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裴府, 裴蓁蓁躺在秋千上,春日的陽光實在太好,她手中的書卷不知不覺滑落在地。

纖長白皙的手垂落, 散開的長發如同鴉羽, 她合着雙眸,神情安然。

緩慢的腳步聲靠近,裴蓁蓁迷迷糊糊睜開眼,神色尚還有三分茫然。

蕭明洲拾起地上書卷, 放在一旁桌案上,見她醒來,溫聲笑道:“在外面睡, 小心風邪入體。”

裴蓁蓁秀氣地打了個哈欠:“看書看得困了,眯了一會兒。舅舅今天怎麽來了?”

“來尋你父親商量些事,”蕭明洲解釋道,“順道便來瞧瞧你。”

他溫和地看着裴蓁蓁:“徐騁如今已經離開洛陽城,三五年內是斷回不來的。”

得知徐騁對裴蓁蓁出言無狀,蕭明洲自不會輕易揭過, 便在朝堂将他失手殺死歌女的事掀了出來, 又有王家推波助瀾, 徐騁因而被今上責問, 趕回了徐氏老家修身養性。

一個歌女, 還不足以讓徐騁抵命, 這便是權勢。

裴蓁蓁垂下眼眸,低低嗯了一聲,模樣沉靜。

蕭明洲輕輕嘆了一聲:“你如今是越發穩重了。”

“這樣不好麽?”裴蓁蓁揚起臉看他。

“這樣,很好。”蕭明洲最終,還是笑着說道。

可他還是有些想念那個笑容明媚, 會發點小脾氣,任性嬌縱的小姑娘。

是從什麽時候變了?

奮不顧身救下雲珩?被父親訓斥時?還是,那個所謂的長姐回來之後?

他曾經想,要護住這個被阿姐憎惡放棄的女兒,可到頭來,他還是未能做到。

“蓁蓁,你将要及笄,如今,也該考慮一下婚事。”蕭明洲摸了摸她的頭。

裴舜英年內便要出嫁,蓁蓁也該定下一個好兒郎,慢慢準備嫁妝。

想起裴舜英的婚事,蕭明洲眼中有一絲陰霾。

裴舜英身份尴尬,名義上是裴家長女,偏偏做了許多年奴婢,洛陽城世家表面不提,私下卻很是介懷此事。

因着這般,願意将裴舜英聘回家,又門當戶對的人家,實在沒有一戶。

這般情況下,蕭氏竟然找上蕭明洲,要将裴舜英許給蕭雲珩。她有自信,只要有她在,蕭雲珩斷不敢辜負了裴舜英

蕭明洲當然不會答應,他那麽疼愛裴蓁蓁,也未曾想過将裴蓁蓁許配給蕭家兩兄弟。

倘若彼此有情他也不會反對,可裴蓁蓁與蕭家兄弟只有兄妹情誼,而裴舜英,更是連兄妹情誼都說不上,蕭明洲自不會答應這樣荒謬的親事。

眼見着裴舜英年紀漸長,而姜嶼也因當年裴蓁蓁的緣故遲遲未能定親——他房中已經有了三兩侍妾,蕭氏竟和姜家再次搭上了線。

等裴正和蕭明洲知道時,蕭氏已經和姜家交換了庚帖。事已至此,何況裴舜英總要出嫁,便只好認下此事,裴姜兩家也恢複正常往來。

裴蓁蓁的目光有些游移:“舅舅,我還未及笄,不必着急。”

在蕭明洲面前,她卻不好說那不願成親的話。

“不早了。”蕭明洲笑道,“定了親事,一切才好準備起來,到時舅舅和你父親,一定讓你十裏紅妝,風風光光地出嫁。”

“你如今可有什麽歡喜的郎君?”

裴蓁蓁腦海中飛快閃過王洵含笑的臉,她垂下眼眸:“沒有。”

“正好之後便是太子妃壽辰,你也一道去,瞧瞧可有心儀的郎君。”蕭明洲便道。

裴蓁蓁立時便要拒絕,還未說出口,便被蕭明洲擡手止住:“這兩年你躲在家中,半步不出,我念着你年紀小便罷了。但你将要及笄,再不能躲這些人情往來。”

裴蓁蓁只得應下。

數日後,太子妃徐氏生辰。

偏廳之中,裴正、蕭氏,并裴清行、裴舜英都已經等在廳中。

眼看時辰不早,裴蓁蓁卻還不見蹤影,蕭氏端起桌上茶盞抿了一口:“她如今是越發不知禮數,竟還叫父母等候,往後怕是無人能管教得了了。”

裴正淡淡道:“夫人言重。”

裴清行亦道:“母親稍安勿躁,我去瑤臺院看看蓁蓁。”

“不必了。”話音剛落,蓮花紋的繡鞋踏入廳中,鞋尖綴着一顆光澤瑩潤的東珠。

裴蓁蓁今日穿了一身水紅色的衣裙,松松绾了堕馬髻,紅寶的流蘇簪斜簪發間,長長的流蘇全是由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

半掩的手腕間露出纏絲紅寶細镯,裴蓁蓁慢慢擡起眼,蝶翅般的眼睫下,仿佛盈着一泓水波。

她很少穿這樣鮮豔的顏色,今日一穿,實在叫人眼前一亮。

蕭氏看見裴蓁蓁,也是一怔,她在裴蓁蓁身上,看見了一個人的影子,那個少年時,也曾名動洛陽城的,她自己。

裴舜英下意識地捏緊了衣袖,她感受到一股自舌根處蔓延開的苦意。

她們甚少在一處,因而裴舜英此時才發現,裴蓁蓁的容貌中,至少有三分像了蕭氏。

她們,分明才像母女。

裴舜英低頭,看見自己月白的裙面。她容顏寡淡普通,是不敢穿太熱烈的顏色,月白、天青、鵝黃,她的衣裙左右不過這些顏色。

為什麽?

憑什麽?

同樣是爹娘的女兒,為什麽她生得這般尋常,憑什麽她被人拐走,為奴為婢,而裴子衿卻自幼長在錦繡之中,未曾受過一絲半毫的委屈?!

咬着牙悄悄自腕上褪下同是紅寶的手镯,裴舜英将其收在袖中,叫人瞧見,她便成了東施效颦。

裴清行走到裴蓁蓁面前,将她耳邊一縷發順到而後:“蓁蓁,今日很是好看。”

“大哥終于也學會讨女子歡心。”裴蓁蓁似笑非笑。

裴清行笑着搖頭:“這是真心話。”

裴正站起身:“既然都已準備好,便走吧,別誤了時辰。”

順着朱雀大道走過,皇宮門前,馬車停下,裴家一行人下了馬車,此時來客衆多,他們也未曾引起太多注意。

太子宮殿中,四處裝飾喜慶,桓陵拉着王洵入席,拿了壺酒自斟自飲,一邊瞧着絡繹不絕的客人。

“真是熱鬧,”桓陵不正經地笑着,“陛下憐惜太子妃這些年辛苦,吩咐了好好操辦今年生辰,今日洛陽城上下,有頭有臉的人物可都到了。”

王洵唇邊含笑:“若是再不給太子羽翼吃一枚定心丸,太子妃手下,便要無人可用了。”

朝中廢太子的聲潮漸大,而多年來太子心智始終如幼童,不見好轉,帝王的态度似乎也随之模棱兩可,太子的位置眼見不穩,太子妃徐氏當然也坐不住了。

這也是她一反平常低調娴熟,大辦壽宴的最大原因。

“自古以來,還沒有心智不全之人繼位的先例,只怕陛下百年之後,大魏掌權的,是徐家女了。”桓陵神色譏嘲。

“十三郎,慎言。”王洵仍是淡然到涼薄。

“好吧好吧。”桓陵仰頭飲下一盞酒,“我不說便是。”

“大魏陛下是誰,與我們又何幹,如何影響得了你我兩家權勢?”桓陵似乎醉了,可眼中分明又是清醒的。

“十三郎,你醉了。”王洵按住他繼續倒酒的手。

桓陵只好收回手,他托着臉,顯出風流落拓之态:“七郎,你我出身世家,吃穿用度無一不精,可那又如何,終是不得自由。”

“市井小民尚能抉擇自己未來,而你我卻是池中游魚,不管怎麽游,都離不得那池水。”

“離了,便只有死。”

王洵沉默一瞬:“沒有人願意見那件事發生。”

桓陵六哥才能平庸,性情溫和,最是個好相處的人。只他不知為何喜歡上街頭賣花女,一心求娶。

但他原本就已經定下婚約,家中也不會同意他娶一個出身低微的賣花女,為了斷他念想,便要為這賣花女定一門親事,将她嫁給府中一管事。

在桓家看來,他們已是仁至義盡,桓家的管事,是比出身寒門的官員還要來得體面。

但那賣花女與桓陵六哥兩情相悅,抵死不從,就算被家人強綁着送去喜堂,當夜繩子一解開,便一頭撞在牆上,氣絕而亡。

被關在家中的桓陵六哥從下人議論中知道這事,也懸梁而去。

桓陵和這個六哥關系不錯,也勸伯父遂了六哥心願,成全一對有情人。他向來不在乎什麽門當戶對,只覺得六哥喜歡,那便足夠了。

可惜沒人聽得進他的話。

眼見慘事在眼前發生,卻無能為力,桓陵數日都是郁郁寡歡。

這等醜事,桓家瞞得極好,對外只道桓六郎是墜馬身亡,王洵也是近日才得知真相。

“十三郎,我知你心中愧疚,但這并非你的過錯。”王洵開解道。

桓陵曾對他提過,桓家六郎曾求桓陵幫忙,放他離開,與那賣花女私奔,只是桓陵覺得婚姻之事,還是有父母首肯才好,未曾應下,怎料…

桓陵笑了笑:“我活了十多年,才發覺自己在牢籠之中。”

所以他不肯遂父親的心意為官,不肯再走那條長輩已經為他鋪好的路。

“七郎,裴家的門第,對于王家,還是低了。”桓陵望着虛空,“你又會怎麽做呢?”

“倘若我要娶妻,妻子一定是她。”王洵篤定道,這兩年他還是常常做一些重複的夢,夢中一切如霧裏看花,但他還是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他想做什麽,前提是要掌握足夠的權勢。

娶裴蓁蓁是,應對夢中那個未來,亦是。

桓陵失笑:“我竟忘了,你比我六哥有本事多了,定不會落到那般田地。”

說話間,門口忽然起了一陣騷動,桓陵和王洵循聲看過去,只見被風吹起的水紅色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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