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希望你能成功

“好像甜過頭了。”

知裏子評價加糖調味的紅豆飯, 看過來。

亂步又舀起一勺，嘴塞滿紅豆飯的聲音含糊不清，“咦？我覺得剛剛好。”

被知裏子注視着, 中島敦拿着勺子，遲緩地整理起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明明是來告別的, 卻被知裏子動作輕柔地壓着肩推進來, 在小圓桌前坐下。知裏子笑吟吟地遞給他一只勺子，端來用大鍋盛着的滿滿一鍋紅豆飯, 足夠十個普通人吃飽。無疑是特意為他準備的, 他早上敞開吃的飯量就是這麽多。

“中島君，你不介意吧？”知裏子問。

“啊……啊啊, 我不介意, 紅豆飯很甜, 很好吃。”

中島敦咽下一口紅豆飯，拘謹地肯定。

紅豆飯本該是加鹽調味的，知裏子換用糖——中島敦吃不出兩種版本有何區別。

他只吃過這個知裏子版加糖的紅豆飯。在孤兒院裏, 他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是躲在廚房自己偷偷做的茶泡飯，比紅豆飯更好做的料理。剩飯用開水泡開, 加他在廚房裏找到的碎海苔和剩餘的一點點雞肉。

——真好吃啊。

雖然顧名思義, 茶泡飯應當用熱煎茶泡開，再依個人喜好，撒上适當的佐料, 三文魚、梅幹、芝麻、食鹽及醬油。他偷偷做的超簡易般茶泡飯，缺少配料，甚至沒有最基本的茶水，應該叫作「開水泡飯」。

就是那樣一碗熱騰騰的開水泡飯, 使中島敦一直惦記着：茶泡飯不愧是傳說中治愈疲憊的溫暖料理。

今天，他接連吃了兩頓遠勝過開水泡飯的料理。

吃到撐的壽司醋配飯，和甜分過度的紅豆飯。

“真的很好吃，知裏子桑。”中島敦誠懇地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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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步瞥了他一眼，“吃這麽多，等下你刷碗。”

“啊？”中島敦乖乖點頭，“啊，好。”

亂步毫不客氣地命令：“再把我房間徹徹底底打掃一下，知裏子說榻榻米上有零食的氣味。”

中島敦應：“啊。好的。”

亂步又說：“明天的勞動也全部由你來做。”

“啊……亂步桑，我……”

他必須盡早離開願意包容他的這裏。

中島敦正想請辭，亂步不由分說地截斷了他的話。

“笨蛋！你急着離開這裏，不知道、沒學會控制異能的辦法，不過是換個地方禍害其它建築和無辜的人。”

亂步一針見血，又如讀心術般，無比精準地命中他的想法。

中島敦睜圓眼。

他抱着貓呆坐了一整天。等夕陽從窗落進來绮麗的光，随後暮色西沉，貓的主人福澤叩門來接走了貓。是一位上年紀、面容極其正派的男性，不怒自威，令人生畏，抱起貓的動作卻尤其溫柔。福澤和他道謝，或許是看穿了他迷茫、不知所措的心情，還說了一句“如果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辦，那想想現在你必須要去做的事情，你能夠做的事情”。

他現在必須去做的事情，他能夠做的事情，中島敦喃喃自語，大夢初醒。

目前迫在眉睫的問題，不是孤兒院和他的過去，是他的現在。

亂步說，他是特殊能力者，會不受控制地變身成虎，破壞力十足，石磚砌成的倉庫和鐵栅欄鑄成的懲罰室擋不住兇猛的他——知裏子請他在三坪大的獨間安心暫歇，她會負責一切費用，盡力解決他的所有問題，可這未有任何特殊加固措施的廉價公寓……根本關不住「他」。

不僅是關不住，還很有可能會被毫無意識的「他」徹底毀壞。

不僅僅是可遮風避雨的廉價公寓，還有……住在公寓裏的知裏子、亂步、太宰治、福澤先生和四只貓，以及其他人。

這裏的好人和好人栖居的建築，都會被變身成老虎的他破壞殆盡。

且不論建築，人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中島敦堅定意志。

他現在必須去做，能夠為他們做的事情，是盡快離開這裏，跑得越遠越好——這樣才不會對他們有所威脅。

他也不能接受太宰治介紹的工作。

但凡是有道德的人，都不能放任有嚴重安全隐患的自己待在社會中，給別人造成困擾。

在完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他不能随随便便找工作，不能接觸其他人，他必須離開，到人煙荒蕪的地方，或者找一個足夠堅實的監牢，把自己關起來。

福澤的話給了他前進的指引，中島敦心有決計。

将待辦事項按輕急緩重的程度排列，要和知裏子告別，表達無以回報的謝意，拒絕善意的投資。

但是，當他敲響門時，知裏子開門，搶先笑盈盈地打趣他來得真是時候。紅豆飯甜膩的香氣隐隐約約飄過來，刺激他的嗅覺和味蕾。中島敦回過神來，已經被按在小圓桌前接過勺子了。

“中島君，你要離開？”知裏子問。

“……因為，因為我不能給你們添亂，讓你們暴露在老虎的危險之中。”中島敦咧開一個疲憊的笑，低聲說，“只要我離開，到荒無人煙的遠方，你們就安全了。”

亂步面露嫌棄，“你笑得真難看啊，比哭還難看。對吧，知裏子？”

出乎中島敦的意料，亂步的反應不是贊同或者反對，是厭棄。

厭棄的，不是他的危險性，是他勉強擠出的笑容。

果然真是一個無法理解的怪人。

而這裏，不只一位怪人。

怪人二號知裏子颔首，“中島君，我給你一個切實的建議吧，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用你最真實的表情來面對現狀——這是世界第一的名偵探亂步，你早上應該非常清楚亂步的厲害了，只要一眼，真相立即水落石出。亂步和我最擅長想辦法了！明天的勞動也全部由你來做，這句話的意思自然包括：中島君，你可以安心留下來，我保證不會出事。至少今晚和明天一定不會，對吧。”

“诶……真的……嗎？”

中島敦瞪圓眼睛，驚詫地歪頭。

他可是損壞建築和田地的老虎，懲罰室關不住了的老虎，不分敵我會咬人的老虎啊！

所以，中島敦快速思考起來。

亂步和知裏子也是特殊能力者嗎，對克制老虎相當有信心的那種？

老虎的天敵是什麽來着，中島敦回想百科全書的內容，老虎和獅子等勢均力敵的生物，好像就是立于食物鏈頂點的百獸之王了。要論老虎的天敵，那應該是持槍的人類，擁有科技和無限可能的人類。

人類啊。

正如知裏子所言，亂步是一個日後請他多包含的存在，是任性的怪人，也是好人。

若不是知裏子溫柔的拆解，他不會發現，亂步的好意包裹在随心所欲的指令中。聽亂步的話，他本能反感、抗拒，覺得亂步真讓人讨厭、心累，可聽知裏子的話，又覺得亂步變得可愛了。

中島敦安安靜靜地，視線迅速模糊了。

“你別哭了，比剛剛那個超級難看的笑還難看，真受不了！原來警方打電話哭着求我出門的時候，表情都這麽難看啊！”亂步緊皺起眉，更嫌棄了。

“……恩。抱歉，亂步桑，我哭得太難看了。明天的勞動，我也很願意做。”中島敦按捺住被嫌惡的哭腔，扯出一個比哭要好看一點點的笑，止不住點頭，腦袋晃得像只勤勞的啄木鳥。

“哦。”亂步依舊嫌棄，滿不在乎地問，“那你想了這麽久，決定好了嗎，是否控訴欺負你的孤兒院？違反不止一條福祉法，有你身上的傷痕作物證，還有其他人的證言，懲罰室裏到處都是你受傷留下的痕跡，檢察廳閉着眼睛都能找到完整的邏輯鏈，所以是數罪并罰，我說的對吧，知裏子！”

亂步得意地對上知裏子的事情，眼尾上揚，綠眸流轉，腦袋微微仰起，顯出清晰的下颌線，整個人變得閃閃發光，比一眼看穿真相的名偵探狀态更奪目。

求表揚，這是在求表揚吧。

突然變得超好懂的！

中島敦以生物的本能，敏銳地感知到亂步超好懂的本質。

他腦內紛雜的思考，不知不覺又被亂步和知裏子擠占，無暇顧慮其它事。

知裏子給予肯定，亂步響亮地自誇。

知裏子忍俊不禁，望過來。

中島敦想了想，緩緩蓄足勇氣，問：“……知裏子桑，請問，我……我是不是也觸犯法律了？……站在絕對客觀公平的角度，雖然我本人這麽做的時候毫無意識，完全不受控制，破壞和傷害也并非我的本願。如果我知道是我，我一定會盡全力阻止，把自己捆起來，捆得像蠶蛹一樣嚴密、結實。但事實是，我确确實實毀壞了孤兒院賴以生存的建築、倉庫和田地，對其他人還有一直無法忽視的人身安全威脅……”

知裏子與他對視，掬起柔和的笑意，“不管這個答案是什麽，你都已經決定好這麽做了，中島君，對嗎？那我就不在吃飯的時候長篇大論了，等你刷碗的時候和你說。”

“恩。院長要對我犯下的惡行負責……我永遠無法原諒他！我也必須對我無意識的惡行負責。雖然……我現在沒有任何可以賠償、彌補的價值，我造成的院內資源短缺刻不容緩。所以，知裏子桑，請問，”

中島敦正座，随即以額觸地，作最懇切的請求姿态。

“——你可以幫我一下嗎？”

“真搞不懂啊，你為什麽要翻來覆去地請教答案再明确不過的問題——”他立刻得到了亂步越發嫌棄的插言，“是知裏子之前說得不夠明白嗎？還是說，中島君你是個聽不懂人話的宇宙無敵大笨蛋？你現在要做的，有問題就請教，沒問題就去找工作！知裏子的幫助可不是無償的，是你必須盡快回報的投資啊！”

“請問……”

中島敦猶豫地想問。

他有很多想問的，比如投資的回報，他如何給予知裏子回報，讓他控制特殊能力的辦法，等等。

亂步撇撇嘴，報了一個他完全沒有概念的天文數字，是不敗律師的委托金。

中島敦瞠目結舌，超貴的委托金足以将孤兒院推倒重建數百遍，是他此生難以企及的金額，喂喂喂，那知裏子為什麽會認為他是一個可行的投資，這說不通啊，為他解決問題的時間和工夫，用來接兩份高昂的委托不是更好嗎？

亂步命令他閉嘴吃飯，有事無事都等下再說，別打擾名偵探享用紅豆飯的興致。

中島敦乖乖的，不說話了，用充滿疑惑的眼神瞅知裏子。

他的表情向來藏不住事，很好懂。

“要說為什麽，你知道真相的第一反應是離開，你很善良，負責，誠實，會吃苦，挨過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有很多好的品質，還很值錢，此外重要的一點，我的投資從未成功過——”

知裏子綻開明快的笑顏，如俏麗的春日。

仿佛有冰凍悄悄融化了，水滴墜下，一點、一點叩在他心上。

“希望你能成功。中島君，請努力成為我第一個成功的投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