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飛舟如梭, 自幽冥界最西端橫跨整個夜空,飛向最東方。
自地面仰望,那飛舟過處便如流星般一閃而逝。然而舟行空中,卻覺不出千山飛度。只如浮舟在星河之上, 四面星光如清水般可伸手可掬, 能倒映出人影一般。
令人不由就想起早年阿羽居住的清水臺。
樂韶歌了無睡意, 便坐在船邊看星星。
阿羽在船篷裏點好香, 出來尋她, 便見她形單影只坐在暗夜浮舟上, 看着天上星河。滿天星鬥都映照在那點水清瞳中。明明歷盡劫難重疾纏身, 她面上卻毫無陰霾, 依舊心懷溫柔的喜愛着世上一切美景。
他便又想起她向他講述的那個夢, 心裏不由隐隐作痛。
舟上無風, 卻也夜色清冷。
他便捉星光為紗,攏作一條披帛, 上前為她披上。他手搭在她肩頭,她便伸手握住了, 回頭笑看着他, 道,“陪我坐坐吧。”
阿羽便在她身旁坐下,樂韶歌略調整了一下坐姿,便舒舒服服的倚在他肩膀上。
也不說話,只這麽偎依着度過這難得的相守時光。
雖無雨雪花可看,然而能一道觀賞這滿船星光,亦如夢中所願。
待來到阿蘭若林時,香孤寒已然等待多時。
阿蘭若林在邊境,距九嶷山尚還遙遠。雖沿途并非繁華形勝之處, 卻也有一二人煙鼎盛的名城。香菇便為她準備了花影衣遮掩氣息,以免被人追蹤。
水雲間的靈織之物講究雍容貴雅,不比九歌門那般輕靈飄逸。這花影衣又是為避人耳目而制作,是件帶着兜帽的長披風,織得便尤其繁複厚重,素白的暗繡梅紋層次錯落。
樂韶歌便将阿羽贈她的披帛取下,疊好收起來。
她扣上玉扣,正要帶上兜帽時,便聽阿羽輕喚一聲,“阿韶。”
她愣了愣,擡起頭笑看着他。
阿羽便上前一步,為她将耳邊散落的碎發抿好。他眼底光如平湖夕照,有那麽一瞬間,樂韶歌覺着時光都停住了。
他親手為她帶上了兜帽,輕輕說道,“去吧。”
樂韶歌跟着香孤寒步入阿蘭若林,走出許多步後,她忍不住回頭看他,卻被兜帽遮住了視線。她撩開帽邊再看時,阿羽已不在那裏了。
來阿蘭若林時一路急行,前往九嶷山的路卻走得不徐不燥。
香孤寒是個宅,難得出一次門,自然不會預備什麽趕路的法器。便喚一朵雲頭來,緩緩穩穩的帶着樂韶歌往九嶷山的方向飄。路上遇到個村落城池的,還時不時按下雲頭,去買些果子點心給樂韶歌吃。
這情形放到人間,倒有些像騎着小毛驢趕大集的模樣。
樂韶歌卻也不催他——他是花魂寄主,身上多少有些草木之性,他的時間觀念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何況,她自己也想看一看沿途的民情。便跟他穩穩的坐在雲頭上,一道磕着果子往前飄。
不過,香孤寒不但知道果子要用錢買,居然還随身帶着錢,多少有些出乎樂韶歌的預料。
“你下山游歷過?”便問。
“嗯,”香菇一面挑果子給她嘗,一面解釋,“你去世之後,我便離開了水雲間。初時心中迷茫,不知何去何從,便沿着你和瞿昙子游歷的路線,一路走過去。”
“感受如何?”
“很不同。”香菇道,“你們游歷時,我雖在水雲間,耳目卻一路相随——你們救下的書修是花語者,我還同他借花對談過。本以為雖未親身參與,卻也如親臨其境。直到親自走來,才知曉旁觀與親歷之間,竟有如此大的區別。”
“未能赴約前往,令你一人獨游,我很抱歉。”
“嗯。”香菇接受了她的道歉。過了一會兒,才又道,“我一路聽着你們留下的故事,往事難追……劫難來時,令你一人獨當,是我的過錯。”
樂韶歌失笑,“你該怪我令你一等數十年,未等到人來赴約,卻先等來死訊。”
“确實該怪你将我領入紅塵,許我以喜樂,卻答我以死別,令我嘗盡百般滋味。不過……”他長睫一垂,便将目光投向廣袤人世,“這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洪荒一瞬罷了。縱然對你我而言……”
他眸子裏凝了光,卻未再繼續說下去。只将将挑好的果子遞給樂韶歌。
樂韶歌從容接過來吃掉,片刻後捂住了腮幫子,“怎麽這麽酸?”酸得她滿口都是水。
香菇只彎了眼睛笑看着她,“哦,是酸的嗎?”
——樂韶歌忍着被酸出來的眼淚,乖乖的把果子咽了下去。
香菇這才又遞了一枚過來,笑道,“這次是甜的。”
他們就這麽不緊不慢的前行,将沿途風光與世情看得清清楚楚。
香孤寒并不多說什麽,只一路曲曲折折的在盡可能多的村落停下來。遇有路邊茶鋪,便邀樂韶歌一道去坐下,喝一盞茶。樂韶歌于是拉上兜帽,随他落地。
經歷過劫難之後,香音界也變了。
早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樂天知命、面無憂色的日常已遠去了,人人身上都多少染了些勞苦情狀。
重返故鄉,見到如此變化,樂韶歌心下不免難過。
然而個中緣由,卻也并非料想不到。
行經千刃峰時,遠遠便望見刀劈似的險峻山石上攀着十幾個人,肩背筐簍,手捉鐮刀,渺小如蝼蟻般,随時都能被崖上飄風卷走。
千刃峰上有異草,是調配頂級傷藥的主料。樂韶歌曾為給蕭重九配藥——當然順路也想帶他來賞景——而前來采摘,以她之能為,尚且一不留神失足墜落。何況是這些連禦風都未必娴熟的凡人?
果然,不過眨眼的功夫,已有人失手自半空中墜落下來。
其餘人扭頭去看他,恰逢一陣勁風襲來,接連有數人墜落。
香孤寒忙驅使崖上草木,托住了他們。
将這群人救到平地上後,這些人抱着藥筐癱坐在地上,半晌才緩過勁來。
待腳不那麽軟了之後,才三三兩兩的起身來向他們道謝。
樂韶歌不免就要問,“是村子裏出什麽事了嗎?為何要采這麽多星靈草?”
星靈草在凡間,多用以救治跌打造成的髒腑損傷。衆所周知,香音部衆體态輕盈,最擅輕功和禦氣。除非是不要命來攀爬千刃峰這種兇險之地,否則等閑用不到此類藥材。
可他們卻十餘人一道來采摘,顯然要救治的不是一二個人。
……難道是遇上了地震山崩?
采藥人們猶有後怕,各自交換目光之後,終于有人開口解釋,“……并未遇上什麽天災。我們采摘星靈草,是為了抵消賦稅。”
賦稅,竟然是賦稅。
樂韶歌所知的香音界是沒有賦稅的——但如今三界同盟之下的香音界會有賦稅,這點樂韶歌絲毫不奇怪。畢竟,香音界部衆少有骁勇善戰的猛士,在外界精銳傾巢而出的侵略中,香音界的修士也并無保全一界的武力。
在這場戰争中,香音界在三界同盟裏,是依附強者以尋求保護的角色。既不能給同盟提供戰力,自然就得在糧草、藥材開銷上承擔大頭。
何況,香音界推選出的盟主蕭重九,根本就不是香音界中人。香音界是他的籌碼,他卻不是會為香音界不惜放棄自身訴求的人——畢竟天尊他要周全的,是四境六界整個宇宙。
樂韶歌有心理預期。
但她沒料到,這賦稅竟會讓人不惜性命,來涉險采藥。這情形讓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在苛政之下民不聊生的幽冥界,想到了幽冥界裏一個個的鳳簫吟。
她幾乎暴怒,卻被香孤寒按住了。
他問,“你們所擔賦稅,竟有如此沉重嗎?”
采藥人有些遲疑,“重不重的……也不至于把人餓死。只是今年年景不佳,卻又不是水旱天災所致,倒有些像是地氣不足。若真是地氣有損,那就不是一二年歉收了。村裏商量着,想盡量少交些糧食預備災年,只好派我們來采星靈草。”
“地氣受損?可向星象師報備過了?”樂韶歌又問。
采藥人們都很是沮喪、茫然,“哪裏還有什麽星象師?鬧兵災時修庭被洗劫了一次,結同盟後,剩下的修士又被征召了。連九歌門這樣的祖庭都已凋敝,何況底下的門派?早就沒有人手分到村裏了。”
地氣受損絕非小事,若只是地脈流向有變,致使先前豐盈之處變得虧損也就罷了——不過是尋常的滄海桑田之變。可若是天地靈氣運轉失衡所致,若不及時修補,便可能醞釀波及全境的災禍。
他們少不得要繞個路,由采藥人指引着前往探查一番。
地脈盈損,往往是草木先知。
有香孤寒在,倒也不必額外調撥人手。
在水濱草亭中一坐,抱一把瑤琴,點一炷香。放開靈識,閉目細查。
一炷香尚未點完,周邊地氣流動便已探查清楚。
得知有樂修前來,村中老少悉數出迎。
香孤寒睜開眼睛時,草亭四周已被鄉親們帶來的鮮花和香料團團圍住了——香音界修士同民間往來密切,樂修們喜歡什麽,凡人無有不知。
先前無人打擾他做法,此刻見他睜開眼睛,才捧了清水上前給他盥手。
若是早年的香孤寒,八成要懵懂的眨一眨眼睛——不過,在游歷過之後,對于這般被樸實卻懇切的款待,他已懂得謙遜的領受了。
然而說話的風格,卻一如既往不通人情。
“地氣并未受損。”待村中耆老詢問時,他便誠實相告,“之所以收成歉減,是因地氣被分流引走了。”
短暫的騷亂之後,村民們很快便想到了什麽。
“會不會……是百步谷的駐軍?”便有人低聲讨論起來。
香孤寒也直言相告,“是,他們修了引靈陣。”
“……”村民們各自沉默着。片刻後,耆老上前,道,“修士遠道而來,不知可願移步村中,容我們略盡心意?”
香孤寒推卻了——看了看樂韶歌,便又道,“可需我們将引靈陣毀掉?”
村民中一陣騷動,耆老卻并未動容,眼神衰老平靜,“……縱然今日毀了,明日他們亦可再修。”
香孤寒便道,“可需我們将駐軍逐走?”
耆老嘆息着搖頭,“逐走駐軍後,修士能久住村中嗎?”
香孤寒道,“不能。”
耆老道,“那便不必了……”那雙衰老的眼睛望向遠處山谷。
香孤寒便問,“你可懷念昔日時光?”
“誰不懷念呢?”耆老道,“可好日子已一去不返了。眼下光景已是不壞,安定,不會動辄戰亂,不會動辄死人……挺好的。”
樂韶歌忍不住開口詢問,“若能将境內駐軍悉數趕走,若能罷免蕭重九,你們可願意?”
不止村民躁動起來,連耆老也有些變了臉色。
但當他們開口時,回答卻是,“罷免了盟主,誰來統領時局?”
“為什麽非要有人統領?有人統領時你們要養駐軍、要養聯盟,要被奪地氣,時刻都要擔憂三餐不繼,擔憂被征兵,為抵消些賦稅還得冒着性命危險去采藥草。”
耆老道,“……可至少有人統領我們,帶我們抵禦侵略。讓我們無需擔心被人侵門踏戶,淪為外境的奴隸。”
“你們……都是這麽想的嗎?”
所有人都點頭,依舊是那句話——較之劫難來臨時,眼下光景,已是不壞。
樂韶歌坐在雲頭上,看着地上景色漸次變更。
遇有村落,香孤寒依舊會問,“可要落地,陪我去飲一杯茶?”
樂韶歌也照舊會答,“要。”
她走訪了一處又一處的村落、城池,詢問過一個又一個的人。
那耆老并沒有騙她。
——至少在臨近幽冥界,受外境修士們劫掠最深的這片土地上,無人想罷黜蕭重九。縱然被領導和統治會讓他們丢失許多自由和利益,可至少能讓他們免于被單方面的屠殺和掠奪。好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不壞,就已經是值得慶幸的光景了。
而這裏,是她的故鄉。
香音界和旁處不同,這裏沒有皇帝,甚至都沒有城主,只有三大祖庭和星羅棋布的一個個修士門派。可這些門派,從未想過要統治這片土地。
他們調控天時,淨化瘴疠,傳授樂理和星象知識,每到冬至日大祭典便開放山門,供四周百姓前來祈福。若周邊村落若無書院和醫館,修士門派便常是求學和就醫之處。若有書院和醫館,修士也有援助之義。他們視此為參悟天道之人理所當然該承擔的使命。
便是三大祖庭裏最為世俗的水雲間,他們将商鋪開遍香音界每一個角落,誓要從每一個活人手裏掏出錢來,他們也不曾推诿過這種使命,不曾據此來統治和斂財。
在香音界,修士和凡人之間雖稱不上水乳交融——能入道之人畢竟極少——卻也魚水相得,各司其職。在這裏,人人都是自在的,誰也不會被誰統治和壓迫。
這裏是真正的桃源秘境。
可是,這桃源秘境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不去統治和不被統治的率真自然,甚至會敗給殘酷扭曲如幽冥界這樣的對手。它保護不了自己。
在這樣的現實面前,誰能不承認?
——她所愛的自在與溫柔,在這殘酷鬥争着的大千世界裏,是不可實現的。
在香音秘境曝露于世的那一刻,好日子便已注定,将一去不返了。
她已不可能奪回九華山,奪回香音秘境——因為縱然她做到了,她也只會發現,她沒奪回它們,她只是取代了蕭重九,僅此而已。
若要實現自己的夢想,她首先得活得足夠長,長到能改變這樣的現實才成。
便懷着這樣的煩惱,他們終于抵達了九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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