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失憶是一件很快活的事——至少對樂韶歌而言。

不用操心坑徒弟的師父不知哪天就扔下嗷嗷待哺的師弟師妹給她, 一走了之,了無音訊。不用擔心小師弟今天生了心魔,明天要練邪功,後天就紅着眼睛告訴她自己堕天了。不用擔心小師妹一懶就半年不修煉, 一勤快起來就戳爆這個撩翻那個, 纏上來沒完沒了的要關注要寵愛。也不用擔心遇人不淑, 幾輩子不動一次情, 一動情就遇上騙身騙心招災招禍的天命男主……

樂韶歌:等等, 這些不會是身邊人給她留下的真實印象吧?……莫非失憶前她身邊就一個靠譜的人都沒有?

……無論如何, 樂韶歌真心覺得, 失憶真是快活無邊啊!

山間少路多亂石, 她便扶了花樹騰躍在崎岖嶙峋之間, 身姿婆娑輕盈, 羅衣如雲飛霞展。

入目所見美景,觸|手所生清風, 鼻中所嗅花香,耳中所聞蟲鳴鳥語……無不令她心情喜悅, 神意飛揚。于是喉間輕歌起, 足下舞韻生……一曲仙人歌,悠揚欸乃回蕩在山谷之間。情不自禁時,飛袖一展,便禦氣飛了起來。

她越發驚喜,邊飛邊歡叫着,心想這也太痛快了,她居然能飛!

飛了一陣突然發現樂正公子沒跟過來,于是回頭望去——便見他正立在突兀山石上遠遠的看着她。

抿唇一笑,便回身俯飛回去。

樂正公子似是愣了愣, 怔怔的望着她。

樂韶歌已展開手臂,抄了他的手臂,想攜着他一道飛起來體驗體驗這般快活驚喜。

結果就跟抱住了一座山似的,手臂一沉,直接撞進了他懷裏。

樂正公子愣了愣,便跟枷鎖扣住似的,大義凜然的猛的擡手将她抱緊了。

樂韶歌:……好、沉!

節奏徹底被打亂,那種身輕如無物的感覺消失了。她足踏實地,衣衫飄落。

樂韶歌鼻子磕在他肩膀上,酸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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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悶得擡手揉了揉,問,“你怎麽這麽沉?我還想帶你飛的,結果直接被你拽下來了。”

樂正公子肩膀似乎更僵了,片刻後,他似是悶悶的笑了一聲,而後松開了樂韶歌。

樂韶歌揉着鼻子直起身,笑道,“你剛剛看到沒有,我會飛,會飛喲!”

樂正羽:……

似是陽光太耀眼了,他擡手遮着眼睛笑起來,“……看到了。”

笑聲相當誠懇。

樂韶歌于是也失笑了。

那種乍從自己身上發掘出新奇技能的喜悅平複下來,她總算想起——樂正公子是她的熟人,那當然是早就知道她會飛了啊。恐怕他自己飛得比她還溜呢,當然就料想不到她會回過頭來分享喜悅,生出帶他快活帶他飛的想法。

倒無怪他是這種反應。

卻也沒覺着有多不好意思,只笑道,“不瞞你說,我現在看什麽都新鮮,看什麽都快活。就仿佛頭一次見到,頭一次學會似的。所以,縱然我做出些你理解不了的事,”她将不滿直言道來,“你也不必将我硬拽下來啊!就讓我多快活一會兒嘛——人一生能失憶幾回?對同一樣東西、同一件事能新鮮幾回?要珍惜機會啊!”

樂正公子笑着,拿開手,露出那雙如水新洗的,柔光滿溢的眸子,“……好。”

太溫柔了,以至于樂韶歌莫名就生出些異樣的感受來。

好像她在被人寵愛着、縱容着似的。

還真……有些不太習慣。

“哦……”她撓了撓臉頰,再一次确認,“那就說定了啊。”

“嗯。”他似是又失笑了——就好像她先前的快活切實傳達給他了一般。

樂韶歌莫名就想……樂正公子居然是這麽從善如流、方便溝通的人設嗎?

但,算了——她便也笑起來——橫豎,這也不是件壞事。

這山地極廣闊。

聽樂正公子說,此山綿延兩千餘裏。而樂韶歌昏睡處正在山脈中央。

也就是說,方圓千裏之內都是山。雖山明水秀,風景獨佳,卻人跡罕至。最多就能遇見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和前來淘靈石的淘金客。人煙鼎盛繁華富麗的大都邑則還在東去三千裏之外。

樂韶歌:……真是難為樂正公子,一路千辛萬苦的把她護送到山溝溝裏來啊!摔!

所幸她此刻光看風景,光研究自己究竟還有什麽技能,就很快活很滿足。

行走于此,也能采集吟游的素材。

至于吟游詩人對于聽衆的訴求——樂正公子就是個很好的聽客。

樂韶歌每□□走,走累了就飛一會兒,飛累了便就停一停,彈着琴唱唱歌,調戲調戲樂正公子,鬥智鬥勇的不時從他口中套一點自己的過去出來,也偶爾被樂正公子耐心溫和的傳授一些她本該會卻忘了的能力。旅途過得也很充實快活。

至于樂正公子早先說的,她歷劫的目标——找到對她而言不可或忘的人和事,樂韶歌表示,不着急。

……着急也沒用啊,總得先出了山溝溝再說吧!

何況,根據她的常識,她總覺得此物或者人的出現,才是她這一遭“劫難”或者說“歷練”的真正開端。紅塵劫嘛,主題向來不外乎人生八苦,而人生八苦,簡而言之,不是虐身就是虐心。

所以,趁自己還享受失憶的舒惬時,只管盡情享受吧。日後有得是想快活而不得的時候呢。

所幸樂正公子顯然不是那個對她而言“不可或忘”的人。否則她醒來看到他的時候,應該就會想起些什麽了。

樂正公子其人,對她來說應該大致是安全的吧。

就是走了幾日後,樂韶歌漸漸就覺得體內好像缺了些什麽。

一些對她而言十分重要,但又算不上生存必需品的東西。

樂韶歌:……是娛樂嗎?

不對啊,娛樂的話她每天彈琴唱歌跳舞,還時不時就有開發出新技能的驚喜,絕對不缺啊。

但她的心情确實漸漸受到了影響,開始動辄走神,莫名的被不知什麽東西吸引走目光,還時不時就感到饑渴焦慮,渾身躁動得難受。

這一日春雨悄然入夜,他們便尋了處山洞歇腳。

臨近第二日晌午時,雨終于停下來。

樂韶歌從洞裏出來,想尋山泉沐浴,卻先嗅到了空氣中浮動着的混雜了泥土的清新和山花新綻的芳香的氣息。

沁心入脾,妙不可言!

耳朵霎時比平日靈敏了不知多少倍,她情不自禁的專注聆聽起來。

眼前群山的景象便漸次鋪陳在腦海中。

她聽到新綠破土而出的聲音,蘑菇頂開了枯葉。枝頭水珠滴落在新發的花芽上,于是牙鞘啪的一聲破開,粉白鵝黃的花瓣綻開了。花絲舒展,抖動絲頂的花粉,飽滿的花蜜自花|心柱頭上分泌出來。烏雲破開,陽光遍灑。馨香便如光塵般散開,揚起在山間清潤的微風中。

待她回過神時,她已來到心向往處。

——一個草木繁密,生滿菌子和山花的坡谷。

樂韶歌覺着內心似是有一根弦繃斷了。

她覺得這裏雖然算不上天堂,但這裏的東西肯定是她需要的。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不過片刻之間,她懷裏已滿抱一捧爛漫山花,而後她邪惡的目光落到五彩斑斓,生鮮水嫩才探了個蘑菇頭出來的新菌子上。

下一刻,她已經在山泉邊洗蘑菇了。

當她捧着山花兜着蘑菇歡天喜地的回頭時,發現樂正公子正坐在山石上看着她。

樂韶歌:……

樂正公子遵守了他的諾言,雖然對她的舉動似有不解,但很安然的欣賞着。不但不阻止她,還頗露出些歲月靜好心滿意足的溫柔笑意。

樂韶歌:很上道啊!

雖然覺得這念頭很幼稚,但樂韶歌還是招手喚他過來,問道,“你要不要一起來?”

“?”雖不解她的一起來是什麽意思,但樂正公子幾乎是召之即來,眨眼便已至她身前。

樂韶歌分了一捧花給他。

“……”樂正公子又垂了長睫,眸中一片柔光。雪巅般清冷的面容上,也如映了霞光般染了些微紅。

他将花捧在面前,正要說什麽,便見樂韶歌拈了枝栀子,陶醉的深嗅一息,而後一口……把它吃掉了。

樂正羽:……

樂韶歌嚼着花,細細的品味着,眉頭微微皺起。

“……”樂正公子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艱難的,“好吃嗎?”

樂韶歌糾結的品嘗着,“還行。”片刻後,“——聞起來比吃起來好。”咽下去之後,終于做出了決定,“……還是制成香包吧。”

而後她拿起一朵紅底白點鮮豔美貌的蘑菇。

樂正羽:“……有毒。”

“修士也怕菌毒嗎?”

“這倒不怕,但也……”

樂韶歌在他說不怕時,已毫不猶豫的啃了一口。

樂正羽:“……味道怎麽樣?”

樂韶歌露出了美中不足的遺憾,“……不甜。”蘑菇顯然是吃起來比聞起來好,又不能做成香囊。樂韶歌郁卒的又拾起一只蘑菇塞到嘴裏,咀嚼片刻,“真的……就差那麽一點甜。”

樂正羽失笑。

不多時樂韶歌便嗅到了絲絲繞繞的勾引着她的鼻子,陶醉着她的精神,滿足着她的口腹之欲的……只可親自品味難以輾轉描述的草木之香,比花香馥郁比檀木清輕,還帶了些果蜜甘甜之氣——在嗅到它的那一瞬間樂韶歌便懂了,就是這種香味,這就是她想要的!餓死她了!

樂正公子撥了撥香片,将香架擱在琴案旁。

“樂修嗜香。”他輕笑着,似是忍俊不禁,“是我忽視了,讓你寡淡了這麽久。”

樂韶歌餍足的伏在案上,“我願意為制香師做一切事。”

樂正公子手上微微一顫。樂韶歌從戒香症中稍稍回神過來,懶惰無害的看向他。

樂正公子微微垂着睫毛,“……我雖不是制香師,卻也很擅長調制幾味合香。”并且他保證每一味都是她偏好的,“你可願試一試?”但不知又想到了什麽,轉而道,“不過,待你恢複記憶回到故鄉後,合心意的香料便如人間麥米一樣随處都可買到了。大可不必特意追捧什麽調香師。事實上,但凡樂修都能自己調幾味香。便如飲食男女,誰都能燒幾道菜一樣。”

“是這樣嗎……”大概是連日來的渴求終于得到了滿足,失憶後一直都沒怎麽疲倦過的樂韶歌,竟稍稍有些犯困了。

她不由打了個哈欠。

“是。”樂正公子斬釘截鐵道,随即目光又一緩,道,“在師門中,日有三餐鮮果供應。你口淡,大約是想吃果子了,我去為你采些野果來吃。”

“嗯……”樂韶歌懶洋洋的想,這樂正公子如此熟悉她師門日常,不會是她的……

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夢中一片迷霧,便如她的記憶一般。她知曉其中必有無數事物,可一切都被濃厚的白霧遮蓋了。她在白霧中四處摸索着。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找不到。

可忽然間她似是聽到了誰的聲音,在喚“阿韶”。

那聲音令她感到安心喜悅,她于是急切的回應着,“我在這裏!”

眼前似有一點雪飄,暗香襲來時,才知是白梅綻放。她終于在夢中看清了什麽,于是歡喜的喚着,“……”

而後她猛的驚醒過來。

——樂正公子已不知何時回來了。手指按在她的眉心,似是在為她抹去灰塵。

她莫名便覺着自己适才确實嗅到了梅香。

可細嗅時卻已不尋,只眉心一點溫熱——與樂正公子微涼的指尖,截然不同的溫熱。

她眨了眨眼睛,疑惑的看着他。

他沒有與她對視,已轉身過去。側顏淡漠,可莫名的,樂韶歌便覺出他心緒繁雜不悅——便如她初醒來時。

但他什麽都沒提,很快便平複下來,道,“适才遇見樵夫,聽他說,前方不遠處便有村鎮。”

樂韶歌心下雖有百般疑惑,卻也暫時擱下了。便笑道,“那我們快些趕路吧。”

作者有話要說:  寫男女互動的時候,感覺劇情都停滞了

總有種我在灌水的罪惡感,可是這一次就是想寫談戀愛不顧一切談戀愛!所以,戀愛就是劇情!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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