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斤斤計較

“——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響亮的控訴迅速由遠及近。

亂步罩着寬大的白色浴巾, 像他常穿的小披風，下沿在身後甩出漂亮的弧度。

只是用浴巾單純地将自己包裹起來，亂步根本沒有用它好好擦拭一下, 水沿着纖瘦的軀體啪塔啪塔直往下落，落在小浴室的地板上、榻榻米上, 一直延伸到知裏子站定的位置。

亂步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撲了上來。

知裏子反射性地緊緊抓牢亂步, 盡力站穩，避免被他幾乎是沖過來的慣性撞倒。

隔着浴巾, 亂步用力擁住她。浴巾與亂步接觸的部分已然變得濕淋淋, 能擠出一把水。

知裏子感覺向她撲來的，其實是一團濕噠噠又軟乎乎的熱氣, 熱度透過浸濕的棉質布料, 清晰地抵達她的熱覺感受器。

亂步燙得像一塊新鮮出爐的蒸糕, 還隐約冒着煙。

不只是物理意義上，亂步身上裹挾着熱氣騰騰的蒸汽遇冷液化，形成肉眼可見的白煙。

還有, 他毫不掩飾的吃味, 亂步「生氣」得要冒煙了。

“世界第一的名偵探和有幾百只那麽多的白虎，當然是我更珍貴啦！他至多被懸賞70億美元, 我可是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而且, 因為太可愛了，這句話知裏子你早上剛剛和我說過，這是我最明顯的優點, 我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全世界沒有人比我更可愛了！那除了我，誰都稱不上太可愛了，沒有人能和我相比才對！”

亂步把腦袋擱在她肩上, 氣呼呼地貼着，鼓起臉頰，認認真真列數她的「惡行」。

中途，亂步還刻意加重音節，尤其突出誰都稱不上。

知裏子忽然意識到名偵探的又一個問題，她沒想到借亂步的口和福澤谕吉說的：記性太好了。

“還有，還有，知裏子你用這個理由，主動改口叫他名字，呼——！”亂步不滿地吐出一口氣，腳在自然垂下的浴巾上亂蹬了兩下，試圖抖幹身上讓人不舒服的水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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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性好，用在記事、解決事件上，十分有用、便利。

用在記仇上，尤其牢牢記着連雞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這個名副其實的長處突然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麻煩。

現下，被「記仇」的對象是她。

且不論「因為太可愛了」這句話的獨占權，亂步很在意稱呼改變的主動性。

知裏子才模模糊糊記起初見亂步時，她在新幹線上聽他分享經歷時的稱呼，是陌生又不失禮貌的江戶川君。

變成亂步君，是在從車站出來，去杯戶購物廣場的路上。烈焰直射，曬得人睜不開眼，知裏子沒帶遮陽傘，眼睛半眯起來。擅長迷路的亂步選擇一路緊跟着她，摘下了有一點遮陽效果的帽子，往前快走兩步停在她面前，給她戴上，開開心心地說：“我想吃橘子味的冰淇淋，還有薄荷味的冰飲！我好熱好熱，好想快點到有空調和風扇的地方，知裏子，還沒到嗎，我讨厭走路——”

相較于她，亂步對她的昵稱進化宛如光速的自來熟。

在她回了一句“快了吧”後。

亂步不停地接着說。

“真的快了喔，知裏子？為什麽吃飯的廣場要離車站這麽遠，我讨厭浪費時間的移動，啊啊，說到浪費時間，知裏子，江戶川（Edogawa）有四個音節，加上君（Kun）就有五個，亂步（Ranpo）是要節省一半的兩個，你不覺得你叫我江戶川君，很浪費我說話的時間嗎，會浪費半秒哦！那可是我的半秒哦，名偵探的時間可是超寶貴的！”

知裏子調整了一下帽檐的高度，剛好遮住直曬的驕陽。

她睜圓眼，與亂步對視。

把帽子給了她的亂步，變成了更眯起眼睛的那個。

又像是由于純粹的高興，亂步眯起狹長的吊梢眼，翡翠的瞳仁看不見了。

知裏子無法從對方直視的眼眸，以及那裏面倒映的自己來判斷現狀，這是她習慣且擅長的談話方式。看起來發自內心的懇切與柔和的笑顏，幾乎是無往不利的武器。

但眯起眼睛的亂步看起來更好懂了，臉上寫滿「我很煩惱」、「我很期待」、「你會滿足我的，對吧」。

孩子般純真的期許，是比她擁有的、更強大的武器。

亂步不知道是有自覺，還是毫無意識地使用他的武器。

知裏子不假思索地，回複亂步顯然不成立的歪理：“照你的理論，叫我知裏子（Chiriko），要比叫我森（Mori）更浪費時間。前者是三個音節，後者只有兩個。”

“因為要給你聽完、思考一下的時間嘛，所以要叫你音節更長一點、時間會長一點點的知裏子。我是一看就知道真相的了不起的名偵探啊，所以知裏子你不用給我考慮的空檔，我最擅長說話了，可以一直說個不停呢！”

亂步得意洋洋地微微仰首，左手向她伸展開來，作了個有點中二的招牌姿勢，氣勢洶洶道：

“不，我不只是最擅長說話——我身上全部是優點啊！雖然是這樣，但我也有很多讨厭的東西和不想做的事情啦，不然就太過分了，畢竟要留給絞盡腦汁也沒有絲毫智慧的可憐人一點表現自己的事情嘛。所以說，知裏子。知裏子。知裏子。”

亂步喚她的名字，仿佛津津有味地重複某種神秘的魔咒。

知裏子看了一眼亂步向她攤開的手指和掌心，少有勞作的痕跡。

指甲稍微有點點長，就和他不修邊幅的黑發一樣，該修剪一下了。随動作飄揚的小披風，最好換成讓人更涼爽的材質和長度，這種布料和式樣自然容易讓人覺得好熱好熱。

自稱真相無所遁形，亂步也确實是這樣，在相遇的車站為她解決了送信少年忽然不知去處的疑問，對自己的衣着和容貌卻十分随便。

知裏子颔首，回應他的魔法，“亂步君，前面到十字路口左拐，再直走應該就到了。”

亂步開心地點點頭，又說：“我要吃橘子味的冰淇淋，知裏子你要幫我買哦，我沒帶錢——你說了要順便請我吃飯，那就是我想吃什麽就可以吃什麽、吃多少都可以的意思吧。我想吃涼快的冰淇淋，還有甜甜的涼粉，解渴的飲料的話，涼涼的甜湯、氣泡水、西米露或者椰子水，我四種都想喝。”

亂步不帶停頓地報出一串食物，不是能填飽肚子的主食，更多是冰飲，看來是熱壞了。

她也想喝解暑的西米露，不過，四杯舒爽的冰飲下肚，知裏子正想着亂步扁平的小肚子到底能裝下多少，亂步洞徹了她的想法。

亂步提議：“但是我喝不完要浪費的，所以我們一人一半吧，我喜歡的就多喝幾口，知裏子你喜歡的也多喝一些，這樣怎麽辦？”

或許，他原本就是那樣計劃的。

名偵探說他不只是擅長說話。

接二連三的說話之外，他還有無與倫比的智慧。

亂步同樣擅長計算和企圖，只是使用和不使用而已。

就像他強大的武器，用純淨卻簡單的期許促使她做出他想要的選擇。待至關重要時，到了不得不用，或者用了會更有利于他的狀況，自然會利用适度的計算。

從陌生的江戶川君，到熟稔的亂步君，是亂步主動向她邁進的。

從亂步君到亂步，也是亂步找的話由。

亂步的理由是，達成合作後，既然是專屬于他的協作者，那在稱呼上就要和其他人有所區別。他唯獨沒有在她的昵稱後面加尊稱，她也不要加啦！

這是簡單明了的禮尚往來。

知裏子欣然應承。

其實，那時候她也犯了和中島敦相同的錯誤。

但異能偵探在橫濱非常出名，很快可以從亂步出名的時長推出他的實際年紀，并非她的同齡人。

按實際年紀來說，最開始她叫亂步，應該稱亂步桑，不是距離感更近一些的亂步君。偵探社的成員，無論大小都尊稱亂步為亂步桑、亂步大人。

記性可能比要定期維護的電腦更好的亂步大人，正對這一點斤斤計較。

知裏子掠過榻榻米上有水漬的深色腳印，以及她身上被亂步浸濕的衣服，還有流理臺前被對比、被遷怒的中島敦——

中島敦難以置信地望過來，目怔口呆，“我？至多被懸賞7……7，70億？美元！”

70億美元，換算成日元近7500億。

中島敦的身體和聲音不由自主開始發顫。

到底是怎麽回事，中島敦緊皺起眉。

是正義組織聯合懸賞要為市民除害嗎——警視廳也會針對難以破獲的案件發布懸賞，價值從萬元到百萬日元不等。他，一只老虎的懸賞金竟然高達70億，單位還是美元？

這個懸賞金未免也太過于龐大了吧，是說他很危險的意思？

“啊，那是你被聯合懸賞的金額。除了這個，你還是正被異能科通緝的害獸。”亂步回答，又皺着臉問起，“你有什麽想法？”

“……知裏子桑并沒有想把我交給任何一方。”

片晌，中島敦吐出這句話，回望一臉不悅的亂步，難道他說錯了嗎？

知裏子給他臨時換洗的衣物和錢，教他使用恒溫加熱浴缸，可以盡力解決他的問題，還是舉足輕重的不敗律師，亂步更是受警視廳無比青睐和推崇的名偵探，兩人看起來對他的困境很有把握，啊，中島敦忽然敏銳地捕捉到什麽，仿若有靈光乍現——你有什麽想法，亂步不是請他發表對這件事的想法，述說真意。

是請他離開！

有事無事，都請他離開。

他侵犯到名偵探最可愛的獨占權了。

快跑！

中島敦臨場拿出拙劣的演技，“啊啊啊——我好像聽到我的手機來電提醒在響，一定是太宰桑！肯定是又要我快點去救他，必須快點去救太宰桑，不然要出事情的！抱歉，知裏子桑，亂步桑，碗我都已經洗好了，再見！”

中島敦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知裏子瞅放得飛快的身形和零食櫃上響動的手機，确認是她的手機在響，來電者是松田。

亂步又哼了一聲，開始不安分地蹭來蹭去，像開啓震動模式的手機，又像白色夾心巧克力漸漸融化了，露出軟乎乎的夾餡。

知裏子義正言辭，“亂步，我先處理一下事情。”

“啊，但是知裏子你想要裝作無事發生是絕對不行的。”

亂步松手，就貼在左側和她說話。

知裏子應了一聲，換到右側接起，松田開門見山。

确實是太宰治要出事情。

“知裏子，我剛剛在酒吧拆了一個能把酒吧炸飛的c4，是對太宰君求而不得的愛慕者送給他的，他最近不只收到了這一個——太宰桑伴随着危險，還有零……安室，現在也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等我回東京，還是把他開除了吧，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