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樂韶歌道:“眼下你受制于心魔, 心性大變,所作所為一改前是——我認不清你的心意,無法給出什麽答案。”

果然是這樣的回答,阿羽想。

她依舊不肯相信他的愛慕是發自真心, 不願承認他确實是在肖想着她, 每當她微笑他便想親吻, 她碰觸他便想得到更多……卻只能壓抑着一切感受去回應她的期待她的歲月安穩。也或者她只是想敷衍拖延罷了——她接受不了他的感情他的本相, 卻不能割舍那個高潔明耀清冷寡欲的小師弟。于是便想将他的真實內心當心魔閹割了去, 好找回她那個無能亦無害的小師弟。

可是——

“根本就沒有什麽心魔……都是騙你的。”他說。

她似是愣了一愣。随即凝了凝神, 語氣再度輕柔起來, “……他只是在給我口渡真元罷了。阿羽, 我既答應了你便不會出爾反爾, 在給你答案之前更不會同旁人糾纏不清。”

她果然沒有信他的話, 只以為他是因嫉妒而發了瘋。

他确實是因嫉妒在發瘋不錯——可她莫非覺着區區心魔便能控制住他的神智嗎?

“你不信嗎?也對。确實曾有過心魔不錯,你早先問我那是怎樣的心魔, ”他便在她身旁跪坐下來,凝視着她的眼睛, “師姐, 你還想知道嗎?”

樂韶歌怔愣的望着他。她既認定他此刻作為是因心魔發作,自然怕他觸景生情。可她顯然是想知道的,便不知該如何作答。

“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便說,“夢裏你死去了,九歌門也覆滅了。我落入仇人之手,可他卻并不打算殺了我。他在我經脈裏種了音魔,便如他種給你的。第一次見到時我便知那是假的,可那時我已太久太久沒見過你——已再也不可能見到你了。于是我只靜靜的看着。她那麽栩栩如生, 便和記憶中的你一模一樣……”

而後,她便來親近他。

他明知那不是真的,卻無法下手斬殺。于是眼看着她将匕首刺入他的胸口。

……那疼是那麽的真切。他一次次在死亡中大汗淋漓的醒過來,血染青衫。

他知道這是仇人折磨他的手段。

那人洞悉了他內心的軟弱,以此報複,也以此扭曲他的心性,逼他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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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她再一次出現時,他依舊會覺着還能再見着她的面容,已是平生之幸。他想将她存在心中,他很怕一旦他下手誅殺了,記憶中關于她的一切便将崩塌,她也再不會出現了。

可人對痛苦的忍耐是有限的。

當她折磨他的手段變本加厲,她所能帶給他的熟悉感卻越來越薄弱扭曲時……從他第一次無法忍耐,失手将她誅殺後,他漸漸便能對她、對誅殺她一事,變得無動于衷。

內心最珍貴的感情,就此終于被摧毀了。

他漸漸明白了自己的弱小,領悟了他受屈辱和折磨的緣由,意識到他在九華山上所經歷的一切才是鏡花水月、虛幻不實,如今他不過是醒來了,認清了世間真相而已。他失去她是注定的,因為他弱小、無知竟還有心逃避,這是他的原罪。

他就此成長起來。真是可笑啊,偏偏在失去一切之後,他才明白失去的緣由。在得到力量之後,才發現世上早已沒什麽值得他去守護和珍惜的了。清冷寡欲?真正的清冷寡欲他品味過,不過就是世上一切都激不起興致,空虛無趣的肆無忌憚着罷了。

饒是如此,他依舊沒有除去心魔。

他在心魔中回憶着久遠之前的求之不得,期待它能給自己寡淡如水的生活增添些許波瀾。

可是,那就只是個粗糙拙劣的心魔罷了,他反而疑惑自己當初竟會執着于這種幼稚可笑的玩具——它便也由此襯托得他的此刻,沒那麽枯燥和乏味了。

而後,那漫長,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夢醒來了——也或者是他進入了夢中之夢。

他回到了鏡花水月一般的九華山上。

那些屬于樂正羽的幼稚愚蠢的感情再度充塞了他的胸口。

周圍的一切是如此的真實,以他的修為居然也尋不出一絲破綻。

而後,她便再度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

很可笑的,他能縱容拙劣的心魔在他眼前肆意舞蹈,可當她如此真實溫暖的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卻感到無法忍受。

掣劍斬去時,過往那些久遠的褪了色的時光,随着他手中劍如水洗浮塵般,漸次鮮明清晰起來。

她握住他手腕的手是溫暖柔軟的,他嗅到了她身上清雅的香,她彎了眉眼對他微笑的模樣瞬間便攥住了他的心髒。

他再一次聽到心口鼓動起來的聲音,鮮血随着那鼓動注入空虛寡欲的軀體,識海中花綻鳥鳴,風過竹響泉擊石應,便在她一笑之間再度明媚鮮豔熙攘鮮活起來。

……是心魔嗎?他想,若是這樣的心魔,他也可以忍受。

忍受到她展露猙獰真相,再次前來刺殺他時……

他凝視着她的面容,看她言笑、煩惱、不解、苦思,就仿佛她真的活着歸來了一般……他便又想,或者更久一些,久到他再也無法忍耐,久到他厭倦了這個游戲為止。

……

若只靜靜的旁觀,是否便可陪伴得更久些,夢醒得更晚些?

若無期待無欲求,是否便不會激發她的本相,可以一直旁觀和陪伴下去?

……

她肆無忌憚的試探和靠近。

她吹奏了《逐雲》。

她許諾縱日後遇上更“可愛”之人,也将尋常待之。

……其實她不必如此迎合他滿足他。就像少年時的癡夢那麽幼稚低俗,反而更騙不得人。

他握着那支她吹奏過的笛子,不知不覺便摩挲着吹孔,想象自己摩挲她的嘴唇。感到身體微微的發熱。

想要親吻。想要靠近。

想永遠也不醒過來。

不知不覺便忘了這是一場夢,忘了她是他的心魔和情劫。

他陪她練劍相殺,明知她想要的是殺意,卻還是不由自主的稍稍将心事寄托在劍上,無聲的與她對談。

看她煩惱的模樣也會覺着可愛,感到快活和眷戀。

就這麽暧昧下去也無不可——原本他的思慕便不可能得到回應。

毋寧說她回應之日,才是美夢将醒之時。

所以,只消順應便罷,一切無需強求。

然而這平靜終究還是被打破了。

——為什麽在他的美夢裏也會出現多餘的人?她不是他的心魔嗎?不是該迎合他滿足他,在他得意忘形卸去防備時,再給他致命一擊嗎?令他躁亂、嫉妒終究有什麽益處?還是說這是新的玩弄人的手段?

她以劍舞相試探。

他答她以相殺,她卻拒絕不應。他幾次三番的邀殺,她也幾次三番的拒絕。

她一次次的靠近、糾纏,固執的強迫他揭開真心。她目光如絲纏繞着他,仿佛在邀請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她不會逃避、不會拒絕,她允許他一切狂言一切悖行……她已準備好接納一切了,所以他不必再有任何隐瞞。

……萬千流景盡墜入她眼中。

他終于明白一切淡泊都不過是自欺欺人,他渴慕着她肖想着她,每一次相見每一次交談每一次碰觸,都只令他更相思入骨。

若她當真是他的心魔,他便把命給她。只要……只要她當真想要他。

他放棄了抵抗,任由宰割。

她卻拒絕了。

“……我在夢裏一次次死在那心魔手裏。那夢太長了,比一生還要長。以至于夢醒時依舊不自知,再見着你仍覺着是心魔。可是當你彈奏《大韶》時,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确實是醒了。”阿羽道,“夢裏的心魔不曾追來——所以從一開始便沒什麽心魔。我喜歡你,想要你——我所說的一切,全都出自我的真心。”

然而清醒便也意味着克制。

将心意剖白,已是他能對她做出的最大的放縱。

她不是他的心魔,她不想要他的命,當然更不會想要他的情。

她唯一想從他身上得到的,只是一個對她無絲毫雜念的,乖巧懂事的小師弟罷了。

依舊想要給她的。失而複得之後已沒什麽代價不可以支付。只是他已拿不出了。

當他說要下山時,他是真心的。可她令他留下,并說聽懂了他所說一切,會認真考慮。

她在騙他——他當然知道這是她的緩兵之計。

可是……或許她當真會考慮呢?在他尚能克制住時,不妨便等一等吧。

他幾乎已忘了自己是誰。

在她面前,他貪婪安逸的扮演着樂正羽。等待着她考慮出結果那一日。

可鏡花水月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你說……有人在你經脈裏種了音魔。是——”

“是樂清和啊。”阿羽輕輕說道,“這一次他依舊沒有死。他會從瞿昙覺明手裏逃脫,前往幽冥秘境,再次奪舍歸來。”

樂清和再一次出現了。

可他選擇了成為樂正羽。

于是只能忍受自己的弱小無能,眼看着她拼殺在前,而後理所當然的落敗。

《大武》——她明明已做了天機夢,為何還會天真的認為只消令門下弟子們修一修《大武》,只消稍稍磨煉自己相殺的技能,只消憑香音秘境裏這些荒廢了一千年的,退化得只剩風花雪月的功法,便能在這烽火亂世裏保全性命和師門?

而他明明已親身經歷了一切,為何還會心存僥幸和貪戀?

從一開始,他便選錯了。

“阿羽——”

“只是個天機夢罷了。”他眸中一片霧蒙蒙的光,擡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從一開始,他便選錯了。

所以他必将品嘗此刻的苦果,感受嫉妒灼心蝕骨的滋味。瞿昙覺明可以香孤寒可以,甚至舞霓也可以,卻唯獨他,不行。

“師姐,”他最後一次追問道,“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要離開了。就算如此,你依舊不肯告訴我答案嗎?”

他凝視着樂韶歌的眼睛,發覺她也在凝視着他,那目光中的痛苦和自責令他的心緊緊糾起了,他不由便想去擦拭那似乎已然滾落下來的眼淚。可那淚水并未流下來。

她輕輕喚着阿羽,額角貼着他的額角,擡手将他圈在懷裏,似乎是在補償他安慰他。縱然他最不想要的便是她的憐憫,可依舊無法拒絕同她肌膚相親。

他不願再去嘗她口中旁人留下的膩人的香甜,便将唇印在她眼睛上,“不答也好。你說過在回答我之前,不會同旁人糾纏不清——這一次便別再騙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晚了些。

深深覺得這不是我的錯,而是阿羽太別扭了。

你看香孤寒,寫起來那叫一個行雲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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