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我有本事就咬了

江戶川亂步揚起惡劣的笑顏, 得意洋洋。

這種「有本事你就」的句式，完全是小學生式的挑釁，內容也很孩子氣。

有本事你就咬回來呀, 宮野志保解讀成請務必這麽做的期待。

宮野志保緘默，時刻關注能左右她命運的森知裏子和江戶川亂步，不時掠過宮野明美，中樞處理器飛速運轉。

她腦海中可以追溯到最早的記憶, 是在美國留學。

換言之, 自她開始記事之前，她的未來就已經被組織決定并安排好了：接受最高效的教育, 跳級完成學業，承接父母的研究。

她所接觸到的人，不論教授、同學、組織成員、研究室的科研人員和助理，年紀無一不比她大。

可以這麽說，她的主業是研究APTX4869, 自幼開始且一直維持的興趣是人類觀察。觀察因年紀差過大導致代溝, 沒有任何共同話題的大人。

雖然宮野志保對觀察對象本身興趣缺缺, 但這是少數不會受制, 且對她生存有益的興趣。

在組織泰然自若的護身符，一是無可替代的天賦, 二是謹小慎微的性格。

因此, 宮野志保對自己向來正确的感知頗為自信。

江戶川亂步的挑釁實為期待, 聽他響亮的不服氣就彰明顯著，世界分為他和其他人, 兩者的界限明明白白。江戶川亂步是聰明絕頂的名偵探，其他人都是不可信的笨蛋，真是獨樹一幟的宣言。

嚴肅的交易一瞬變質成歡快的輕喜劇, 她仿佛在看一出可愛又輕快的劇目。

宮野志保克制自己，此刻想晃醒宮野明美的念頭。

任性的名偵探不懂常識，不遵循社交的基本禮儀，糟心的「實話實說」和「笨蛋頭銜」像不要錢的大甩賣，每人每天能免費領到一大堆。第一次見面的她，就立刻收到了好幾個，是被嫌棄的見面禮。

普通人和江戶川亂步相處，就像她見到真人的切實體會，可以說是糟糕透頂的。世界第一名偵探比想象更随心所欲，絕不和她客氣，說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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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換言之，江戶川亂步依從本心，天真又坦率，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沒有人能逼迫他說什麽，做什麽。也就是說，江戶川亂步說什麽，一定發自內心，受真正的本能所驅使。無所不知的超推理，使他的發言更有真實的力度和沖擊感。

你心跳加速的原因是我什麽的。

我會做出你需要設防的事情，我會做的哦。

除了我，沒有人是可信的。

自信滿滿的本能派選手，真了不起。

和普通人格格不入的天才如此。

宮野志保又對比起煩心的諸星大。宮野明美坦白脫離組織的原因，除了最重要的她，還有諸星大。

那個冷酷無情又虛僞的男人，遠不如直言不諱的江戶川亂步。

宮野志保從未從諸星大口中，間接或直接聽到他對宮野明美說過一句心跳砰砰作響的情話。

男性固然有不善于表達，默默付出的類型。但是，諸星大對宮野明美，沒有情話，更沒有感人的行動，最後更留下致命的一擊，顯然是利用重于情感。做出的，帶來的，都是危險和厄運。化名為諸星大的赤井秀一，一開始瞄準的，就不是善良又美好的宮野明美吧。

是受組織重視又重視宮野明美的她。

不，目标應該說是她背後的組織。

以宮野明美為媒介，接觸她。

通過她，在組織成員面前展現出過人的才能，獲得潛入組織的門票，步步高升，取得代號黑麥。

慢慢籌謀挫敗組織的計策并毫不留情地實施，在身份敗露後一走了之，絲毫沒考慮過被利用者的下場。

叛徒或者老鼠，給組織造成實際損害的成員，都将面臨死神緊追不舍的收割。

赤井秀一是前者，宮野明美是後者。自诩正義的前者，卻沒考慮到從未做過一件壞事的無辜者。是根本沒把利用對象放在心上吧。

不愧是讓組織忌憚的銀色子彈。

由冰冷的鉛、銅等金屬元素制成，沒有感情的成分。

目的明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赤井秀一身份敗露半年後，事件早已定性，接連數次更換過聯系方式和公寓，宮野志保依舊時不時擔憂宮野明美的處境，只能整日整夜待在研究室，極力加快研發進度，讓自己變得更重要。

她越重要，宮野明美越安全。

在組織，如若沒有天賦，就像宮野明美，只能擔當最底層的小人物。

若打上組織的烙印，就将永遠隸屬于組織。她的父母自願加入組織，她和宮野明美沒有選擇，被迫成為組織成員。宮野明美希望她停止研究、像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和戀愛的想法，是溫柔的天方夜譚。身處底層，所以什麽都不知道，對組織有錯誤的估量。如果和她商量，她一眼能窺破，盜竊十億日元這個條件是琴酒的算計，和一腳踏錯、無法回頭的死局。

據宮野志保所知，退出組織和叛逃都不被允許，沒有成功的前例。

即使是什麽都不知道的蝼蟻。

因為再小的蝼蟻也是有用的，說不準在什麽時候，就會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用。

比如，宮野明美是她的掣肘，也是她唯一的弱點，控制她最簡單明了的手段。

宮野明美為她可以和森知裏子交易，付出一切。

她亦然。她有更大、更誘人的籌碼。

在短時內，宮野志保迅速考慮、仔細對比過逃離組織後的三種辦法。

一是向赤井秀一所在的FBI求助，FBI有徹底改頭換面的證人保護計劃。

雖然赤井秀一是最下等、最不負責的男性，但以她的分量和腦內的信息量，足以交換到安全的保護。

只是，要先如何聯系到FBI，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難題。而且，以赤井秀一和宮野明美之前脆弱的牽絆，在保護中，絕對會遭受她不願見到的風言風語，成為無聊的談資，「這就是被赤井秀一利用了的可憐人啊」，「對王牌搜查官餘情未了嗎」——現在是純粹的想象，她的怒意便傾閘而出。實際聽到，見到有色眼鏡和眼神，可想而知。

不能讓宮野明美和赤井秀一再會。

這是放在最後，無路可走了的辦法。

二是警視廳及國內的官方組織。

她所交易的籌碼，和前者一致。

想交換的，是宮野明美無罪的判決和她們兩人的絕對安全。

這個辦法要比前者可行，容易操作，因為警視廳近在眼前。

宮野志保猶疑的，是危險的潘多拉魔盒，組織盤根錯節的勢力滲透。

組織內部頻繁出現來自FBI、CIA等各方勢力的潛入者，同理，組織不會坐以待斃。與其用金錢和權勢與人交換，不如自己坐在那個位置上，發號施令。

宮野志保隐約聽說，警視廳高層有組織的人。

有時會從那邊徑直傳來高效的信息。

至于是誰，處在哪個職位，她不清楚。到了那邊，就是任人宰割的狀态。不只有依法行事的警視廳和檢察廳，還有違法行為完全合法的存在。她的事件，絕對屬于後者管轄的範疇，無法得到絕對安全的庇護。

三，便是森知裏子，和她背後的勢力。

宮野志保親眼見到芥川以一敵百的恐怖實力，咻地沖進防守最嚴密的研究室，将一個個專業安保捆成結實的繭，整齊排列在街上，像極了高數中令人不禁生畏的行列式。

單論武力，她已經徹底折服了。

組織是跨國犯罪組織，單看旗下敗露的卧底名單就能夠明白，FBI搜查官赤井秀一，隸屬于CIA的伊森·本堂，還有日本的刑事等等。港口黑手黨的勢力範圍雖不及組織，但将橫濱經營成組織難以涉及的銅牆鐵壁，而且擁有多名聞名的異能者。罕見的異能者就像芥川，擁有以一頂百的實力。

而智慧，擁有世界第一、第二名偵探的事務所，最不缺的，室內泛濫成災的，就是智慧。

這個世界上，怕是找不到平均智商比這裏更高的地方。這裏排行第二，沒人敢論第一。森知裏子輕易能驅使五個偵探同時解決委托，堆成小山高的委托迅速減少，偵探多得江戶川亂步悠悠然嚼起零食，簡直是極盡奢侈的用法。

和森知裏子先達成交易的，是工藤一家。

工藤一家擔憂的，是解藥的進程，是保密性。返老還童的工藤新一是絕不能對外曝光的秘密，與她暫時是同命相憐的參考對象。聰明又正直的工藤一家，是不得不和森知裏子交易，又要牽挂她的安危和所圖，和她彼此牽制，是利益共同體。

總之，立在絕對的談判優勢方，只有本就擅于談判的律師森知裏子。

沒有其它選擇了。

即使她選擇第一和第二種辦法，也要先償還宮野明美許下的承諾，可以為找到她付出一切。

然後再談其它，比如她和宮野明美的弱點，現在都在這裏呀。

讓對方露出獠牙，不如由她直接提出偏向對方，讓對方受益到難抵誘惑的交易。

宮野志保是這樣考慮的。

經過高強度的深思熟慮和緊張的等待，她的腦袋禁不住有些暈乎乎的。

森知裏子和森鷗外的通話內容超出她的設想，沒有讨價還價和一絲威脅，沒有更深層次的探讨。她聽到的，是從那邊傳來可愛的不高興和森鷗外哄人的溫柔口吻，以及他對森知裏子柔聲的關切——要不是森知裏子用她的手機直接撥出去的，确認那邊是真的森鷗外，簡直要讓人懷疑對面是哪位和藹可親的長輩，完完全全是一個會出現在家長會和親子活動的可靠形象。

聽起來是這樣，宮野明美不由得露出意外的安心表情。

宮野志保卻敏銳地感受到一絲危險氣息，她擅于無形的感知。

官方都被滲透成面粉篩子了，那其他組織肯定也有。

哪裏都沒有絕對的安全。

宮野志保記下森知裏子率直的思考。

在去電前，森知裏子反複确認她的意志，淡淡颔首，若有所思。

宮野志保緩緩找到一個又一個使自己信服的理由：名偵探非森知裏子不可的理由，律師天然站在委托者這邊的專業性，事務所受警視廳信任的立場，工藤一家和她毫無二致的選擇……還有森知裏子發亮的新綠眼眸。

她面前的不遠處，擺着江戶川亂步咕嚕嚕喝到一半的青檸味彈珠汽水。

瓶壁冰冰涼涼的寒意液化成肉眼可見的水珠，一滴滴沿壁落下，仿若她慌亂的心逐漸沉下去，落在餐桌上，彙成一小汪逐滴增加的信任感。

啊。

宮野志保忽然明白了。

從森知裏子身上傳來的，清爽的青檸味和慕斯蛋糕香氣，不是她自帶的，是傳染的。

她染發使用的洗發水，取自事務所的浴室，是其它水果味。

青檸味和慕斯蛋糕香氣的傳染源，是獨享一整箱彈珠汽水的江戶川亂步。

慕斯蛋糕也是江戶川亂步獨自享用的餐後甜點吧，宮野志保斷定，廚房的垃圾桶裏丢着一堆做慕斯蛋糕産生的廚餘和食用完的包裝。

傳染的方式，大約是親昵的近距離、猝不及防的相擁和撞擊，還有「我有本事就咬了」的互動。

現在又濃郁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