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四周景致漸生變化。

密林與廢墟不知何處去。她立在海邊碣石之上, 看白浪拍岸。

海水蒼茫無垠,烏雲正自天水相接處湧起。先如泉水汩汩,突然間便如漆黑之浪滾滾奔湧而來,轉瞬間便鋪開至眼前。

而後雄渾一聲龍嘯, 頭頂忽有金光射下, 擡頭才見一條長逾千裏的巨龍盤踞半空。它昂首向着烏雲高嘯, 金鱗片片相摩, 金光流動變幻如江上浪湧。

——那是蕭重九的識海真身。

——她所見, 是蕭重九識海之中雷劫的投影。

這本不該是她能見的。

然而, 一念生, 因緣起。

當她為蕭重九渡元時, 識海之中, 她的劫雲便和蕭重九的劫雲相接了。

雷電噼裏啪啦的接連爆開在皮膚上。

強烈的預感順着經脈流竄, 某一個時刻,樂韶歌終于遲鈍的警醒過來——雖不知緣由, 但針對蕭重九的這場雷劫,似是也盯上了她。

這算不算是無妄之災?

大概不算吧, 樂韶歌想。盡管她無法認同蕭重九的理念, 她甚至也許可能會成為他的反抗者。但她不能不承認,她希望蕭重九能扛過這場對他的道的拷問。她想看一看,他的道,會給世界帶來怎樣的震動和變化。

——卵中宇宙裏她所經歷的一切,都讓她無法不對蕭重九的“道”,心生姑息和同情。

她或許會成為他的反抗者,但也可能,她會成為他的辯護者。

被他的雷劫波及,也許并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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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如何應對雷劫, 樂韶歌毫無頭緒。畢竟一般說來,樂修是不會遭遇雷劫的。

但想來總歸不過天打雷劈,做好承受準備,也就夠了。

樂韶歌便取了本命琵琶出來。彈指一撥,聲如裂帛。一身如疊花堆雪般的仙衣如風吹流雲般,撇去冗餘,化作飛天舞衣。她頭帶寶冠,頸帶璎珞,臂繞金钏,繞肩披帛當風翻飛不止。

烏雲推山壓海而來,狂風呼嘯,雷霆如雨雪霰雹般襲來。飛天是和煦吉祥之天女,而她迎面與天劫對峙,英武飒爽如女戰神。

空中金龍似有感應,當雷擊來時,昂首一沖,搶先替她擋去威勢。

那雷擊于是化作一條電光激繞的紫電巨龍,同它纏鬥翻滾在一起。每一次互襲,都伴随着電閃雷鳴。映得漫天烏雲雪白刺眼。

然而在看不見的戰場上,樂韶歌的面前,她先前所見之神佛也再度出現了。這次已非聽善願于衆生,布施無畏之心的慈悲之相。他手持金剛杵,怒目圓睜,意在降魔破障。

樂韶歌修道,卻不信天。

也并非不信——你何必去信或不信一件你并不在意的東西?

而她的不在意,也并非因為她從未意識到或是思索過。九韶樂第八篇名為《天問》,她可是認真仔細學習過了。

她思考過“天道”,她只是不認為質問天道,理解天道,迎合天道或者反抗天道,有任何實際意義。

——一切善惡,皆是人為。

一生閱歷不論是公道還是不公道,皆冤有頭債有主。怨恨不到“天道”之上。

但……當她理解了蕭重九的“道”,并想看他将如何改變世界時,她就對“天道”該為“人事”主持正義這種荒謬的理念,寄以幻想了吧。

荒謬,是的,荒謬。樂韶歌想。這念頭是荒謬的,可她竟會因此心生動搖。可見這陣子她所見之世事,給她內心固有的善惡觀帶來了多大的震撼。

她解決不了阿簫的困境。她救得了阿簫,可她也只能救一個阿簫罷了。和阿簫同道被賣去太幽城那幾十個少年少女,在她救阿簫時便被她舍棄了。若有人堅信自己能救他們,能造就一個他們不會被淩|辱的世界,她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他去試一試。

哪怕代價是,從此她便要被納入“天道”的管轄。

樂韶歌抱起琵琶,對空中摩天之高的怒目金剛,擺開了對戰的架勢。

“來吧。”她輕輕念道。

那金剛杵從天而降,如山岳鎮壓蝼蟻。

铿锵琵琶聲起。

一道道金光如織絲縷成羅網,如彙滴水成海潮,漸漸上漲。

終于在某一刻,金剛杵轟然砸在那羅網、那潮水之上。

流雲四散,碣石崩落,連滄海似乎都陷落了半分。

而後,那金剛杵再不能寸進。

樂韶歌催發靈力。

她不奏《天問》——她沒什麽可反問上天的。

就算她正視了蕭重九的道,她理解了蕭重九想以“天道”為“人事”主持正義的理念,她希望他有機會去試一試,哪怕因此被卷入他的天劫也不後悔……但她依舊不會認同和追随。

她的道依舊是——一切善惡皆是人為。不怨天,不尤人,不計代價。行事在我,但求無愧于心。

她接受審問,但她不認為天劫的審問,可判定人道的對錯。

因為,就算在此刻,她也依舊不怎麽在意天這東西,對人究竟有什麽想法。

金剛杵的威力比她預想中要弱一些。

金剛杵之上,那雙睥睨她的怒目,給人帶來的威壓感還更重一些。

樂韶歌無法避開那雙眼睛的審視,也無法不直視着它——就仿佛她無法假裝不知道自己的內心。

她在那目光的審視之下,不由自主的懷疑自己是否曾動惡念,是否曾行惡舉,是否曾造惡果。

她抗拒着至堅至潔的降魔寶杵的重量,被迫審視自己的內心。

無數舊識自被遮蔽的記憶中跳出,聲聲句句指責着她,耳中充斥着逼問的雜聲,令她漸漸不堪重負。降魔杵的分量越來越重,金色的羅網緩緩下沉,指尖與步履都滞澀沉重起來。

但也許因為他們所質問的每一句話都是她曾懷疑思索過的,她答得也許痛苦和艱難,但每一句質問她都能還以交代。

那聲音漸漸消失了,最後以洪鐘之聲發問的,是執杵的金剛。

他質問,對自我意志的堅信不疑是否也是一種傲慢,一種邪惡?也許她一直以來所堅守的信念是錯的,或者是對的,卻會造成慘烈的死傷?她是否已步入歧途而不自知?……

但很快,樂韶歌便平靜下來——她內心确實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但明知是錯而不悔改,明知害人至深卻固執己見,卻不在其中。她有目能視,有耳可聽,有心可辨真假善惡,有師友教導規勸。步入歧途而不自知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這是所有質問之中,最無需恐懼和痛苦、自責的一個。

她平和無畏的注視着淩駕于她的天之怒目。

壓制着她的分量漸漸卸去了,雲散氣清之後,那摩天之高的金剛身形漸漸透明,憤怒相轉而平和之後,竟現出了她的本我之相。而後,終于虛化入澄澈碧空之中。

風自四面八方湧來。

幻象一瞬間散去了,空中纏鬥的紫金雙龍也已分出了勝負,那紫電巨龍仿佛聽到了什麽召喚般,停止了厮殺。頭也不回的抽身而去,漸漸化作紫色雷電,消失在雲層之中。

雲開天晴。

遍體鱗傷的金色巨龍傲然盤踞半空,而後重新化回人的身軀。蕭重九似是想回頭對樂韶歌笑一笑,然而一笑之後便已力竭,一踉跄,便自半空中墜落下來。

飛身去接住他前,樂韶歌猶豫了一瞬。

先前的幻象中雖都是零碎的逼問,卻牽連出許多記憶的碎片。

其中恰有一件,令樂韶歌百思不得其解——在她的記憶中,阿羽殺人無數。而蕭重九為民除害,殺死了阿羽。在這件事裏,她似乎抛棄了阿羽,選擇了蕭重九。

此事無疑尚未發生,也定然不可能已經發生過。

她不解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麽。預兆?還是她無意中窺見了什麽天機?或者單純只是她心中隐約的恐懼?

而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也恰是因為,在她要來救蕭重九時,阿羽問她,“你今日救他,日後他必來殺我。你依舊要救他嗎?”

她當然要問阿羽,“他為何要殺你?”

阿羽看了她許久,卻沒有作答,只道,“我若去,未必不會倒戈。我不願令你兩難,你若想救他,便自己去吧。”

彼時情況緊急,不容樂韶歌多想,只能先來救人再說。

此刻再回想阿羽的目光,卻隐隐能覺出其中雜陳百味。

樂韶歌心裏略有些亂。

待回神時,她已自空中接住了蕭重九。

卻沒心思同他多做耽擱。

他們飛得高,離落地還有一陣子。樂韶歌已說道,“雷劫已過,暫時當沒什麽危險了……”

話未說完,蕭重九已明白她眼下之意,急道,“你……”然而他耗損過度,一着急便又吐了口血。

樂韶歌只能先渡靈力過去,暫幫他護住心脈。

把個重傷員扔在瀚海,着實不是厚道做派。那句“你我就此別過”,便也沒那麽容易說出口了。

所幸,樂韶歌立刻想起,她這邊還有個等着賣恩給蕭重九的阿簫。

她也無多餘力。先前渡真元給蕭重九,損耗已然不輕。未及調息便又被卷入天劫,雖算不上苦戰,卻也雪上加霜。

此刻只覺身上滞重、氣力不繼。幫蕭重九護住了心脈,卻不防自己氣血逆流,竟也不留神吐血出來。

蕭重九見狀,忙翻丹藥給她。

樂韶歌正要搖頭拒絕,卻忽見蕭重九身後黑影一閃,卻是混沌之卵一旋,陸無咎從中跳了出來。

也不知阿簫和他是怎麽商議的,露面一瞧見蕭重九,陸無咎二話不說便拔鞭出來。

他那條骨鞭也不知是抽取了什麽太古靈獸的脊骨制成,每次拔鞭都是倒掀山岳的氣勢。

鞭身未現,先見先前才被夷平砸了隕坑的地面上石如浪翻、浪如山湧,轉瞬間遍地嶙峋山刃突刺而來。

聲勢至此,就連樂韶歌也體會到了窮途末路的滋味。

蕭重九自然也立刻察覺了。

他似有片刻不甘,然而低頭看向樂韶歌時,卻不知為何露出些溫柔和釋然,随即下定了什麽決心般,道,“抱緊我,我帶你離開。”

樂韶歌:???

她并不想抱緊他,更不想跟他離開!

然而不及她推拒,異象突現。虛空的漩渦浮現在他們的背後。

那漩渦算不得巨大,然而當它出現的瞬間,樂韶歌便已有所感應——那是比瀚海有序,卻遠比現世一切更加混沌的東西。時光之路在此交織輪回,一切空間在此疊合孽生。那是通往六合八荒、往來古今一切時空的道路的交點。

那是她注定無法逃脫和通過的,終點。

阿羽。

莫名的,在預見自己末日的這一刻,在擁擠嘈雜的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感的無數記憶中,她竟然終于找到了那個對她而言,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想起的人。

而後那個人便自瀚海中現身,不顧一切的沖上前想要拉住她。

可能已經晚了吧。樂韶歌想。

但她依舊奮力的向他伸出手去。

手指相觸,而後十指交握,而後他終于将她緊緊的抱在懷裏,同她一道跌入那漩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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