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裴清衡和裴清知兄弟自幼親近, 一直是住在一個院子的。

這也是他們倆父親裴元的希望,發妻亡後,裴元無心再娶, 膝下唯有這二子, 便希望兩人能親密無間,相互扶持。

裴清衡回來時,裴清知跪坐在正廳中,手中拆了方才送來的信默看。

聽見腳步聲, 他匆匆将信紙塞在桌上的書冊中,擡起頭。

“阿衡,你這是怎麽了?”裴清知詫異地看着裴清衡破損的衣物, 站起身來。

方才回府的時候尚且還好好的呢。

裴清衡沒好氣地回答:“還不是裴蓁蓁這臭丫頭!不知發的什麽瘋,好端端的撕了我衣裳!”

“阿衡,蓁蓁年紀小,你便多讓着她些許吧。”裴清知無奈。

裴清衡哼了一聲:“她年紀可不小,不僅年紀,膽子也…”

他将後面的話又咽了下去, 楊磊的事, 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何況就算告訴三哥, 也不過是多一個人擔心罷了。

裴清衡擺了擺手, 徑自往內室去, 裴清知有些擔心,便跟了上去。

風吹動書頁,夾在書中的那張信紙露出幾個字,青竹先生——

扔下裴清衡,走回瑤臺院的裴蓁蓁捂住心口, 只覺得有無數道不同的聲音在腦海裏叫嚣,真是太荒謬了,怎麽可能…

如果是他…

怎麽會是他?!他怎麽會是裴清衡?!她與裴清衡,分明是相看兩相厭的!他不是該恨不得她死麽!

“女郎…”小侍女見她臉色難看,上前一步,小心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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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蓁蓁啞聲道:“沒有我吩咐,誰也不許進我房中。”

她走進卧房,将房門合上,下一刻,終于無力地靠着門,緩緩坐了下去。

她雙手抱膝,将頭伏了下去,烏黑的長發散開,掩去所有表情。

深秋的風帶着濃重的寒意,裴蓁蓁牽着小小的平安,行在荒蕪的曠野。

腳下是泛黃的枯草,遠遠能看見山脈深淺不一的輪廓,這片草地仿佛漫無邊際,怎麽也走不到頭。

停住腳步,裴蓁蓁回過頭:“你還要跟着我們多久。”

男人左眼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是刀傷,刀口很深,因此也毀了他的左眼。

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頭發随意地束在腦後,他像個落拓潦倒的游俠。

“好歹我之前也救了你們,也不用這麽冷漠吧。”男人嘴裏叼着草葉,散漫地笑着。

“我母子二人身無長物,沒什麽值得你圖謀的。”裴蓁蓁冷聲道,面上疤痕猙獰,這副樣子,也不必擔心被人圖謀美色。

男人失笑:“何必對我這麽防備,看方向,你們是要北上對吧?既然同路,那咱們一道,我也能保護你們一二。”

裴蓁蓁戒備地看向他,并不把他的話當真,這亂世之中,最不可靠的,便是人心。

“你不是也說了,你們并無什麽值得我圖謀的。”男人僅剩的一只眼中透出複雜,語氣卻還是那般随意,未曾叫裴蓁蓁察覺。“不過是順路罷了。”

裴蓁蓁回過頭,也不知信了沒有:“随你。”

或許是她多心了。

“應該是不小心染上了風寒。”破廟裏,男人皺着眉,手覆在平安的額頭。

平安小小的臉燒得通紅,半夢半醒間還喚着:“阿娘,我熱…”

裴蓁蓁抓着他的手一緊,眼中染上慌亂:“沒事…平安,阿娘在這裏…”

她有些自責,恨自己只顧着趕路,沒有早些發現,否則平安也不會燒得這麽嚴重。

最重要的是,裴蓁蓁雖然随褚月明學會毒術,于醫術卻是一竅不通。眼見着平安燒得沒了意識,她卻束手無策。

“要趕緊送到醫館!”男人背起平安就往外走。

裴蓁蓁站在原地,抿着唇,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沒錢!”

說出這兩個字時,她心中覺得很是荒唐,誰會想到,堂堂裴家女郎,竟有一日會淪落到連看大夫的銀錢都沒有。

男人也沒錢,否則他們也不必栖身破廟。

“我來想辦法。”

漆黑的夜裏,男人背着平安,裴蓁蓁跟在他身後,月光将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裴蓁蓁看見男人脖子上一顆鮮豔的紅痣,垂下眼睫:“為什麽要幫我們。”

“幫人,還需要什麽理由。”男人額上落下一縷亂發,嘴邊帶着淺淡的笑意。

裴蓁蓁沉默一瞬:“你是誰?”

“我…我姓陸,若你不嫌棄,便叫我一聲四哥。”

裴蓁蓁微微擡起頭:“我是裴蓁蓁。”

“你在家行四?”

見她沒有懷疑,陸四說不清心中是慶幸還是遺憾:“是。”

“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陸四自嘲一笑,“他們都不在了。”

裴蓁蓁低低地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陸四又問:“平安的父親呢?”

“他是我撿到的孩子。”裴蓁蓁的目光落在平安身上,眸中洩露出些許溫柔,“他是我,最後的親人了。”

至于還活着的裴正、蕭氏、裴舜英,裴蓁蓁不想将親人二字,放在他們身上。

胡人占據洛陽城後,南魏衆世家倉皇逃竄,一路北上。渡過分割南北的鎮江,放火燒了江上大橋,胡人大軍便只能與魏人劃江而治。

可是這把火,也斷了北上的路。

鎮江隔岸的崇州有豪族吳氏,麾下養有大批水軍,渡船無數,只是為了保一家之平安,吳氏水船每日巡視鎮江,卻不會接對岸的任何人渡江。

要想渡過鎮江,便只能自己想法子。

陸四在江邊伐木綁了木筏,只等到了夜裏,便坐木筏渡江。

胡人暴虐,南地的百姓都想北上,為了不讓治下變成空城,胡人也派人在鎮江看守,膽敢偷渡,便就地處決。

但裴蓁蓁他們的運氣實在很糟,那夜渡江之人不少,江邊突兀燃起火把,燃燒着的箭支飛過江面,射中他們的木筏。

或許是北上的人太多,胡人終于決定要殺雞儆猴。

裴蓁蓁落進水中,冰涼的江水瞬間叫她全身濕透,拉住快要溺水的平安,裴蓁蓁咬着牙向前游。

“把平安給我。”陸四在她身後道。

裴蓁蓁水性不差,但要帶着一個孩子游過鎮江,還是太勉強了。

陸四将平安護在懷裏,同裴蓁蓁一起向前游。

江水并不算湍急,可是裴蓁蓁還是漸漸沒了力氣,離對岸,還有一半的距離。

耳畔傳來呼救聲,裴蓁蓁麻木地看過去,原來不遠處就是吳氏的渡船,船上點着燈,兵士沉默地看向水中浮浮沉沉的平民,沒有絲毫要出手救人的意思。

“他們不會救人的。”陸四面容冷峻,“這就叫,劃江而治。”

裴蓁蓁心中湧起一股濃烈的恨意,還有讓人窒息的無力感,這種無力,她已經體會過太多次。

若有一日,若她能活下去…裴蓁蓁死死咬住牙。

可是,江岸明明近在眼前,裴蓁蓁卻覺得自己怎麽也到不了,為什麽還有這麽遠…

她機械而麻木地向前游着,幾乎是憑着一股意志支撐。

陸四發現了她的速度越來越慢,伸手将她抱住,叫她拉住平安,拖着兩人往前。

漆黑的夜裏,裴蓁蓁從水中冒出頭,吐了兩口水,濕漉漉地爬上岸邊。

檢查過平安沒事,裴蓁蓁回過頭,有些欣喜地對陸四道:“四哥,我們到了!”

陸四下半身都浸在水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聞言對裴蓁蓁淡淡地笑了笑。

裴蓁蓁心中一跳,湊近去看,才發現他身旁的江水有淺淡的血色。

她變了臉色,拼命将陸四從水中拖上岸,平安也在一旁幫忙。

鮮血已經将他背後的衣衫全都染紅,原來不僅木筏,陸四也中了箭。

平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阿娘,四叔,四叔是不是要死了…”

裴蓁蓁顫着手為他抹掉眼淚:“不會的,我們都會活下去,我們都要活下去…”

陸四虛弱地睜開眼,慢慢擡起手:“蓁蓁…”

利落地撕開陸四的外裳,右肩後一塊朱紅的胎記很是顯眼,裴蓁蓁用自己的衣袖簡單包紮住陸四的傷口。

将人扶起,陸四高大的身軀壓在她身上,幾乎要将她壓垮。

“蓁蓁,別哭…”微弱的熱氣撲在裴蓁蓁耳邊,平安聽話地跟在她身旁。

“我沒哭。”裴蓁蓁咬着牙,眼中透着一股狠意,“陸四,你別睡,等進了城,我就帶你去醫館。你會沒事的,我們都會沒事,你答應了要陪我去盛安城!”

說到最後,她話裏忍不住帶了哭腔。

“對不起…”陸四靠在她身後,緩緩閉上眼。“蓁蓁,你要活下去,你要…去看看這天下…”

對不起,蓁蓁。

裴蓁蓁背着人走了一夜,終于進了崇州城,天光乍破,醫館的小夥計打着哈欠開了門,被站在門外水鬼一樣的女人唬了一跳。

“救他!”裴蓁蓁擡起頭,眸色沉沉。

小夥計扶着陸四放在床榻,老大夫弓着腰上前,只看了一眼:“夫人,這人早已經斷氣了。”

“不可能!”裴蓁蓁狠聲道,“他還活着!”

老大夫無奈:“老朽便是有再好的醫術,也實在做不到起死回生。”

裴蓁蓁上前抓住他的衣襟,狀若瘋狂:“若是你救不了他,我便殺了你!”

她這樣子實在可怕,平安從未見過她這樣,害怕地抓住她的裙角,哭着道:“阿娘,我怕…”

四叔為什麽躺着不肯起來?

平安見過很多死亡,可是那都不是四叔。他知道,死了的人就要被埋起來,再也不會說話,再也不會扛着他騎大馬。

裴蓁蓁被平安的哭聲喚回了神,她怔怔地松開老大夫,後退兩步。

老大夫嘆了口氣:“夫人,逝者已矣,還請節哀。”

蓁蓁,活下去。

你要活着,去看看這天下。

裴蓁蓁閉上眼,将眼淚咽下。

作者有話要說:  蟹蟹小天使們關心,傷勢不重,就是要養一養長骨頭。

以及以後受傷一定要及時就醫,不要像我,把骨裂當扭傷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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