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道

中江美枝子回到住處後是又羞、又急、又愧、又氣。羞的是今天在外人衆目睽睽之下禁然尿失禁了；急的是如果這事一但傳出去将給自己和哥哥帶來怎樣的影響；愧的是今天自己小看了與之對弈的柳玉琳、更小看了中國文化以及中國圍棋的淵源；氣的是一個柳玉琳自己都對付不了，更何談去和被別人稱為江南棋王的陸秋生對弈，結局可想而知。

晚上，美枝子把自己關在房裏，連哥哥中江一郎派人送來的壽司都沒心思吃。她木然地坐在輪椅上，遙看着天上的星辰，思緒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日本。

中江美枝子出生在日本福崗，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中江一郎，母親生下她後沒多久就去世了。父親是大學的教授，是父親一手把她和哥哥帶大的，因此美枝子從小就有戀父情結。美枝子15歲時，父親也因病離開了兄妹倆。兄妹倆從小就相依為命，感情非常深，父親去世後美枝子的這種戀父情結不知不覺就轉移到了哥哥身上。

美枝子從小就學習劍道和空手道，而不是象大多數的日本女性去學習傳統的花道和茶道，只是兄妹倆還喜歡圍棋，并且頗有造詣。日本的圍棋最早也是在上層階級中流行，被當作了身份、修養的标志，是一種高雅的娛樂，同時也最傳神的表達出了“風雅”的韻味，而棋道就是這種精神氣質的最好表現。可那個年代的日本青年在當時的軍國主義宣傳下特別崇拜軍人，向往軍隊，青年們都以從軍為天皇效忠而自豪。

1937年，中江一郎從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在軍隊中任少佐，并已被派往滿州，他雄心勃勃，躊躅滿志，随時準備為天皇效忠。

1939年，中江美枝子也從大學畢業。因她的劍道和空手道不錯，被土肥原賢二下屬的諜報學校看中而進入了日軍的諜報學校。可就在美枝子剛入校半年後的一次駕駛摩托車練習時，因拐彎車速太快，造成了三輪摩托側翻，整個摩托車将美枝子扣在了車下。當時她只覺得後背一陣劇痛，雙腿立刻就麻木了，再後來就昏了過去。等她在醫院醒來後才得知，自己的腰椎被砸斷，雙腿将永遠癱瘓。

美枝子在病床上想了許久，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迷茫。面對終身再也站不起來的事實，她是欲哭無淚。她想：自己有一身劍道和空手道的好本領，可面對這雙沒用的腿，再好的本領又有什麽用？我又拿什麽去報國，去為天皇效忠呢？這一生看來是完了，為此，美枝子曾想過自殺！

一天，在看《讀賣新聞》時，美枝子看到一個叫吳清源的中國棋士在日本本土上孤軍奮戰，僅憑個人之力，在空前絕後的十次十番棋中，戰勝了全日本最頂尖的七位超級棋士，并把所有的對手打到降級，迫使敗者改變交手身份，以表示弱者不具備和強者公平競争的能力──吳清源成為當之無愧的棋壇第一人，被譽為“昭和棋聖”。

看到這裏，美枝子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她可以用“棋道”來征服支那人，她要用日本的“棋道” 來實現自己報國的壯志。出院後，她拖着殘疾的身軀前往各個棋院道場，拜了好幾位當時的高手為師。每天認真打譜作業，虛心向老師求教，在與對手對弈時永不服輸，贏了又很淡然，這讓大家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業餘女棋手另眼相看。

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的圍棋已經成為世界最強，産生了許多職業棋手，每年都有許多全日本的圍棋賽事，如本因坊、名人、棋聖賽等等。日本興的是“争棋”，争勝之中，棋力得到極大的發展，弈棋就成了一種職業。美枝子在兩年的時間裏走完了從一個業餘棋手向職業棋手轉化的過程，她參與了各種賽事，戰績臻臻日上。日本圍棋積400年之傳統，形成了許多對于棋道的見解甚至定論，棋手們無不把這些視為鐵律。然而美枝子與別的棋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敢于創新，而不默守成規。她下棋招法兇狠，往往令對手疲于應付，她将棋盤視作戰場，不戰鬥到最後一刻決不罷休，令很多男棋手都頭痛不已。

這時中日戰争已經爆發，中江一郎所屬的聯隊從滿洲南下，從上海的金山登陸。凇滬抗戰後，中江一郎因作戰勇敢被晉升為大佐，成了日軍駐臺城的最高長官。這時他已經知道美枝子受傷癱瘓的事，但在國內他們已沒有親人，因此妹妹的生活狀況一直令中江一郎擔心。他早想把美枝子接到身邊，這樣也好照顧她，但這裏畢竟是戰場，随時都有危險。

一直到了1942年，這時中國戰場的時局相對穩定了，美枝子覺得棋藝有成，也想到中國來試試身手，中江一郎就把美枝子接到了臺城。

......

美枝子正沉浸在回憶裏，門口傳來了哥哥一郎的聲音：“美枝子，我能進來嗎？”

“嗯，哥哥請進！”美枝子趕快回答道。

忙完了一天的軍務，一郎每天都要抽空來看看妹妹。

見到哥哥，白天棋局的完敗和自己生理上的失态，讓美枝子覺得很是羞愧，再加上與哥哥幾年的分別和受傷以後自己的現狀，一種委屈和傷心的感覺不禁湧上心頭，她用雙手捂住臉抽泣起來......

一郎見此情景就知道妹妹今天出師不利，心裏不禁頓生愛憐。他快步上前把美枝子從輪椅上抱在了自己的懷中，美枝子摟着哥哥哭的更加傷心。一郎任由妹妹發洩着情感，心中湧上一種愧疚，他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美枝子，沒有擔負起一個哥哥的責任。

半晌，美枝子才停止了哭泣。一郎輕輕地說：“美枝子，哥好長時間沒給你洗澡了，哥給你洗個澡好嗎？”美枝子破涕為笑的點了點頭。一郎吩咐傭人去燒水，自己親自動手洗刷澡盆。中國不是日本，家裏沒有風呂屋，洗澡用的是一種橢圓形的大木盆。

日本自古以來就有男女混浴的習俗，尤其是在溫泉裏。這個男女自由共浴的習俗一直持續到明治天皇掌權。明治天皇提倡全盤西化，出現了所謂的“男女有別”的觀念，于是，男女共浴才開始不被認同。而在一般人家中，那怕就是女兒長大了與父親一起洗澡也是常有的事。一郎自父親去世後就擔負起了照料妹妹的重擔，也常常給她洗澡，直到他考人陸軍士官學校。現在想起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稍傾，熱水燒好了，美枝子撒嬌地讓一郎給她脫去繁重的和服。衣服一件一件的脫去，美枝子那豐滿白皙的胴體展露了出來。她用一塊浴巾裹住胸部，張開雙臂等待着一郎抱她入浴。看着美枝子滿臉撒嬌的樣子，一郎真切地感到妹妹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

一郎抱起美枝子放入冒着熱氣的水中，美枝子閉着眼享受着這美好的時光。

他慢慢審視着妹妹那青春的身軀。那渾圓的胳膊如同出水的蓮藕一般；那傲然挺立的雙RU昭示着這已經是一個能讓無數男人側目的異性；再往下看，一郎的心裏一陣抽搐，他看着美枝子的腿不禁有些發呆。這是美枝子癱瘓後他第一次見到妹妹的腿。美枝子的腿還是那麽白，但現在這種白是一種不健康的白，也許只能用慘白來形容更加合适，完全不象過去那樣的白裏透紅；還有，雙腿比過去也細了很多，大腿的肌肉從胯部突然就變細了，小腿部份沒有了腿肚，上下基本一樣粗細，失去了女性腿的曲線美；再有，膝關節的半月板已經畸形；雙腳有些浮腫，自踝關節以下無力的下垂，随着水流漂在水面上一動不動。這還是美枝子的腿嗎？記得小時候和妹妹去玩耍，美枝子常常耍賴地要哥哥背她，那時的美枝子是那麽的天真活潑，而如今的美枝子離開輪椅就寸步難行，吃喝拉撒時時得有人照顧。想到這裏，一郎的內心沉重起來。在給美枝子搓背時，他看到妹妹腰部有一道長長的疤痕，明白是做手術時留下的，更是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洗完澡，美枝子的心緒好了很多，高興地吃完了哥哥送來的壽司。

這時，一郎才微笑着說：：“說說吧！一定是打了敗仗才哭鼻子的吧？”

美枝子嘆了口氣道：“我把中國人的棋想的太簡單了！”說完，她把白天與玉琳的對局一步一步複盤出來讓哥哥看，只是她沒好意思把自己尿失禁的事也說給哥哥聽。當一郎聽說與妹妹對弈的是陸秋生的夫人，而且也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中國女性時，心中不禁暗自稱贊。

一郎對妹妹的開局和中盤頻頻點頭贊許，當他看到玉琳跳出糾纏在高位外場下的那一手看似毫無用處的棋時不禁“嗯”了一聲，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思忖了一會他擊掌叫到：“妙！真是妙棋！如果我沒猜錯，你今天就是從這一步開始掉入了她的圈套，導致最後輸棋的，對嗎？”

美枝子難過的點了點頭說：“是我太大意了，沒看出這步棋的後手，由此就埋下了失敗的禍根！”

一郎不由得感嘆道：“下棋就是這樣，只有發揮出棋盤上所有棋子效率的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

美枝子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她知道哥哥說的很有道理。論棋藝哥哥肯定在我之上，要不是為了這場戰争哥哥投筆從戎，恐怕哥哥早已經成為國內的高段棋手了！

一郎沉思了一會又說：“中國是圍棋的發源地，中國的棋文化遠比我們日本的棋文化要博大精深。美枝子，這一點你要有清醒的認識，千萬不能小看了這些中國人。你是一個棋手，棋手在面對棋盤時，就成了棋盤旁的武士，在這個不聞金戈鐵馬的戰場上進行着厮殺，就像因徹與丈和的“吐血之戰”，因徹最後口噴鮮血，倒在了棋盤上。我是一個軍人，整個支那就象是一個大棋盤，而我就是這塊大棋盤上的武士，在槍炮聲中與敵人進行慘烈的博殺。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象因徹那樣口噴鮮血倒在這塊大棋盤上，但在武士道眼中，戰争也會禪意盎然。在我們日本文化中，既有菊的優雅，又有刀的勇武，并且，這看似矛盾的兩面，又能奇妙的統一在一起。圍棋，同樣把日本文化的優雅與殺氣糅合在了一起，簡單的說，菊與刀，就是日本的圍棋。”

美枝子說：“哥哥的意思我明白了。”

一郎接着又說：“過幾天你還找他們去下棋，最好是和那個陸さん下，看看他的實力如何，等過幾天我掃蕩回來親自與這個陸さん較量較量。”

“嗨依！”美枝子高興的答道。

一郎環視了一下房間的四周說：“我已經讓人按我們日本的風格裝修了一套房子，過幾天你就搬過去吧，這裏太糟糕了！”

說着一郎從輪椅上把美枝子抱起來打趣地說道：“好了，不早了，我們愛哭鼻子的棋手早點休息吧！”

“哥哥！”美枝子紅着臉嬌嗔的把頭埋在了一郎的胸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