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月上寒香樓。
清輝透過绮窗上卷起的畫簾落入室內, 照亮檀木琴案。梅花香架上斜架一線燃香,香煙袅繞升起。。
香孤寒獨坐在琴案前。白日師門要會,他難得穿戴了禮服。此刻身上繁複華衣尚未盡數換下,垂落堆疊如雪上生花。頭發卻已散下了, 只斜挽了一枚青白玉簪。修長如玉的手指按在琴弦上, 卻并未彈奏。正閉目坐于月華之中, 凝神聽風。
——東北秘境邊界阿蘭若林, 樂清和尚未出現。按着他目前的行進速度, 最多再有三刻中便能進入。
阿蘭若林的香陣已然布好, 只等樂清和入甕。
樂清和身後三百裏, 瞿昙子正和青羽一道追擊他。三百裏是青羽感知的極限。遠一分, 青羽就要跟丢他的蹤跡。
而三百裏的距離, 只要能運起梵雷, 對瞿昙子而言其實也只是一彈指的功夫。
要旨就在于,香陣能否牽絆住樂清和, 給瞿昙子争取到運起梵雷的時機。
……不過,這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樂清和又不是阿韶, 不可能毫無防備的踏進旁人的香陣中還不做反抗。
而他離得實在是太遠了, 操控起來并不是那麽得心應手。
姑且盡力而為,徐徐圖之吧。
收到流星訊之後,水雲間長老們便開始開會。
會開到昨日清晨依舊沒做出什麽決議,但大致的方向還是定下了——我輩是香修,樂修只是副業,我輩不擅長克敵伏魔。但樂魔是天下公敵,我輩豈能置身事外?我輩該盡我輩的職責!
至于這職責是召集天下英雄共商讨魔大計,還是跟前度一樣,責成琉璃淨海與九歌門即刻清理這個他們共同培養出來的大魔頭, 水雲間只居後提供力所能及的輔助……則一直吵到昨日入夜,也還沒吵出什麽結論。
今日倒是不吵了——阿韶已将樂清和擊退了,瞿昙子正在追。想來能被阿韶擊退的樂魔,必将很快被瞿昙子狙殺,已不值得召集天下英雄共商讨魔大計了。故而師尊們今日都有些蔫兒蔫兒的無所事事,推诿了一陣責任之後,便怏怏的散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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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韶曾說,“你們家那些老菜幫子,打開門就恃衆欺寡,關上門就埋頭內讧,最會誤事”……可見不愧是阿韶,真犀利啊。
香孤寒摸了摸手背上梅花印,思忖着要不要主動同樂韶歌聯絡。
——昨日樂魔殺來前他倒是聯絡過,然而那是在白天。
他知曉阿韶昨日受了傷,卻不知她傷得如何。今日本想再行聯絡,在師尊們眼皮子底下,卻沒尋得時機。
此刻他心中很有些挂念。
——年幼尚不通人情時,他曾給阿韶點過梅花印。
那會兒兩派還交好,兩人各都年幼無憂,只有要好和玩心,幾乎是随心所欲的聯絡。阿韶嗅到好香、彈了好曲、聽了好笑話……都會開梅花印分享給他。他自然更是何時想她了便何時找她。因那時他也只分辨得出阿韶一個人,其實也就是沒日沒夜的找她。她吃飯時、走路時、修煉時,甚至更衣時、沐浴時、入睡時……他都撞見過。有一次夜半無事,他找去時還進了阿韶夢裏。
依稀記得夢裏阿韶拉着他和一群人玩名叫“過家家”的游戲——那些人裏似乎是有瞿昙子的,但那時他尚還分辨不出他,便只當是一群路人。游戲的劇情相當曲折,阿韶演攔路搶親的山賊,負責攔下花轎調戲新嫁娘,被從天而降的大俠客打敗,于是新嫁娘和大俠客一見如故,結拜為兄弟——他是那新嫁娘,瞿昙子就是那大俠客。
于是夢裏阿韶腳踏山石,手捉一節柳樹枝,抑揚頓挫樂在其中,“此山是我開,此路是我栽,要想從此過,香菇留下來!”
而後路人大俠客便從天而降了。交手兩合阿韶就要被打敗,于是香孤寒一掀蓋頭沖上去幫阿韶一起打俠客。
阿韶焦頭爛額,“不對不對,你應該幫着他打我,不然你們怎麽認識呀!”他便說,“可是你想搶我,我也想和你走啊。”
而後阿韶就急醒了。
後來阿韶的師父發現他給阿韶點了梅花印,火冒三丈。帶着阿韶便打上門來。
水雲間自然是一致對外。但得知他給阿韶點了梅花印後,師尊們明顯都不約而同心虛了一下。而後梗着脖子硬是幫親不幫理。
“點就點了,小孩子不懂事,也值得大張旗鼓?大不了我們阿寒負責,日後娶了她便是。”
“你們算計得倒好!流氓也耍了,還白賺我門下一棵獨苗。你怎麽不讓這小混球嫁到九華山?”
他師父于是也暴跳如雷了——可見不能因為他師父哈哈大笑不以為意,便覺着耍流氓是件小事。否則為何一耍到他身上,他師父就連玩笑也開不得了?
兩人差一步就要撕破臉,水雲間當時的掌門師尊趕緊出面打圓場,“還是先聽聽兩個孩子怎麽說吧。”
阿韶說的是,“沒人耍流氓啊。”“可這小混球不是……”“我也看他了啊。我們聊天玩耍,也分誰吃虧誰耍流氓嗎?”
水雲間衆人見自家占了上風,瞬間松懈下來,開始得意忘形。就又問他怎麽說。
他想起阿韶的夢,覺着出嫁也很是一件趣事,便坦率承認,“阿韶若還想玩,我随時都可以出嫁的。”
……所以說,他師門防阿韶如防賊,其實也不單單是阿韶的過錯。
自此之後他才知曉,梅花印連通識海,除非是極其親密無間的關系,否則不能輕易給人點上。自然也知曉了男女有別,女孩子的身體尤其私密些,是不能随意窺看的。他當然知道自己是男而阿韶是女,但阿韶似乎一直當他是梅魂霜魄,不別男女。
也不知誤會何時才能解除。
此刻他實在很挂念阿韶的傷勢,可人情規矩的準繩實在相當微妙。同樣性質的兩件事,竟常常會有不同的評判規則。而他總是拿捏不準,舉措失當。雖說少有人因此責怪他,可他依舊想做一個有常識的人——至少在阿韶面前,做一個有常識的人。
因此雖給阿韶點了梅花印,他卻極少主動聯絡阿韶,往往都在等阿韶聯系他。
縱然他要找阿韶,也會盡量确保是在阿韶覺着方便的時候。
——如此深夜,通常說來就已不是恰當的時候了。
還是明日清晨再……他正這麽想時,忽覺識海被遠雷一震,心口便是一陣灼熱顫抖。
阿韶出事了。
香孤寒以琴弦割破手指,就此一撥。弦音一震,将一滴精血破做萬千飛紅,随風吹去。
窗外行将落盡的晚梅花便再度疏疏密密,如火如荼的開了滿枝,滿院,漫山遍野……月色之下,香滿乾坤。自雲夢澤至九華山上,重紅淺綠各色梅花宛若煙霞飛渡一般瞬間繁盛次第綻放開來,宛若鋪就一條錦繡香路。
九華山鈞臺冷泉水畔,一樹梅花搖搖開放,而後霎時間滿樹飛花離枝,化作一個芳骨香魂華裳美人。
寒香樓上,風吹玉铎叮鈴作響,绮窗畫簾之內月華如霜,照着香孤寒倒在檀木琴案上的身影。
芳魂所寄,不必在人。
——他于三千裏外,鑄花為身移魂至此,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樂韶歌身邊。
樂韶歌倒在冷泉水邊。
身體已幾乎被音魔支配了,每一寸皮膚都在渴求親吻和撫摸,整個人便如從水中撈出一般虛脫。顫抖的嗓音被壓制在喉間,目光已然渙散模糊了。
意識卻猶然在頑抗着。
她的神識已被迫徹底打開了,人人皆可侵入,便如她的身體一般。
來到此處,甚至不必開啓梅花印,便可讀取她的感官和想法。
草木所鑄之身欲望寡淡,香孤寒尚不至于因此動情,可梅花印連通的神識卻不可避免的影響到了他。令他領會到了一些對他而言尚還在常識之外的感受——那些原本純粹無染的思慕,便也多了些不同的可能。
他意識到了這種可能,卻還無暇領悟。
他當然只知曉阿韶此刻是痛苦困頓的,更知曉眼下他所見并非出自她的意願,而是因音魔的侵染。
他亦知曉,阿韶此刻排斥一切人的靠近。
可他卻不能不冒犯。
“阿韶。”
樂韶歌虛弱的神識奮力掙紮起來,尚未聽他如何說,已激烈的拒絕道,“不行!不許過來,離我遠些!”
不行嗎?
然而就他看來,她體內之魔之所以發作得如此兇猛,正是因她潔身自持。她越是抗拒掙紮,神識便被侵染得越深。反而放縱滿足之後,音魔才會暫時調伏平息下來。以她的性情,一次縱欲尚不至于影響她的心性。不如暫時洩|欲,再圖謀其他。
“阿韶……這是一個夢。”他輕輕說道——她可以把他當做一個夢,夢醒後也不過是一地落花而已。
可樂韶歌依舊只是說,“不行……”
她所懼怕的從來都不是縱欲,她怕的,從頭至尾都只是……屈服。
她從未沾染過心魔,可在此刻她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一旦她屈從于什麽,她心中必生我執。
香孤寒領會到了。他心裏忽就生出些十分異樣的情緒,他并不知那情緒所從何來,只是在這一刻,他忽然很想抱抱她。
“我明白了。”他說,“阿韶,我将以冰魄香為你鎖魄,你閉上眼睛。”
冰魄之香注入神識之中,她的意識和識海中肆虐的音魔一道,漸漸陷入萬裏冰封之中。
癱軟卻僵硬的身體緩緩松懈下來。
便如時光凝結的飛蟲一般,她容顏平靜的陷入了沉睡。
香孤寒抱着樂韶歌走出鈞臺。
見樂韶歌的小師弟——應當是她的小師弟吧——正等在門外,便道,“你門中可還有舞修能跳飛天舞?”
少年沒有做聲。
上一次他同阿韶碰面時,這少年便一副憤怒相。如今似乎更變本加厲了。
正當香孤寒以為自己怕是不得不先從他手下保住性命,才能談及後續時,少年卻已垂了眸子,平靜到近乎幹枯的回答,“有。”
“令她到沉香樓去,為阿韶護法。”他便接着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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