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人聲嘈雜, 來自天南海北的游俠兒、車夫挑工圍坐在酒肆中,一面高聲談笑,一面大口灌下不值兩個錢的劣酒。

酒肆前的臺階下已經生了厚厚的青苔, 陰冷濕滑。汗味, 污水,酒氣等味道混雜在一處,叫紫蘇忍不住蹙起了一雙柳眉。

她雖是奴婢,卻自小被賣進裴府, 何曾來過這樣的地方。

而反觀裴蓁蓁,她裹着輕薄的披風,兜帽遮住了半張臉, 似乎對這樣髒亂的環境并無不适。

她領着紫蘇和方寧繞到酒肆後,示意紫蘇上前敲門。

門響過三聲後,緩緩打開。

一臉精明的中年人從門後探出頭來:“不知幾位姑娘貴腳踏賤地是有何事?”

裴蓁蓁淡淡道:“前日有約,我來見江風池。”

中年人恍然大悟:“原是姑娘。”

他眼底帶着驚訝,沒想到前日派人要他找來江風池的,竟是這樣一個小小年紀的女郎。

一個瞧上去便出身不凡的小女郎, 一個浪跡江湖的游俠兒, 是怎麽扯上關系的?

不錯, 這酒肆正是一個買賣情報的去處。之前有人到酒肆, 花重金要這中年人尋來江湖上有名的游俠兒江風池。

雖然酒肆尋常不做尋人的活計, 可只要錢給得到位, 那又有什麽要緊。

聽了裴蓁蓁的話,中年人連忙讓開身:“女郎請。”

三人走入後院,坐在木桌旁焦躁不安的江風池立刻站起身,定定地看向裴蓁蓁身後的方寧。

“阿寧!”他顧不得許多,沖上來抱住方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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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寧也不由得紅了眼眶, 慢慢靠進他懷中。

好一會兒,江風池才平複下情緒,有些戒備地看向裴蓁蓁:“閣下能從沈府贖出阿寧,在下感激不盡,只是不知閣下這番好意,有何求?”

混跡江湖這幾年,江風池學會一個道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女是什麽身份,但她大費周章從沈府救出阿寧,絕不僅僅是好意這麽簡單。

阿寧孑然一身,沒有什麽可圖謀的,而他也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游俠兒,這位小女郎能從他們身上得到什麽?

裴蓁蓁打量着眼前的青年,相比她記憶中,此時的江風池還帶着些許青澀,風霜之氣也沒有那麽重。

她為什麽要幫江風池?

裴蓁蓁陷入了回憶。

‘別總是繃着一張臉,姑娘家,就該多笑笑。’

‘逃難?逃難怎麽了,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笑比哭劃算。’

‘你想随我學劍?那可不行,我師父說了,只有入了我門下,才能學這劍法。’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只是我話先說在這裏,你資質不行,至多将這套劍法學個皮毛,不過就算皮毛,收拾兩三個不會武藝的壯漢也綽綽有餘。’

十七歲的裴蓁蓁拿着劍,狠狠刺出。

江風池屈腿坐在樹上,感嘆道:“蓁蓁,你真是我見過最不可思議的女子。”

“像你這樣差的資質,竟能把驚鴻劍法練到如此火候,遠勝我那些疲賴的師兄弟。”

每日揮劍三千下,江風池沒想到,他從洛陽城裏帶出的舞姬,會有這樣的毅力。

裴蓁蓁收回劍,汗水從臉側滑落,随着年紀增大,她的容貌越發惹眼,若不是一路有江風池保護,根本不可能平安走出洛陽城北上。

“我想活下去。”裴蓁蓁面無表情。

她想活下去,不再做別人刀俎下的魚肉。

‘我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要是她還活着,我們成了親,說不定現在連女兒都有了,定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那她…怎麽會不在了?

‘我自幼入師父門下,上山學藝,及至下山尋她,才發現她父母病逝,她被叔叔嬸嬸賣掉。’

‘我找了她很久,才知道她在洛陽城沈府中做了歌女,我偷偷與她見面,承諾她,一定會盡快湊夠錢将她贖出來。’

‘可是,當我帶着三百貫上門,沈府的門房卻告訴我,她已經死了。’

‘據說,是因為她惹怒了沈府貴客,她的屍體最後被裹了草席扔在亂葬崗,野狗争食,白骨混在一處,我再也尋不到她。’

‘我提着劍沖去沈府,想殺了沈餘為阿寧報仇,可這位洛陽首富身邊實在有太多高手。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扔了出去。’

‘那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可是最後,我還是活了下來。有個世家郎君救了我,他說如沈餘行事,必定會有災殃,叫我好好活着,定能看到那一日。’

‘果然,沒過多久,沈餘下獄,沈府傾沒。沒了仇人,我便開始四處游歷,盡我所能幫一幫有難的人。’

‘我想多做一點好事,或許下輩子就能再見到阿寧。’

‘我答應過你,我會帶你北上,君子一諾,驷馬難追。’

裴蓁蓁本以為,這個落拓潇灑的男人,會陪着她北上,他們會一起平安地走到北邊。

可這世上有的,往往是事與願違。

一隊胡人的士兵騎着馬沖進偏遠的村莊,江風池帶着裴蓁蓁偷偷跟上去,果然聽到了慘叫和哀嚎,茅草屋上方飄起黑影,胡人不止劫掠,還要放火燒了這裏。

哭嚎和狂笑聲不斷傳來,安寧的村莊一夕化作人間地獄。

“蓁蓁,去藏好。”江風池定定看着村口那棵老槐樹,握緊了手中的劍。

裴蓁蓁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抓住江風池的手:“你要幹什麽?!”

“救人。”

“你瘋了麽?!”裴蓁蓁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她很少有這麽強烈的情緒,“那一隊胡人再怎麽也有三十餘人,都帶着刀劍,你只有一個人,白白去送死麽?!”

“我當初沒能救下阿寧,現在,我希望自己能救下眼前的村民。”

裴蓁蓁不肯放手:“江風池,你答應過,要保護我北上!你答應過的!”

“蓁蓁,抱歉,這一次,我要食言了。”

“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江風池将她額前散落的一縷鬓發別在耳後,“你既然學了我門下劍法,便要記住,劍是為了守護,不是為了殺戮。”

“往後拔劍時,要記住這一點。”

“蓁蓁,活下去。”

他最後,只給裴蓁蓁留下一個蒼涼的背影。

為什麽呢?為什麽要為了別人的安危,賠上自己的性命?為什麽答應了要保護她,最後卻又食言?

為什麽又讓她只剩自己一個人!

裴蓁蓁在附近的山洞中躲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才鼓起勇氣走進村中。

深秋的風吹動她的裙角,呼嘯着好像誰悲恸的哭聲。

江風池安靜地躺在泥地上,他全身都被血色染紅,裴蓁蓁數不清他身上有多少刀口。三支長箭釘在他上身,在他周圍還躺着十來具胡人的屍體。

四周安靜得可怕,被火燒過的茅草屋搖搖欲墜,天邊陰沉沉的,仿佛随時都會有一場瓢潑大雨。

“江風池,你也是個蠢貨。”裴蓁蓁扯了扯嘴角,臉上的笑卻比哭還難看。

她上前,費力地扶起江風池。

村外槐樹下,裴蓁蓁擡眼看着枯敗的枝幹:“你便暫時在這裏睡一覺吧,倘若...倘若我能活着到北邊,到時候,再想法子為你尋一處安眠之地。”

裴蓁蓁拔出劍,沉默地在樹下挖坑。

長劍并不适合幹鐵鍬的活,不久便卷了刃,裴蓁蓁咬着唇扔開劍,像是和誰賭着氣,跪下身用十指将泥土掘開。

就算十指鮮血淋漓,她也沒有發出一聲痛呼。

大滴大滴的雨水倏而落下,細密地打在裴蓁蓁身上,沒過多久她便全身濕透,連眼睫上也落了水珠。

而順着臉頰滑落的,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直到坑洞已經足以容納一人,裴蓁蓁終于停下了手。

裴蓁蓁從地上爬起來,衣裙上全是泥水,她踉跄着走到江風池身邊,男人睜着眼,渾身冰冷,臉色卻好像笑着。

裴蓁蓁顫着手,替他合上雙眼。

随後拖着他的身體向槐樹下走去,周圍逐漸圍上一群衣衫粗陋的村民,應該是在江風池與胡人纏鬥時逃脫的。

有青年上前一步:“我們來幫你吧...”

裴蓁蓁回過頭,聲音冷硬:“滾開!”

因為她冰冷的态度,青年僵在原地。

江風池的身體被泥土深深地掩埋,那個愛笑落拓的江湖俠客,從此在這裏長眠。

裴蓁蓁撿起劍,沉默地向前走。

蓁蓁,活下去。

她會活下去,不管多艱難,她都要活下去。

看着眼前的江風池,裴蓁蓁勾了勾唇:“不必緊張,若我要害你,何須從沈府救出你的未婚妻。”

江風池将方寧擋在身後,并未放松:“那麽小女郎,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裴蓁蓁慢慢解下兜帽,露出精致的面容,她對江風池輕輕笑了笑:“我要你替我北上——”

與此同時,裴府之中,醫士小心地塗了藥,替鄭婉包紮好手上擦傷的傷口。

蕭氏幾乎是震怒:“瑤臺院的侍女,果真是随了那個逆女,膽大包天,竟敢傷了你!”

“阿娘不要生氣,”鄭婉連忙勸道,“許是,許是無意中推了我一把,阿娘千萬不要為了我責怪妹妹!”

“你不必為她開脫,今日能動手推你,來日怕不是要害你性命?!”蕭氏怒道,“今日我一定會為你讨個公道,将那以下犯上的侍女杖斃!”

“可...妹妹那裏...”鄭婉臉上滿是猶豫。

蕭氏拂袖:“這府中尚且輪不到她做主,我才是裴家的主母!”

她說完,領着鄭婉,招來一群健婦往瑤臺院去。

瑤臺院中,負責灑掃的外院侍女急匆匆地跑進門:“白芷姐姐,不好了!夫人領着一群人往咱們這裏來了!”

站在白芷身邊的繁縷臉色煞白,六神無主地抓住白芷的衣袖:“白芷姐姐,怎麽辦?”

她匆匆跑回院中,将自己聽到的事情盡數告訴白芷,而白芷在聽到她被鄭婉看見面容時,便知道大事不好。

繁縷是女郎的貼身侍女,以夫人對女郎的态度,恐怕根本不會相信她的話,偏偏這時女郎又不在,那鄭婉為了自己的身份不被洩露,一定會對繁縷出手!

白芷遣了小侍女去院外守着,若是看見夫人或鄭婉向院中來,就趕緊回來禀報,又使人從側門出府,去尋女郎,告知她情況,請她盡快回府。

事情也果然如白芷預料一般,蕭氏帶着鄭婉,氣勢洶洶地往瑤臺院來了。

“夫人...夫人她會把我趕出去嗎?”繁縷含着眼淚,怯生生地問。

白芷安撫道:“放心,女郎馬上就回來了,你不會有事的。”

她嘴上這麽說,眼中卻滿是憂慮,若是那鄭婉足夠心狠,只怕繁縷前腳出府,後腳就沒了性命。

白芷不敢将繁縷的命寄托在鄭婉良心發現上,畢竟裴家嫡長女的身份,意味着權勢和富貴。

為了權勢和富貴,人可以做出無數瘋狂的事。

小侍女提醒道:“白芷姐姐,夫人馬上就到了,咱們該怎麽做?”

一旦蕭氏進了瑤臺院,而裴蓁蓁又不在,繁縷便只能任她宰割。

最重要的是,蕭氏是裴家主母,後宅之事理應由她做主,裴正、裴清淵等人也不會插手。

繁縷的話沒有證據,根本不能取信于人!

“去将大門鎖上。”白芷終于下了決斷。

小侍女吃了一驚:“這...”

按理說,只有入夜才會鎖門的。

“關上,”白芷目光堅定,“事後若要問責,由我一力承擔!”

只有将門鎖上,才能将夫人攔在門外,争取等女郎回來的時間。

小侍女見她如此說,只得點點頭去辦。

蕭氏帶着人浩浩蕩蕩地走到門外,才發現白日中瑤臺院竟然大門緊閉,她眉頭一蹙,命人上前拍門。

“誰啊?”小侍女隔着門,緊張問。

健婦粗着嗓子回答:“夫人前來,還不開門迎接!”

“夫人前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白芷将繁縷護在身後,深吸一口氣高聲問。

健婦得了蕭氏示意,回道:“夫人命你們将門打開,她做什麽,尚且不需你一個下人來置喙。”

“我得了女郎吩咐,今日瑤臺院閉門謝客,在她回來前,誰也不能進。”

蕭氏氣急而笑:“荒謬!這府中我要去哪裏,難道還有人攔得住?!還不快将門打開,否則我便将這瑤臺院上下不知尊卑的侍女,統統趕出府去!”

“婢子的主人,唯有女郎一人,夫人之命,恕奴婢不敢遵從。”白芷并沒有被吓住,在門後這樣回答。

在女郎回來之前,她一定要撐下去。

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侍女攔住瑤臺院外,蕭氏只覺得自己身為主母的權威被冒犯,裴蓁蓁的侍女,果然也是和她一般放肆的性子!

氣到了極點,蕭氏反而冷靜下來:“持螢,去外院叫仆役,将這扇門拆了。”

持螢一驚:“夫人...這...”

夫人和女郎的關系本就惡劣,要是再大動幹戈拆了瑤臺院的院門,母女倆恐怕就真是勢同水火了。

況且這樣的消息要是流傳出去...

“還不快去!”蕭氏冰冷的目光落在持螢身上,“難道你也想違逆我?”

持螢僵硬地低下頭:“是,婢子這就去。”

蕭氏轉向鄭婉,語氣又溫和下來:“舜英,你放心,阿娘一定會為你做主。”

鄭婉乖順地笑着,望向瑤臺院的餘光含着森森寒意。

“買地?!”江風池驚疑不定地看向裴蓁蓁。“你要我北上幫你買地?!”

北邊荒僻,土地貧瘠,還時有外族侵擾,地皮根本不值什麽錢,在北邊買地有什麽用?就算要買,不在洛陽城,也該往南邊去才是。

江風池想勸勸這位不知搭錯了哪根筋的小女郎:“北邊的地可不值錢,一年的收成也很有限,小女郎不如在南地...”

裴蓁蓁打斷他的話:“我自有我的原因,你只要聽我的去辦便是。”

她看了紫蘇一眼,紫蘇會意,将身上的包袱放在桌上。

解開包袱,滿目珠光幾乎晃花了江風池的眼。

自古大俠,總是窮的多,江風池也不會是那個例外。

一時間見了這麽多值錢的金銀首飾,他聲音幹澀:“這...這是...”

“用這些錢,你在北地并州買下一處莊子,周遭地皮也可以盡量買下。你和方寧,替我照看莊子三年,吃穿用度盡可以取用這些錢,三年之後,我們兩清。”裴蓁蓁淡淡道,這裏是她所有沒有徽記,可以拿出來抵作錢財的飾物。

江風池瞧她少年老成,忍不住玩笑道:“小女郎就不怕我拿了這些東西,遠走高飛?”

方寧聞言不由扯了扯他的衣角,這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相信你。”裴蓁蓁微笑着看向他,篤定道,“我相信你,江風池。”

江風池終于正色:“女郎既然這樣信我,那江某定然不負所托,這三年定會為女郎照看好田莊。”

裴蓁蓁舉起手:“擊掌為誓?”

江風池伸出手與她相擊:“擊掌為誓!”

談好合作,裴蓁蓁便輕松許多,早早去往北地,這一次,江風池和方寧,大概就能有一個好結局了。

她戴上兜帽,打算離開,江風池卻叫住她:“小女郎,你救了阿寧,我做東請你吃頓飯食如何?不過我囊中羞澀,恐怕只有粗茶淡飯。”

裴蓁蓁正要回答,門突然響了,中年人剛打開門,門外的人就沖了進來,氣喘籲籲道:“女郎,女郎,不好了!”

是裴府外院跑腿的家仆,裴蓁蓁皺起眉,怎麽回事?

少年快步走到裴蓁蓁身邊,低聲将事情交代了一遍。

裴蓁蓁立時變了臉色,再顧不上旁邊的江風池,徑自向外走去。

方寧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疑惑道:“這是怎麽了?”

“恐怕是遇上什麽麻煩了。”江風池回答,他輕咳一聲,眼珠子都快落到首飾上的中年人終于回過神來,對他讪讪一笑。

收起桌上的包袱,江風池對方寧道:“既然已經答應了那位小女郎,那咱們也要選個日子北上才是,你在洛陽可還有什麽牽挂?”

“我在沈府有幾位相識的姐妹,若要離開,我想同她們最後見一面,告知一二。”方寧溫柔道。

酒肆門前,裴蓁蓁和紫蘇坐上馬車,吩咐車夫:“立刻回府。”

傳話的少年也坐到馬車外,車夫雖然不明所以,還是一揚馬鞭,馬兒嘶鳴一聲,向裴府奔去。

奔馳的馬車頗為颠簸,裴蓁蓁撐着放在車上的軟枕,神情沉凝。

紫蘇未能聽清少年的傳話,但看着裴蓁蓁陰沉的面色,即使滿腹疑窦,她也不敢開口詢問。

進了兩旁都是攤位的街道,馬車的速度明顯慢下來,裴蓁蓁沉聲道:“怎麽回事?”

車夫抹了一把汗:“女郎,此處行人實在衆多,前方也有馬車來往,若是撞傷人可怎麽是好?”

裴蓁蓁掀開車簾,車夫說得不錯,此處是集市,行人熙熙攘攘,若是快速行車,免不了會有撞傷人的隐患。

她面上露出幾分焦色,若是能有一匹馬...

裴蓁蓁下意識地向路旁看去,一匹渾身烏黑無一絲雜毛,唯有四蹄雪白的馬兒映入她眼中,牽着馬的人,赫然就是王洵!

“停車!”裴蓁蓁高聲道。

車夫趕緊勒住缰繩,裴蓁蓁從馬車上一躍而下,紫蘇擔心道:“女郎!”

“王洵,借馬一用!”裴蓁蓁來不及和他細說,褪下手腕上的赤金紅寶镯扔到他懷中,“這就當我借馬的費用,之後會将馬還你。”

說完,她搶過王洵手中缰繩,利落地翻身上馬,拿起馬鞍上馬鞭一揚:“駕——”

王洵看着她策馬離開的背影,手中握着那只赤金紅寶镯哭笑不得:“這小女郎,可真是...”

他是愛馬之人,同馬商頗有交情,今日也是得了信,有一匹踏雪烏骓送到洛陽,這才親自出門來驗看,合了眼緣便當即買下。

跟在他身邊的侍從也是摸不着頭腦:“郎君,這...”

踏雪烏骓這樣的好馬,可遇而不可求,竟然被一個小女郎當街搶了去,向來愛馬的郎君看上去還并不生氣,真是怪了。

王洵嘆了口氣,将手镯收好:“我識得這位小女郎,上門去讨便是。”

不知發生了什麽樣的事,叫她這樣着急。

與此同時,瑤臺院外,被蕭氏叫來的仆役拿着斧頭,齊心協力終于将厚重的木門砍出了明顯的裂口。有了第一道裂縫,木門便再也不堪重負,斧子劈下,門轟然倒塌。

蕭氏帶着人,踏過木門的廢墟走進瑤臺院。

白芷強忍住惶恐,俯身行禮:“婢子見過夫人。”

蕭氏冷笑一聲:“你原來還肯稱我一句夫人,将我關在門外時,可曾想過我乃是裴家主母!”

“夫人不肯說明來意,婢子只能依照女郎吩咐。”白芷低着頭,姿态恭敬,“畢竟,這裏是女郎的瑤臺院,婢子的主子,是女郎。”

“果真是裴子衿的侍女,跟她學了好一副伶牙俐齒。”蕭氏語氣嘲諷。

她眼神一厲:“将她押下去。”

“夫人...”

白芷還要說什麽,蕭氏卻已經不耐煩再聽:“堵上她的嘴。”

按住白芷的健婦立刻捂住了她的嘴,白芷掙紮着,女郎...女郎若是再不回來,繁縷就危險了!

向來做主的白芷被押下去,瑤臺院的侍女跪了一院子,蕭氏指向方才進門時被白芷護在身後的繁縷:“舜英,可是這個賤婢害你受傷?”

鄭婉試圖勸道:“阿娘,不過是輕傷,不必這樣興師動衆,饒過她一回好了。”

繁縷後退兩步,不可置信地搖着頭:“我沒有...”

她明明沒有做過!

蕭氏神情冰冷:“死到臨頭還嘴硬。舜英,阿娘知道你心軟,但對于這些膽敢以下犯上的賤婢,就該讓她們知道上下尊卑。”

在白芷選擇緊鎖大門将蕭氏攔在門外時,就狠狠打了她作為裴家主母的臉,不僅為了鄭婉,也為了裴家主母的威嚴,蕭氏也不會放過繁縷和白芷。

“來人,掌嘴。”蕭氏嘴邊勾起冷漠的笑。

兩個健婦制住繁縷,另有一人摩拳擦掌,高高揚起手。

繁縷害怕地閉上眼。

長鞭劃破空氣,裴蓁蓁騎着踏雪烏骓闖進瑤臺院,她緊勒缰繩,踏雪烏骓的前蹄高高揚起,右手的馬鞭卷住健婦将要落在繁縷臉上的手。

白芷終于松了一口氣,女郎,女郎還是趕回來了。

狠狠一拉,健婦被甩了個踉跄,裴蓁蓁騎在馬上,冷聲道:“都給我放開!”

或許是她氣勢太盛,明明蕭氏還在一邊,下人們卻不由自主聽從她的吩咐,放開白芷和繁縷。

裴蓁蓁居高臨下地看着蕭氏:“母親今日造訪瑤臺院,可真是好大的威風。”

蕭氏冷聲答道:“我也是第一回 見到,敢有下人将主母鎖在門外。”

“是我出門前吩咐,她們不過是遵我的令。”裴蓁蓁翻身下馬,替繁縷擦去臉上淚痕。

繁縷滿腹委屈:“女郎…”

“沒事,我回來了。”裴蓁蓁安撫了她一句。

眼前的少女曾經為了她死在火中,這一次輪到她來保護她們了。

“裴子衿,你的意思是,是你鎖了院門,将自己的母親拒之門外?!”蕭氏質問道。

裴蓁蓁轉過頭,冷淡道:“不錯。”

這卻是出乎蕭氏意料的回答,她難道真不怕事情傳揚出去,落個不孝的名聲,無人敢娶?

而裴蓁蓁一旦不在乎所謂名聲,蕭氏能鉗制她的地方便極為有限。

蕭氏捂着心口,這個女兒,果然生來便是克她的!

“我還要問過母親,為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也不肯等我一等,非要着人拆了我的院門踏足!”裴蓁蓁目光冰冷。

“你還敢問!”蕭氏深吸一口氣,“你的侍女推了舜英,害她受傷,如此以下犯上的賤婢,便是杖殺也不為過!”

“繁縷,可有這回事。”裴蓁蓁沒有回頭。

繁縷大着膽子道:“沒…沒有!”

裴蓁蓁便又說:“母親可聽到,她說沒有。”

“真是胡攪蠻纏!”蕭氏厲喝,“難道她說什麽便是什麽?!”

裴蓁蓁勾起唇角:“不知母親說她推了你的女兒,又是哪裏來的證據?”

“舜英乃是裴府長女,需要說謊誣陷一個小小侍女麽?”

鄭婉突然開口:“阿娘,算了吧,就當今日什麽也沒發生過…”

“舜英,你也看見她的态度了,不必再退讓。”蕭氏打定主意要将繁縷趕出去。

鄭婉便又看向裴蓁蓁:“妹妹…”

裴蓁蓁擡手止住她的話:“且慢,我可當不起你這一句妹妹。”

她緩緩走到鄭婉面前,似笑非笑道:“畢竟,你是真是假,還未定論。”

說起來,鄭婉和真的裴舜英,裴蓁蓁說不清更讨厭誰。

她原不想插手這樁頂替的鬧劇,可鄭婉竟敢将手伸向她身邊的人,那裴蓁蓁就容不得她再待在裴府。

鄭婉大受打擊,一臉失落地低下頭。

蕭氏惱恨之下,竟一巴掌向裴蓁蓁扇去。

裴蓁蓁擡手握住她的揚起的手腕,冷淡道:“母親出身世家,何時學了那市井潑婦說不過便要動手的習氣。”

她甩開蕭氏的手。

持螢上前扶住蕭氏,目光責備地看向裴蓁蓁,女郎怎可這樣對夫人說話。

蕭氏第一次意識到,那個曾經對自己百依百順,會舉着一朵小花來自己面前獻寶的女兒,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

究竟是什麽時候,事情變成了如此?

“你又憑什麽說,舜英不是我的女兒。”她收拾心情,沉聲道。

裴蓁蓁慢條斯理地回道:“舅舅派往青州查探的人,差不多也該回來了,母親不如派人去請他來一趟,看舅舅是如何說。”

聽見她這麽說,鄭婉身形微僵,不,不會的,他們不會發現的!

“不必着人來請。”蕭明洲走進院中,“我已經到了。”

“阿姐,我看你是越發糊塗了,命下人拆了自己女兒的院門,傳出去像什麽話!”蕭明洲斥道。

蕭氏冷下臉:“這是裴家的家務事,阿弟管得未免太寬。”

蕭明洲頓時沒了與她多說的心情:“你身邊的,不過是拿了裴家玉佩頂替你女兒的冒牌貨,這個,才是你真正的女兒。”

蕭氏不可置信地看向鄭婉。

鄭婉整個人都搖搖欲墜,怎麽會…

“阿娘…”她淚盈于睫,輕輕拉住蕭氏的手。

蕭氏遲疑了,這是又是怎麽一回事?

蕭明洲沒有多說,示意随從将人帶來,老嬷嬷牽着少女的手,從他身後緩緩走出。

少女的衣衫很是粗陋,弓着腰,謙卑地看向地面,這分明是哪家的婢女,當她擡起頭,那張臉只能勉強稱作清秀,連鄭婉都生得比她好。

可當她擡頭的那一刻,蕭氏就知道,這才是她的女兒,這才是她的舜英!

在看到這個人的時候,鄭婉臉上再無一絲血色,她知道,自己是滿盤皆輸。

蕭氏松開鄭婉的手,不顧一切地跑到少女面前,溫柔地撫着她的臉:“舜英…我的舜英啊…”

裴蓁蓁諷刺地看着這一幕,蕭氏之所以能一眼認出裴舜英,就是因為她長着一張那個男人的臉。

那個曾寄居蕭府,哄得蕭氏以身相許,最後被早逝的蕭氏長兄趕出去的男人!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将翺将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将翺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注一)

裴舜英的名字出自這首詩,而她的名字子衿,則是代表蕭氏對那個男人的思念!

每每想到這件事,裴蓁蓁就覺得可笑。

蕭氏恨她,不光為着生育裴蓁蓁時難産,不光為了當年裴舜英走失,她卻安然無恙,還因為在她出生後不久,蕭氏從少年時愛慕的那個男人,就意外身故。

從此她便認定,裴蓁蓁是生來克她的。

這些事,是前世的裴蓁蓁後來才知道的,在她歷經艱難險阻北上,遇見了姜家,遇見了自己的生母,以為自己終于安全時,她的好母親,連同姜家,将她當做禮物送給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将!

為了保住最後的尊嚴,裴蓁蓁親手劃花了自己的臉。那時候她發誓,她一定會到盛安,她要不擇手段向上爬,直到再也沒有人敢折辱她。

蕭氏擁着少女,看着她因為做活粗糙的手指,一身粗麻布的衣衫和臉上恭敬不安的神情,悲從中來。

她的女兒,本該是裴家女郎,錦衣玉食,卻落得做個下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蕭氏摟住真正的裴舜英,哭聲悲恸。

裴正和裴清淵站在蕭明洲身邊,眼神複雜。

裴蓁蓁見着眼前母女情深的一幕,卻絲毫不覺感動,她嘲諷地笑了一聲,向屋內走去。

裴清淵最後看了一眼蕭氏和裴舜英,追了上去。

誰也沒有功夫理會鄭婉,她無力地跌坐在地,笑意慘淡,完了,一切全完了。

“蓁蓁…”少年惴惴不安地蹭到裴蓁蓁身邊,讨好地喚了一句。

裴蓁蓁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路趕回來說了這許多話,實在口渴。

“蓁蓁,你是不是,不喜歡阿姐…”裴清淵小心翼翼地問。

裴蓁蓁面無表情地吹了一口浮在表面的茶葉,淡淡道:“只要她不來招惹我,如何都好。”

“蓁蓁,她畢竟是咱們一母同胞的姐姐,待她好些,母親也會高興…”裴清淵勸道,他不知內情,還抱着近乎天真的想法。

裴蓁蓁冷笑道:“她高興與否,與我何幹?”

裴清淵無措地看向她。

“你今日很閑?”她冷着臉,“我乏了,你出去。”

裴清淵離開的背影,簡直像條垂頭喪氣的大狗,可裴蓁蓁沒有絲毫心軟。

她不會再讓這些人,有第二次傷她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詩經·鄭風·有女同車》,顏如舜英意為容貌就像木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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