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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界裏沒有醫治經脈殘損的法子。

雖在意料之外, 卻也實屬情理之中——幽冥界的修士素以殘酷薄情著稱,講究一人落井,八方下石。優勝劣汰比旁處激烈何止百倍,怎麽可能浪費資源去醫治殘廢?

要接續經脈, 還是得向香音秘境尋求幫助。

而該去找誰, 樂韶歌其實心知肚明。

所需藥材很快便搜集完畢。

——阿羽聽從了樂韶歌的建議, 主動聯絡了舞霓。

用的依舊是香音界傳統聯絡方法, 靈鳥傳音。

多餘的寒暄一句也無, 阿羽傳給舞霓的話生硬得很, “我需要這些藥材——”而後羅列一二三四。

樂韶歌可以想象, 舞霓收到這種傳音後會如何炸毛——你要我就得給你啊!你長得格外美嗎?咱倆關系格外好嗎?這麽多年沒個音訊, 開口就要東西, 你跟誰學的禮節啊?我要向師姐告狀、告狀!

但實際傳回來的話卻乖巧得很, “哦,那, 你到邊境上來拿吧。不,不過……你要這些藥做什麽, 練功走火入魔了嗎?不是我說哦, 你不要再練那些魔功了,師姐她……”而後沮喪的,“算了,反正你也不會聽我……”

樂韶歌:……

看來心懷芥蒂的是阿羽,不是舞霓。

舞霓沒有露面,藥材寄放在邊境守林人的小木屋裏,分門別類包得明明白白。額外又包了無數根本用不到的稀罕香料。

阿羽回閻摩城,從儲物法器裏往外取東西時,面容頗有些微妙。

——在九華山時, 舞霓是門派上下內外寵愛的中心。基本上她只需要關心自己就能贏得別人的喜愛,根本無需在意旁人怎麽想。所以當她試圖對別人好一些時,思路往往散漫雜亂,表現得令人抓不住她的重點。

譬如阿羽向她索要藥材,正常人的思路是——這個人需要藥材,所以除滿足需求之外,不妨額外包給他些可能會用到的珍稀藥材。

而舞霓的思路是——阿羽索要藥材,說起來阿羽離家好久了呀。當年我颠沛時,食不到最愛的香,可難受了。嗯,給他捎些香料去吧,這種香料我最喜歡了,分一半給他。

所以,阿羽冒着暴露行蹤的風險,拿到的是一堆舞霓喜歡,但對他而言完全沒用的東西。

——雖說必要的藥材也拿到了。但,看着這些多餘的東西,總讓人忍不住有些惱火。

樂韶歌也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也是“舞霓只需要關心自己,就能贏得別人的喜愛”裏的“別人”之一。想到舞霓拼命打包她喜歡的香料,分給她關心的人的模樣,只越發勾起她的思念之情,令她不克制不住想回九華山,想把師父、舞霓、阿羽全都找回來,想回到昔日時光。

但,終究還是回不去了吧。

藥材湊齊,便該着手為她接續經脈了。

阿羽卻又拖延了數日。

樂韶歌主動詢問時,他才說起——他手下确實有名醫能接續經脈,然而需要切開肌理,直接将經脈縫合。但如此一來,經脈上必定有疤痕,修為将大受影響。

原本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方案,畢竟傷殘到這種地步,能恢複成尋常人就已萬幸了。可是,近來阿羽追憶往事,依稀記起癞疖道人曾說過,他将仇人經脈切得寸斷,那人最後卻還是修成九韶音。想來香音秘境應當有秘術,能将殘損經脈修複如初。

他正在尋找修習過這一秘術的人。

癞疖道人所說之事,自然是當年他還是樂清和在九歌門修習時殘害師弟一事。阿羽所說的秘術,便是水雲間天香主香華容所施展的“移花接木”之法。

移花接木之法是香音界用以修補經脈的傳統醫術。和切開肌理縫合經脈操作雖略有不同,原理卻大致相近。本身做不到“不留痕跡修複如初”。唯有香華容借助花魂之能施展出來,才有如此精妙的效果。

香華容過世已有數百年。她之後,水雲間雖也有過數代芳魂寄主,然而各芳魂主人所擅術法各不相同,再沒出過香華容這樣的名醫。至于這一代的芳魂主人香孤寒,樂韶歌很确定,他不擅醫術。

樂韶歌并不追求“修複如初”——她金丹已碎,縱然經脈修複如初,修為也已無法挽回。何況,要修複得這麽精妙,所需藥材也勢必更珍貴難得。這是件得不償失的事。

但既然阿羽提到了——

“你說的療法,我卻有些線索。”

舞霓送來的香料派上了用場。

在花木繁盛之地布設香陣時,阿羽的面色很是平靜。

事實上樂韶歌向他解釋自己和香孤寒的交情時,他也并無多餘的問話。這讓樂韶歌多少有些訝異——她還記得在九華山上,阿羽查知她和香孤寒有舊後,劍下立時殺氣四溢,沒多久就把心魔給詐了出來。

“你不問我為何會設香陣?”到底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阿羽似是有些無語,“你從何處學得水雲間的香陣?”

“這種傳訊香陣簡單得很,随便看幾眼就學會了。”

“哦。”見樂韶歌分明一臉想讓他問的表情,阿羽便又接上話題,“你和凜香主絕交多年,憑一個香陣,當真能再聯絡到他嗎?”

“說不準,”樂韶歌道,“他是四境芳魂主人,凡有花草之處發生的事都能彙集到他眼前,可天下瑣事何其之多?他精力卻有極限,能吸引他關注的只少數趣事。這傳訊香陣的用處,便譬如在萬千瑣事中加了個記號,提醒他注意罷了。到底他是否會注意到,還要看運氣。”

“原來如此。”

片刻後,樂韶歌又道,“你就不問我何以——”

“師姐,”阿羽無奈的打斷了她的問話,“莫非在你的天機夢裏,我是個不依不饒的醋罐子嗎?”

“……”樂韶歌撓了撓臉頰,露出些被看破了的窘迫,“也沒那麽……不依不饒。”

阿羽從容設置好香陣,才回到檐下在她身旁坐下,悄悄的牽住了她的手。

“待醫好了身上病症之後,師姐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嗯……”樂韶歌想了想,道,“首要之事當然是讓你和舞霓和解,其餘一切便順其自然吧。”

“順其自然?”

“嗯。”樂韶歌道,“順其自然。”

她的人生似乎一直都沒什麽一以貫之的目标。少年時曾想外出游歷,做一個看遍世情、逍遙放歌的吟游旅人。結果師父跑路了,她成了個案牍勞累的代掌門,似乎也沒有格外抗拒過。重生之後,耗費心機所求,不過是守住那個能讓他們平靜生活的所在。然而如今師門破落了,可得知師父、舞霓、阿羽俱還在人世,縱然眼下流落在閻摩城中,即将面臨和蕭重九的全面決戰,似乎也沒什麽不能接受的。

所以,順其自然吧。

阿羽大約懂得她的心,卻還是強問道,“若抛開時局,無需你順其自然,只問你本心所願呢?”

“本心所願嗎……”樂韶歌仰頭看向閻摩城灰蒙蒙的天空,“若問本心所願,就只有一個夢境吧——夢中九歌門仍在,師父、舞霓、你、我都過着自己想過的日子。在山上待夠了,我便拉着你和我一道逍遙遠遁,游歷六界。我們可以做一雙俠侶,所經之處留下無數傳說。還要在名山大川留幾處草廬,我們一道彈琴、舞劍、調香,還要靠在一起看雨、看花、看雪。時不時就有好友來訪,也時不時就去拜訪好友——我們得準備一間華屋,免得舞霓抱怨;還得搜羅四方名産當伴手禮,免得師父嫌我們去得少。而九華山代代傳承不絕,我們的師侄、師侄孫們也漸漸長大出山,旅途聽聞我們的故事,或是聽得津津有味,也或是向天翻一個白眼。聽完之後,便繼續意氣風發的闖蕩去了。”

她說完了,便笑看着阿羽,“像不像夢話?”

阿羽湊過來,輕輕親吻了她的嘴唇,“卻也未必只能是夢。我也曾以為,此生只能與你在夢中相伴。現在卻常懊悔當年逃避。若當年我沒有下山,而是直言本心,或許便不會蹉跎這許多光陰。所以,你也大可不必覺着此番情形只是夢境,只要去努力,總有一天會實現的。”

“你呢?”樂韶歌又問,“你有什麽想做的事?”

阿羽道,“想和你一起重建九歌門,想見你夢中景象實現的那一天。”

樂韶歌不由動容,笑道,“那我便為此努力吧。”

阿羽拉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手指,“現在,來教我該如何驅動香陣吧。”

樂韶歌便扶着他的手站起來,手指劃過他身上脈絡,指點他該如何運行真氣,催動四方陣法。幽冥秘境地脈靈氣稀薄,受靈力引導的地氣并不像在香音界裏那般如潮水上湧,而是螢火般點點滴滴的上浮,彙聚在他周身。

暗沉天色之下,他站立在靜深黑水之濱,衰草幹茅中萬千螢火的脆弱的微光映照着他沉默精致的身影,像是昏暮時分獨自詠唱的歌謠。

便有不可名狀的情緒湧上樂韶歌的心頭,她幾乎就要開口喊停。但如此簡單的香陣,确實無需什麽人刻意來教,阿羽便在那熒光中輕回衣袖,靈氣瞬間便已流轉成陣,在芳香催動之下層層交織展開。

樂韶歌原本認為,他們遠在幽冥界,縱然有香陣傳訊,香孤寒也未必立刻注意到——甚至未必會注意到。

她錯了。

那香陣初成,四周草木便遙遙招展,轉瞬之間繁花已綻。流風卷起香塵,漸漸結陣成幻。幻陣之中,香孤寒抱琴獨坐,發如垂緞墜瀑,衣若疊雪堆花。他緩緩睜開眼睛,長睫之下,眸若熔金成光。

他自香陣中站起身來,看向樂韶歌,眸中那熔金色的光便是一泫。他伸手出來,輕輕按住了她的眉心。

“阿韶,好久不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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