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五十八(五)
沉默,異常沉默,沉默得讓人尴尬。
譚硯安靜地盯着于部長,久到于部長的厚臉皮都快撐不住時,才慢吞吞地說:“應該沒那麽誇張,我沒去那麽遠的地方,這些年一直在平縣,沒離開過。”
于部長硬着頭皮解釋:“我的意思是,有可能這些空洞是有聯系的,它們有時單獨出現,有時成對出現,你處理了一個空洞,另外一個也就自然消失。”
“我不知道。”譚硯搖搖頭,他并沒有細問下去,顯然對此并不感興趣。
于部長對譚硯的态度十分好奇,他一個人獨自面對“空洞”整整四十年,卻對“空洞”為什麽出現毫無探究欲望。明明為了平縣安危鞠躬盡瘁,但聽說世界各地也出現“空洞”,卻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他偉大又平凡,敬業又冷漠,這些矛盾在他身上毫不違和。
“你能夠在平縣守護這麽久,為了解決路口的‘空洞’不惜暴露隐藏多年的秘密,為什麽聽到其他地方也遇到過這種災害,卻表現得如此無動于衷呢?”于部長問道。
“……我一個人的力量有限,”譚硯簡單道,“我是平縣的民警,能做到的也只有守護平縣的安全,這是我的職責。”
“那如果你不再是平縣的民警了呢?”
“退休的話,”譚硯想了想,“先好好睡個覺,這些年挺累的。”
雖然沒有表明,但于部長已經明白譚硯言語中透露出的意思。他會豁出性命去守護平縣并不是他正義感有多強,也不是他想要做英雄,而是職責所在,他責無旁貸。一旦到了退休的年紀,他就不會再去管了。
或許會有人覺得這種想法簡直冷血,但于部長卻能夠理解譚硯。
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即使譚硯是超人,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他能夠做到的只有盡忠職守以及力所能及,對自己職責範圍內的義不容辭,不會天真地去妄想拯救世界。
是個冷靜又盡責的成年人。
“好吧,”于部長決定将這個話題放在一邊,“我們來談談你的能力吧,在熔岩世界中,你展現出的體力和行動力遠超常人,這種力量從何而來?”
回到現實世界幾個小時內,于部長将熔岩世界的經歷反複回憶無數次,發現了一個細節。
在被譚硯扛起來跳過岩漿河時,由于頭一直朝下,于部長清楚地看到譚硯腳下踩的石柱根本無法承受兩個人的重量,有些甚至在譚硯跳上去的瞬間就崩塌了,石柱的支撐力絕對不足以作為立足點,譚硯就算真的有輕功也做不到。
“你并不是真的踩住了石柱,而是做出踩上去的樣子給我看,是嗎?”于部長問道。
那個時候譚硯還想掩飾自己對空洞後的世界很熟悉的事情,在于部長面前刻意掩飾,直到臉上的皮掉了,才破罐子破摔,直接将人敲暈了。
見譚硯點頭承認,于部長追問道:“你是怎麽做到的?還有你的臉當時完全沒有受傷,就算戴面具也不可能完全抵擋住岩漿的溫度吧?等回到現實世界後,你臉上又變老了,這是怎麽回事?現在這張臉是真的,還是年輕的是?你到底多大年紀?”
他似乎想伸手去捏譚硯的臉,不過還是克制住了,靜靜地等待譚硯回答。
譚硯皺皺眉,他那張中老年的臉作出的表情十分自然,根本不像是戴了面具。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悶悶道:“我是五十八歲沒錯,很多人都可以證明。至于臉,一開始沒發現,但好像是第一次從空洞中回來後就沒變老過,不知道你會不會也這樣。”
于部長想起喬知學說過自己身上有特殊能量反應,默默認可譚硯這個猜想,但具體情況還需要觀察。
“我想應該有三種可能,”于部長冷靜地分析道,“可能性最大的是因為進入過異世界,身體發生了改變,不會随着地球的時間變化而蒼老,壽命不清楚,但身體狀況有可能停留在現在這個時候;其次便是繼續變老,同普通人一樣;可能性最小的就是返老還童,像你一樣保持在身體全盛狀态。這個問題我們會慢慢分析,現在來說說你的超能力吧。”
“算不上超能力,我在現實世界的力量很普通,和大多人一樣,只有在進入‘空洞’後變得厲害一點。這種厲害跟你想的也不一樣……“
說到這裏譚硯沉默許久,似乎是在思考如何組織語言描述自己的力量。
“就好像……到了那裏後,周圍的空氣都很親近我,”譚硯艱難地描述,“我跳起來,就有什麽推着我跳得更高更遠,我想要讓自己變老一點,空氣中就好像有很透氣的東西貼在臉上,回家後一照鏡子,人就變老了。”
他描述得太簡單,于部長也無法确定這種現象的成因。
“你……這麽多年,擁有了過人的力量,都沒有絲毫的探究欲望嗎?”這才是于部長最不可思議的地方。
一個人可以對旁人冷漠,可以表現得很矛盾,但是不應該對自己也冷漠至此,難道譚硯這個人連好奇心都沒有嗎?
“不算過人吧,于部長,我覺得你可能誤會了什麽。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大老粗,沒文化,可能遇到了點奇怪的事情,但誰遇到應該跟我反應都差不多吧,或許還能比我做得更好。”譚硯誠懇地說。
于部長:“……”
這個人對自己的認知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既然你自己是個普通人,遇到這種事情為什麽不上報呢?”
“說過,沒人信,也不想帶人去那麽危險的地方,死了怎麽辦,這些年就這麽對付着過來了。”說起這件事,譚硯也是一臉愁容。
于部長算算日子,譚硯說自己是在十八歲也就是四十年前遭遇第一次“空洞”,比起世界上已知的第一例“空洞”還要早十二年。那時正是七十年代,國家剛剛從一場動亂中走出來,無論是社會還是文化都處于一個極為封閉的狀态,那個時候跟別人說自己去了異世界……誰信!
“一開始說了沒人信,後來發現自己好像不會變老,也就不敢說了。”譚硯繼續解釋,“被當成怪物怎麽辦。”
于部長可以理解譚硯這麽多年的辛苦,對這個人的認識也漸漸有了輪廓。
譚硯确實是個普通人,艱苦歲月時期的普通人。
幾十年前,那個動蕩的年代中,出現過很多釘子一般無怨無悔的人。他們并沒有做多高尚的事情,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偉大。他們只是兢兢業業,将自己的每一天都投入到國家建設中,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就算是做多少工作,都起不到多大作用。但正是無數個“普通人”的努力,國家才迎來了今天這個強盛的時代。
譚硯就是這樣的人。
整整四十年,他都一直将這件事作為工作看待,無論有多危險都咬牙堅持下來,在職責範圍內發揮自己最大的熱量。不管懂不懂,理解不理解,他都必須堅持,否則平縣就會遭遇滅頂之災。保護人民的生命和財産不受侵害,是譚硯的任務。
沒有人訴說,沒有人支持,藏着自己不會變老可能是個怪物這個秘密,艱難地撐過了四十年。
于部長望着譚硯的眼睛,那裏面有着深深的疲倦。這個人已經精疲力盡,卻還是拖着殘軀堅持着,他身上閃爍着過去無數優秀勞動人民都曾有過的光輝。
“我看檔案,你一直沒有結婚,為什麽?這麽難,不想找個人分擔嗎?”于部長問道。
“上班兩三年後,別人介紹過幾個對象,也都見了。但是不敢結婚,自己就有毛病,別耽誤人家好女孩。”
他将自己身上的奇遇當做有毛病,視自己為異類。
“你的私生活也極為幹淨,沒有找過性伴侶的痕跡,是自己不想,還是受到異世界的影響,沒有這方面的欲望。”說到這裏于部長都忍不住臉紅,這點他也很在意啊,萬一真的進入過“空洞”就沒了能力……就算他兒子都很大了也還是會在意的!
兩人對話這麽久,也就是這一刻譚硯終于露出點表情,他憋着通紅的臉說:“怎、怎麽會不行!就、就是……我一個當警察的,怎麽能知法犯法,也不能去禍害好人家的女孩,就這麽忍着呗。”
于部長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你這些年不容易。”
“還、還行,習慣了。”
一時間空氣中彌漫着尴尬的氣氛,于部長連忙轉移話題:“我那時環境太惡劣,我沒有看清你的臉,可以拿下面具嗎?”
“……這是在你們說的那個‘空洞’裏做的,拿下來在現實世界就做不出來了。”譚硯為難地說。
“雖然很殘酷,但你覺得自己還能回到平縣治安管理所嗎?”于部長嚴肅道,“你已被列為國家特級保密名單上,你的身份背景比我的保密程度還要高,我們不會讓你再回到原本的生活環境中。”
譚硯一直很穩定的情緒漸漸低落下來,他低頭沉默良久,才緩緩伸手将臉、脖子和手臂上的假皮扯下來,露出年輕的皮膚。
那些被拽下的假皮一離開譚硯身體就消失了,同時室外守衛的喬知學開始瘋狂敲門。
“怎麽了?”于部長通過對講機不悅地問道。
“部長,室內突然出現一股強烈的能量波動,又很快消失,發生了什麽事?”
于部長望着假皮消失的地方沉靜回答:“沒事,我很好,你們不要進來,等我問完會開會研究的,到時候該你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們。”
喬知學确定講話的人的确是于部長,這才停止了敲門的動作。
“看來假皮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力量,所以一離開媒介也就是你便會消失,也不知這股能量最終以什麽形式消散了。”于部長道。
譚硯……譚硯聽不懂。
看對面的眼神就知道譚硯又迷茫了,于部長暗暗嘆氣,他有心弄清楚一切,奈何唯一的知情者什麽都不明白。
摘下假皮的譚硯沒有了那副滄桑的面容,看起來像個迷茫的大男孩。他出乎意料的英俊,資料上的黑白照片根本無法體現出真人萬分之一的俊朗,他背脊挺直得像個标杆,衣服包裹下的手臂充滿了力量,像個年輕有力的小豹子,哪裏還有剛才憨厚老民警的樣子。
面對老警譚硯于部長可以嚴肅可以殘酷,可以将事情攤開說。但不得不說一個人的容貌對旁人的影響是很大,看着現在的譚硯,于部長甚至有些不忍心了。
一想到這樣的大男孩背負着巨大的秘密這麽多年,生死不懼地守護平縣百姓,于部長心中便十分感動。
“譚硯同志,你這些年辛苦了。”于部長語氣沉重地說道。
譚硯:“……”
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于部長好像在用很慈母的表情望着自己。
這次談話是極為機密的,只有于部長與譚硯兩個人知道,甚至沒有警衛跟進來。這樣的環境讓譚硯很舒适,他也十分配合,将自己能說的都說了。
可是很遺憾,譚硯所知的情報沒有解決困擾他們的問題,反而帶來了很多疑問。
原本以為空洞只是一種自然現象,過不了多久就會自然消失,不會造成太大危害。各國只是将它作為一種自然現象來研究,并沒有嚴陣以待。可一旦哪一天譚硯沒有及時進入空洞中,以他們現有技術最多讓空洞停止擴散幾個小時,卻無法完全解決。
為什麽目前為止所有空洞都會出現平縣,或者說與平縣有聯系;為什麽其他人被卷入後空洞不會消失,卻只對譚硯有反應;為什麽譚硯每次回到現實世界都是平縣公墓(這點他自己也不清楚);以及未來譚硯會不會壽終正寝,他不在後由誰來控制空洞。
這些問題都是現在急需解決的問題。
于部長将所有問題都列出來,理不出一個頭緒。
見他問完自己後便盯着談話記錄皺眉,還點起了一根煙,譚硯忍不住道:“不要在我面前抽煙。”
“嗯?”手中夾着煙的于部長一愣。
“我盡量避免自己身上有特殊味道,”譚硯解釋道,“有些世界對氣味很敏感,煙油的味道很刺鼻,如果沾上了,哪怕是一點點,都有可能遇到危險。”
“抱歉。”于部長連忙掐斷了煙,将這一點也記錄下來。
“之前你跟着我進去的時候,我很慶幸那是熔岩世界,到處都是硫磺的味道,你身上的氣味不明顯。”
他用一種“不然你早就死了”的眼神看着于部長。
于部長:“……”
作者有話要說: 于·慈母·部長(一臉姨母笑):說起來,你跟我兒子年紀差不多……
譚·五十八·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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