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四月十二

依照約定,梅長蘇在蕭景睿與言豫津二人的相陪下前往妙音坊聽曲。

他剛一入座,便覺察到了宮羽的心意:身下兩個軟墊,案前溫熱手爐,還有自己平常最愛用的定窯白瓷杯……他目光黯了黯,心底仿佛滑過一聲嘆息。

一曲《載酒行》過罷,言豫津興致勃勃地邀請宮羽姑娘到時前去寧國侯府獻曲赴宴,蕭景睿不輕不重地盯了眼跳過自己做決定的豫津,也跟着邀請宮羽。計劃如約進行,梅長蘇飲盡杯中清茶,在宮羽戀戀不舍的目光中起身告辭。

元月即将過去,金陵城中寒意未退,時不時還有簌簌雪花自雲端墜落。梅長蘇勻出時間,帶着飛流前去靖王府探望庭生,看着兩個半大少年笑着交手過招,梅長蘇也似乎望見了曾經的自己與景禹。

靖王目含緬懷之意,聲音低沉:“看着他們無憂無慮的樣子,倒讓我有些羨慕。”

梅長蘇狐裘擁身,飲了口熱茶才望向靖王,“少年時期天真無邪,不懂明槍暗箭機關算謀,也确實會令人羨慕。”靖王像是尋到了一個缺口,緩緩将藏在心底的話講述出來,“我也曾像他們一樣天真,除了勤練功夫整頓軍務以外,就是和我的知己好友騎馬打獵、比箭過招……”

梅長蘇緩緩看他一眼,心中有些異樣。

靖王并未覺察,仍舊低着頭,說着自己的話:“我那位朋友少年意氣,一身風采力壓金陵城,即便是我那位皇長兄,也只能與他并肩比鄰,而不能全然壓下他的光芒。”

“殿下。”梅長蘇暗暗朝飛流比劃了一個“過來”的手勢,“天色不早了,蘇某也該告辭了。”

靖王仿佛這時才覺察到自己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他向梅長蘇微微點頭,又命列戰英送他們出府。庭生跟着列戰英,足足将他們送到靖王府門口,飛流将手中那枝最好看的梅花送給他,然後笑了笑。

望着兩個孩子天真的笑顏,梅長蘇忽然心生一種蒼老之感。

曾幾何時,我與景禹也這般青春明媚……

上元一過,所有的事情都仿佛接踵而來。

後宮之中,靜嫔恭敬淑婉,被晉封為靜妃。而譽王則接到了代天子迎接南楚使團的旨意。蒙摯則前往靖王府做客時,“誤打誤撞”地發現靖王書房中的密室,繼而表露一顆願為赤焰舊人洗清罪名的赤子之心,甘願忠服于靖王殿下。而霓凰郡主則因南楚似有不平之跡,而被梁帝派回雲南。

元月十六日,朝廷休假結束,沈追剛将奏折遞上去,誰知太子與前戶部尚書樓之敬弄出來的私炮房便忽然爆炸。大火蔓延燒了整整一條街,上百人慘死其中,輕重傷者亦比比皆是。斷壁殘垣,屍骨哀嚎,可謂觸目驚心。京兆尹府、巡防營出動無數将士前去把控現場,仍然險些控制不住局面,好在最後靖王率領親兵趕到,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私炮房驚天一炸,太子罪責深重,雖有替死鬼太子府詹士韓禮,但梁帝仍将太子言辭呵斥一番并親下谕旨,命其遷入圭甲宮中自省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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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個舉動,同樣代表着梁帝對太子的縱容。

梅長蘇一手握着私炮房的傷亡慘況,一手抓着太子被罰圭甲宮的情報,冷笑緩緩浮在嘴角:“咱們這個皇帝,果然最喜歡穩固皇權帝位,百姓生死疾苦在他眼裏又算得了什麽?”

黎剛也嘆了口氣:“宗主所言甚是,陛下谕旨一出,戶部的沈追大人臉色也是極為難看,種種證據直指東宮,可陛下仍然一心偏袒,只訓了不痛不癢的幾句話再加禁足靜心就算了事……唉……”

梅長蘇冷笑道:“太子就算有千般過錯,皇上也不會輕易動他的。畢竟,如今朝廷上還有一位權勢遮天的譽王,若是太子稍稍出一點問題,只怕皇上辛辛苦苦維持的平衡局面便會被打破。說到譽王,黎剛,你可查到什麽線索?”

黎剛恭敬道:“回禀宗主,私炮房之事屬下已通知十三先生與童路加緊調查,據昨日剛傳回來的消息稱,已有确切證據指向譽王妃的幼弟,也就是大理寺卿朱樾。”

梅長蘇将“朱樾”這個名字念了幾遍,嘴角的笑也仿佛多了一層深意:“大理寺卿朱樾,譽王妃朱藍瑾的幼弟,譽王的小舅子……呵,事情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他翻開承裝竹牌的匣盒,指尖在“譽王”竹牌上輕輕摩擦,眸光深處湧現冷光,“你吩咐他們繼續追查,查有實證之後等待我的命令,私炮房一案中的無辜百姓可不能白死了!”

黎剛應了聲是,轉身出房下達命令。

四月十二,景睿生日宴。

梅長蘇步好天羅地網,一步一步踏進寧國侯府。正堂主位坐着謝卓兩家的長輩、左右兩側則依次為謝卓兩家晚輩、禁軍統領蒙摯、掌鏡使夏冬、言國舅之子豫津、妙音坊的藝妓宮羽姑娘等人。觥籌交錯之後,夏冬則率先敬酒,并向謝侯爺的親家、天泉山莊莊主卓鼎風讨教,卓鼎風心中一驚,夏冬便已出了手。

兩人過招不過須臾功夫,轉眼便已分出勝負。奉旨查探內監被殺案夏冬沒能從卓鼎風故意斂起的身手中查出任何與死者有關的線索,她坐回桌案,一旁的蒙摯則借勸酒之際低聲道:“卓鼎風故意不顯露身手。”

夏冬也壓低聲音道:“你我可是由陛下欽點查清內監被殺案之人,眼看時日将至,蒙大統領就不着急?”

蒙摯苦笑:“連你們懸鏡司都破不了的案子,我就是急得上火也沒用啊。”

夏冬哼了一聲,目光再度落在了卓鼎風的身上。

內監被殺一案已查出死者乃是江湖高手所為,但在金陵城中有一位天泉山莊的莊主,還有一位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宗主,二人皆有嫌疑。只是前不久懸鏡司查到一樁怪事,說是江左盟有位青衣劍客,将金陵城中的數位江湖高手逐個打敗。夏冬根據這個消息,順藤摸瓜挖出這些江湖高手的身份,為了從卓鼎風身上發現蛛絲馬跡,她才會主動要求景睿給自己一份請帖。

卓鼎風似乎覺察到夏冬的隐晦目光,帶着溫和笑容連番向她敬酒。另一邊謝玉為了緩和氣氛,則在妻子莅陽公主的建議下,請宮羽彈奏一曲。

宮羽一曲《鳳求凰》,将莅陽長公主心頭舊事重新翻起,謝玉眼底似有些不快,剛說完請宮羽姑娘換一曲歡快之音後,南楚王爺宇文暄帶着面覆白紗的堂妹宇文念以及南楚殿前指揮使岳秀澤便已來到堂前。

岳秀澤早已與卓鼎風定下比武之約,此行不惜辭去殿前指揮使一職,前來與卓鼎風比試。卓鼎風心中掙紮,最終決意只守不攻以免夏冬蒙摯察覺身手,繼而壞了他與謝玉的大事。

卓鼎風手腕負傷,還未來得及去後堂,宇文暄便出場将衆人攔住。緊接着,在宇文念的兄妹相認下,蕭景睿乃是南楚晟王與莅陽長公主之子的身世被殘忍掀開。堂中衆人一片嘩然之際,宮羽得了梅長蘇的目光示意,忽然發出一串凄惶之笑。

宮羽身世也浮出水面。

原來,她本是殺手相思之女,家父當年奉謝玉之命前去殺害莅陽長公主的私生子,沒想到誤打誤撞只殺掉了卓家的孩子。而莅陽長公主為了護住孩子,隐瞞了她知道卓家孩子被殺的事實,這才有了後來的兩姓之子蕭景睿。

卓夫人肝腸寸斷,淚水橫流,她疼的是多年來視作姐妹的閨中好友竟然為了保住自己孩兒,而隐瞞了真相。她一想起無辜慘死的那個孩子,心中便痛如刀絞。

謝玉眼見事情走向已無毫無扭轉之勢,便決然下令府兵誅殺卓家衆人,危急關頭夏冬、蒙摯、卓鼎風、岳秀澤衆人紛紛出手,而譽王也在按照提前約定沖進來相救。殘局之中,梅長蘇望着滿臉血污、神情挫敗的蕭景睿,心中痛如刀割。

夏冬譏諷道:“蘇先生不愧是麒麟之才,連将你視作知己好友的景睿都能下狠手算計,難道蘇先生江左梅郎之名就是這麽背後捅刀得來的嗎?”

梅長蘇身軀似乎顫抖了一下,飛流小心翼翼地攙扶住了他,面色蒼白的江左梅郎望了眼與卓鼎風一家相擁而泣的蕭景睿,嘴角顫動,可直到最後他都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曾幾何時,他與靖王于風雨高樓之上的言辭交鋒再度回蕩耳邊,“想要對付惡貫滿盈之人,難免會傷及無辜之人,但我會盡全力不去傷害他們。”

梅長蘇忽然苦笑一聲,起身向譽王行了一禮,随後便在飛流的攙扶下一步步離開了。

到了晚間,蒙摯與靖王雙雙來訪,梅長蘇仍未從愧疚之中走出,略略打起精神指點蒙摯在接下來的獵場比試中震一震宇文暄等人,免得讓他們以為大梁朝廷皆是謝玉這等弄權之輩。

靖王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面前這位蘇先生談起震懾外邦之時,神情、目光倒有些極似當年一片忠心赤誠為國的小殊。

商議過後,靖王先行一步離開,梅長蘇盯了眼方才自己示意他留下的蒙摯,然後嘆了口氣道:“方才商議之事,蒙大哥你對我維護太多,你後也就不要這麽做了。”

蒙摯倒未覺得自己有何不妥之處,他抓了抓頭發:“有嗎?”

梅長蘇沒好氣地看他:“靖王殿下眼神看了幾遭,你是沒察覺到嗎?”

見到蒙摯一副笑臉模樣,梅長蘇嘆了口氣,勸他道:“他是主君,我是謀士,你是武将。咱們之間僅僅是同僚,若是私下關系密切定會讓景琰心生疑窦,蒙大哥,你就當時為了我好,改一改維護我的态度,好嗎?”

蒙摯看他說得認真,只好點頭答允。

“謝玉一入獄,內監被殺案便算破了,蒙大哥你明日抽個時間主動去向陛下請罪。皇上忙着和譽王商議如何處理謝玉以及莅陽姑姑之事,最多不輕不重地數落你幾句。挨過訓之後,你就可以繼續當你的大統領了。”

蒙摯受他點播,像模像樣地躬身行禮道:“多謝先生……”

梅長蘇忍俊不禁,“好了,走吧。”

蒙摯走了兩步,剛巧路過一方桌案,燭火通明照耀之下,桌上那副看不出章法的丹青躍入眼底。他也不着急離開,湊到案前看了看,然後指着那張亂塗的宣紙笑道:“這個不用說,一定是飛流的傑作。”

梅長蘇擡手指向宣紙一角:“飛流的名字都在上面,自然是他的了。”

蒙摯擺擺手,道了一聲“我又不識得幾個字”,剛說完,他就看到宣紙下面放着一本書,書名三個字他只認得最下方的“記”,于是好奇之下,蒙摯将其拿起。

“這是什麽?也是飛流的東西?”

梅長蘇臉色一怔,随即溫柔之意從眉宇間湧了出來:“這是……景禹以前愛看的書。”

蒙摯心裏咯噔一聲,忽然覺得自己方才就應該離開,或者不該手賤去碰這本書。

“景禹以前雖然身居高位,可他心中卻想着閑雲野鶴、劍嘯江湖,我離京之前他正巧得了這本記載了大江南北趣事特産的《翔地記》,于是我便從他手中拿過來,約定回京之後再還他。只是沒想到……”

蒙摯硬着頭勸道:“小殊,你……”

“蒙大哥。”梅長蘇笑着打斷他的話,“我沒事,真的。最難熬的日子已經挺了過來,如今這種睹物思人的打擊對我來說算不得什麽。夜色深沉,蒙大哥,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蒙摯苦惱地抓了抓頭發,與他道別之後向外走去。沒過幾步,他忽然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柔和燭光下,梅長蘇神情溫柔面帶懷念,正将那本書牢牢捧在懷中,印在心口附近。

他嘆了口氣,随即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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