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運氣正好

東京到橫濱的車程, 約30分鐘。

武裝偵探社在四層，接待室的窗戶大開，方便「丢人」。不是丢人現眼, 是便于處理上門挑戰的垃圾，把人從窗口丢下去。

最初挑選這裏作據點，根本沒考慮要「丢人」。

對街景一覽無餘，是福澤谕吉一眼望見的優勢。

福澤谕吉自上望下去, 國木田正一臉忍無可忍, 手上動作截然相反。左手盡量動作柔和地抱住兩只貓，頸肩繞着一只, 腦袋上還蹲着一只，右手掏出錢包給太宰治付車費。

太宰治拿着逗貓棒，不逗貓，逗空不出手的國木田。

前端羽毛落下又揚起，四只貓的視線都緊跟着, 彎彎的須和尾一晃、一晃。

可愛。

福澤谕吉雙臂交抱, 和服袖子裏置着貓會喜歡的小魚幹。

和服的袖子寬大, 能裝的物件不多, 只能放不容易掉落的兩、三件小物品。小魚幹是在與知裏子通話後新買的。每次和知裏子說話，他都能收獲不同程度的「驚喜」, 這次是四只貓, 并請他誇誇亂步。

請他管管亂步的懇求, 不計其數。

特意請他誇誇亂步的，難得一見。

論誇獎, 亂步擁有怎樣誇獎都不過分的推理才能，卻毫不質疑他拙劣的謊言，過得最清醒又最迷糊。

對, 「異能偵探」是一個謊言，一個非常拙劣的謊言。

福澤谕吉深刻意識到這點，得益于知裏子。

聽聞知裏子，遠早于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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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運的知裏子」，是森鷗外打出的一張牌，就像使用與謝野。

之後的印象，就是和亂步一起，知裏子總給他出乎意料的記憶。

亂步不會搭乘公共汽車和新幹線，也懶得動動他世界第一聰明的腦，學習常識。每回出差至少配備一位普通社員作「導游」，像給幼崽帶路，導游負責把亂步帶到事件現場，再領回來，少有例外。

福澤谕吉記得例外，亂步主動的例外。

多走幾步就喊累，累了就要人背，要飲料和吃食，又不會買票，缺乏常識，嫌各種麻煩，亂步就是一個麻煩。這個麻煩竟然會有積極出遠門的一天，将鏡片拭得铮亮，小心放進內袋，不要包攬雜事的導游，高高興興攬了計程車，目的地是車站。

福澤谕吉環顧社內，瞥見亂步落在位置上的錢包，生起為六歲孩子擔憂的父親心态，忙去電。

亂步嚷着他帶夠啦！福澤谕吉垂眼估計錢數，照亂步買零食的速度，亂步取走的部分至多夠付到車站的費用，然後口袋空空，寸步難行。

26歲的亂步和14歲相比，有所成長的，或許只有年紀。

福澤谕吉呼出一口氣，在午間新聞上見到了熟悉的小鬥篷。

他不擅長照顧人，難以在生活瑣事上面面俱到。亂步的衣裝剛開始是得過且過。第二位社員與謝野加入後，推薦獵鹿帽配鬥篷是經典的偵探裝，亂步的裝束有了省事的标準答案，買複數同款挂衣櫃，髒了破了好處理。

怎麽跑到東京的戶杯廣場去了？

福澤谕吉思考起來。

正午恰是日光直射，最熱的時候。

亂步嚼着紅豆大福，露出小又尖的犬齒，笑容勝過太陽。

福澤谕吉一眼注意到亂步的同行者，不是因為亂步粘人的視線，因為知裏子戴着亂步的帽子。帽沿不寬，稍微有一點遮陽效果。與圍觀者撐開的遮陽傘相較，聊勝于無。

亂步是所屬意識超強的生物。

比如，會和人分享零食，僅限于看的程度。簡而言之，亂步親近的人将被允許欣賞他喜愛的吃食，聽亂步連珠炮似的安利，但不準咬一口。他的零食全部歸屬于他。

同理，亂步的帽子，從未有人向亂步借用，除了亂步頭上……啊，還會出現在洗衣機裏、晾衣架上、夾在辦公桌高高堆起的文件中。現在多了一個特別的去處。

知裏子是特別的。

不論對亂步而言，還是形容她本身。

待亂步吃飽喝足，把午間、晚間新聞占得滿滿當當，亂步抱着一堆特産被送回來了，臉上挂着比出門前更閃耀的笑，響亮地宣布：

“社長，我想做，我要做這個，世界第一偵探事務所！我是世界第一的名偵探，要輻射到更廣闊的地方才行呀！事件率高的地方更可能出現我期待的事件，我下午找到了一座「犯罪都市」，東京的米花市，殺人事件發生的頻率遠高于其他縣市。我了不起的「超推理」會更有發揮的餘地，更有拯救笨蛋的價值。而且啊，我和你說，那邊竟然有人從未聽說過我，真是的！”

亂步滔滔不竭。

聽亂步找理由，福澤谕吉端詳知裏子。

知裏子作認真聆聽狀，顯然不太習慣亂步講個不停。

此前，他不知道亂步和知裏子有何關聯，想必是沒有的。

至于信任知裏子，這是輕而易舉能得出的判斷，福澤谕吉用了不到半秒，因為亂步的智慧和毫不隐藏。第一，亂步不可能受騙，識破詭計恰好是亂步最擅長的；第二，亂步對知裏子的特別，顯露在彎彎的眼睛、掩不住甜甜的笑裏，仿若終于品嘗到了期待已久的糕點。

因此，合作對象是完全可信的。

“雖然會接受到各地去的委托，但是——我就是想要嘛！”

亂步氣壯理直。

福澤谕吉考慮着。

若要合作，有些事情要單獨和知裏子說。

撿到亂步時，他給孤單的天才編織了一個使其與不理解的世界，暫時和解的謊言：

「你是世界第一的異能偵探。現在，我教你控制異能的辦法，戴上這副眼鏡，你就能立刻看穿真相。反之，你就不再介意大家的蠢笨。」

其實，眼鏡只是在附近店裏随手買的便宜貨，異能偵探和控制異能的辦法更是無中生有。

亂步對此深信不疑。

福澤谕吉随便找借口支開亂步，直視知裏子的眼眸，開門見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亂步君的「超推理」要比想象更了不起，非常了不起，難以言喻的了不起！啊，抱歉，福澤桑，請問亂步君是真的不知道嗎？”知裏子流露出真切的欽佩，輕聲問起。

“恩。”福澤谕吉颔首。

“亂步君從未懷疑過嗎？”知裏子重複。

“你為什麽這麽問？”福澤谕吉反問。

知裏子蹙眉，不疾不徐地整理。

“福澤桑，你剛剛說到，亂步君父親的口頭禪是「亂步君之後會成為受人贊賞的人，會比亂步君的父母更出色」，這說明亂步君的天賦在父母去世前就有所展現，一定是經常表現出來的，特別且頻繁到成為了口頭禪的程度。而你對亂步君的說辭，是在父母去世時，亂步君的異能覺醒。那——”

“要如何解釋亂步君父親的口頭禪？為什麽他會預見未來？因為擁有預言的異能？假若會預言，那一定會在去世前，把亂步君安排得更妥當吧。所以合理的解讀只能是，亂步君在「超推理」外，還有一項了不起的才能，了不起到超越父母、人人贊賞的地步。那——”

“是什麽？「我還有什麽才能」，亂步君絕對不會忽略這個矛盾。他中午可是瞬間解開了犯人精心設置的暗碼，指出犯人和另一顆C4的所在之處，比只看到這點的我聰明多了。我想到的，他一定早早想到了。而且，口頭禪是亂步君父親的，是他最最最信賴的人。”

福澤谕吉皺眉，這是他從未考慮過的。

他不以智慧見長，能在情急之下編出一套使亂步暫時信服的謊，已經很了不起了，根本沒想過謊言會持續一年，十年，比十年更久。

知裏子想到的，亂步一定早早想到了。

這是知裏子第一次聽他說起，那亂步在十二年前聽他說起時，就——

知裏子放輕聲音。

“這是其一。其二，戴上眼鏡就能立刻看穿真相，沒戴眼鏡就不再介意其他人的愚蠢，這是你賦予亂步君的設定。但是，人下意識的情緒是無法控制的，高于理性。即使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卧底，也僅能将控制情緒的反應時間縮短。福澤桑，你誘導亂步君相信的表述，是「有沒有一瞬覺得其他人都是笨蛋」，那在擁有眼鏡，異能得到控制後，亂步君有沒有一瞬，覺得其他人依舊都是笨蛋，沒戴眼鏡也能立刻看穿真相，腦子動得比拿眼鏡的手快呢？”

“其三是眼鏡本身。鏡片和鏡架都有既定的使用壽命，短則一天，長達數年。鏡架是塑料，鏡片是玻璃，就算精心維護，也難以避免磨損。就像目之所及的塑料桶和玻璃杯，會定期更換的吧。調查眼鏡的出處，對亂步君來說……”

不愧是律師，咬文嚼字相當專業。

僅是他和亂步第一天說的話，知裏子揪出了大大小小數十處矛盾和疑點。

福澤谕吉聽着啪塔啪塔的腳步聲近了，是三步并做一步大步流星趕來的亂步。

幸而，亂步當時是想「互幫互助」這個詞語，都要斟酌許久的「笨蛋」吧。

在推理上，亂步是無可替代的聰明。

亂步笨在缺乏常識，無條件相信他拙劣的謊言。

運氣正好，知裏子剛好可以彌補。

武裝偵探社是為了将偵探武裝起來建立的異能組織，偵探是毋庸置疑的核心。

除了他，沒人能「使喚」亂步去做亂步不願做的工作。其他人忙得腳不沾地，亂步能夠事不關己地捧着薯片，邊看報，嚼得開開心心。沒人嘗試扭轉亂步的意志，亂步的決定是受尊重的。

知裏子就有辦法驅動亂步。不用特意想辦法，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辦法。

對弈是輕易能看清一個人心性的手段。

福澤谕吉和知裏子下起授五子的指導棋。知裏子的棋力十分業餘，又比她自稱僅了解規則的水平高出太多，能看出她知道很多漂亮且有效的定式，巧妙地挪用了幾處。當他刻意設計了陷阱，知裏子開始錯漏頻出，認真思考的時間也愈發長，眉眼微微皺起。

亂步忍不住報出扭轉局面的一招。

“可是，這是我好不容易才……”

我好不容易才，亂步挂着小小的委屈，腦袋微微往後縮，縮到知裏子身側，瞅他。

明知道在他面前作弊，一定會被揪出來批評，卻還是不忍心。

福澤谕吉板着臉，“知裏子，你要加入武裝偵探社嗎？”

“诶，不是要創立世界第一偵探事務所嗎？”

“我的異能，人上人不造，可以讓人控制自身異能。只對偵探社的成員有效。”

“謝謝……但是，我的那個，所謂厄運不是異能，是純粹的運氣。”

知裏子眨眨眼，解釋，又忽然想到。

“啊，福澤桑，那如果一個人異能的發動機制是接觸到他，就是只要接觸到他，他就會發動異能。他自己無法控制異能開關，看起來完全是被動性的。如果這樣的人加入偵探社，「人上人不造」對他會有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