下來。”

“行行你別激動,”簡常徹忙坐下來,“別把船晃翻了。”

我不太确定你見到我的是什麽時候,按照時間來推算……大概是我大二的時候?那時候我應該已經出國留學了。你想,我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來,時差都還沒倒,結果你爹不在家,你媽還張羅着什麽社交晚宴,你說你煩不煩。”

這種苦惱,他想煩也沒得煩啊,簡常徹心想,又問:“你從哪裏回來?”

“你問我大學去哪裏讀的嗎?”

“嗯。”

“本科倫敦,碩士在美國,在一個叫羅德島州的地方,超小。”

“羅德島州?”簡常徹好奇道,“怎麽聽着像個游戲裏的地名。”

宗遲樂起來:“誰說不是呢,你別笑,布朗大學還挺不好申請呢。”

“沒笑你,”簡常徹雙眼閃着真誠的光,“我覺得你很厲害。”

宗遲頓了一下——他沒有立刻用社交性的自謙糊弄過去,也沒有習慣性地嘚瑟找誇賣萌,而是認真想了一下,然後說:“如果是你,也可以做到。”

“我說真的,如果你有機會,如果你和我以及我那些同學和朋友們擁有着相似的教育資源……”宗遲說着說着,漸漸坐直身體,最後他正色道,“不,只要你想,其實什麽時候都不晚。”

看他這麽嚴肅,簡常徹反而笑起來:“怎麽,你要資助我出國留學嗎?我可不會說英語,出門就抓瞎了,你要再給我資助個翻譯同行嗎?”他輕松地說:“而且如果我會了,以後你再用英語叨咕我,我就能聽懂了。”

“有什麽關系,我還可以用法語罵你。”宗遲正經地說。

簡常徹輕輕踹了他一腳。

只是宗遲看起來不知為何有些感慨,他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你才22歲。”

簡常徹板起臉:“馬上23了。”

“你才22點5歲,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他一把将簡常徹拉起來,拽到自己身前,然後按着人胳膊大腿逼他跨坐在自己腿上。宗遲十分順手地摟着他的腰,頭靠着他脖子,臉埋進他肩膀裏,順暢地完成撒嬌一條龍,悶聲悶氣地說:“但真要送你出國讀書我可不願意,不,我也跟着去,我要去陪讀!”

簡常徹哭笑不得——他仰着脖子轉了轉,環顧周圍方圓幾百米,意識到可見範圍內确實只有他們一雙活人,便也懶得再和宗遲糾結。他手臂環在宗遲肩膀上擱着,手指無意識地劃拉他漆黑的發絲,把他頭頂的墨鏡拎起來戴在自己臉上。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開口了。

“不過……其實我是真的想再學點什麽,”簡常徹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聲說,“以前總是忙着打工賺錢,沒時間,也不敢停下。後來雖然情況好了一點,但是心态一直轉不過來,總覺得少幹一天活就吃不上飯交不起房租了。”

他想起自己以前還怒斥宗遲是個“有錢的窮人”,不禁有些讪讪。

“近幾年攢了點錢,墓地續約的時間還早,明年開始可以稍微少忙一點,少接一些倒休,然後多看看書,看能不能考過……反正我是這麽打算的……”

他聲音越來越小,好像每多說一個字,底氣就洩露一分,最後又變成了無聲的嗫嚅。他的這些努力不但想法不成體統,更上不了什麽臺面,和什麽布朗大學根本沒法比。但他從起點處落下太多了——他已經決定不再糾結于一些無法改變的東西自怨自艾,而是重拾自己的務實派風格。只是過去,他一旦決定要做什麽,幾乎很少論證前因後果,多半是拿起來就開幹。既然不是天才,只能多多努力。他不善于做太長遠的計劃,對太過遙遠的未來也沒什麽期待,更沒有和誰分享過自己的計劃。

“嗯,我相信你。”宗遲說。

我相信你。

簡常徹瞬間閉上了嘴。他似乎從沒聽過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無論是很早就缺席了的父母,福利院的老師,還是醫院的前輩領導,他們偶爾會說一句“幹得不錯”,或是“繼續努力”,但從沒有人這樣坦率、甚至接近盲目地說“我相信你”。他連自己什麽具體計劃都不知道,他連自己有多笨拙也根本不清楚,怎麽能就草率地相信自己呢?宗遲這家夥平時批準投資時有多挑剔他可見識過,可是現在,仿佛一切尚未開始,他就已經比自己還早預知結局即将是如何完美的大勝利。

太愚蠢了。

幸好宗遲沒有擡起臉來,省去了他表情控制的苦惱。

“嗯,”簡常徹舌齒一碰,幾不可聞地說了聲“謝謝”。

他感覺到摟着自己腰的手臂收緊了些,試着推了推,卻根本掙不動。簡常徹低頭瞅着他的發旋,也懶得掙紮了,索性把下巴靠在宗遲頭頂休息。

“幹嘛呢,不準撒嬌。”簡常徹嘴上這麽說,但胳膊也依舊口是心非地圈在宗遲肩膀上——反正沒別人看見,反正是宗遲,沒關系的。

我難道,現在正是在被人愛着嗎?他稀裏糊塗地想。

難道一直以來,不是他在嬌慣大小姐,而是大小姐在寵着他嗎?

簡常徹思緒萬千,宗遲昏昏欲睡,兩人相互摟着,好像兩只結伴曬太陽的貓,在湖上漫無目的地漂了一會兒,直到不遠處傳來了另一架馬達的聲音。宗遲還沒反應過來,肩膀被猛地一推,懷裏熱乎乎的人瞬間就沒了。

宗遲不太高興地再次發動船,打轉方向盤,同時惡狠狠地瞪了對面船上的陌生人好幾眼。

“我覺得我們應該多多出來玩,總是上班也沒意思。”回程的路上,宗遲打總結道。

“呵呵。”簡常徹說,“我要少加班可不是為了陪你玩的。”

宗遲置若罔聞,繼續暢想道:“去海邊玩吧,去那種可以穿襯衣短褲的地方,可以每天一睜眼就下海游泳的地方,喝椰子汁,吃海鮮,喝夜酒。”

想了想,簡常徹妥協了:“行吧,也好。”

宗遲高興道:“開春之後,我們可以去希臘。”

“希臘?”簡常徹匪夷所思地瞪着他,“我以為你說的是海南廈門什麽的。”

“哈哈哈哈,差不多嘛,都沿海。”宗遲爽朗地大笑起來。

風中傳來簡常徹的大喊:“差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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