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醉酒

錦虞奔出方府後,便坐上馬車,命車夫馭馬不許停下。

她一臉盛怒,始終沒說去哪兒。

車夫不敢多言,只得聽從吩咐駛去,一路到了城池邊際。

浔陽城近郊,漓江下游。

此地離城中堪堪一個時辰的車途,方圓幾裏房舍只有寥寥幾座。

一處木棧酒家,飄着一面老舊的旌旗。

城郊本就清淨,白日裏老百姓們都在為生計奔波,小酒館更是沒什麽生意。

譬如此時,整個木棧就只有錦虞一人。

木棧外搭了個遮陽布棚,錦虞獨自坐在棚下桌前,一言不發。

店家是個老者,年事已高卻仍精神抖擻。

見有客人來了,他忙擦了擦手走過去,笑道:“姑娘要吃點什麽?”

錦虞飄散的思緒收回來些,怔了一怔,心不在焉道:“我……就想坐一會兒。”

想了想,添一句:“可以嗎?”

她臉上毫無笑容,顯然興致不高,一看就是遇到了不稱心的事。

老者慈眉善目,玩笑道:“成,這會兒沒什麽客人,現成的只有酒,你想吃還沒有呢!”

錦虞一時裝不出笑來,但還是投了個感激的眼神。

這地方鄰近荒郊,屋舍破敗,想來生活不易,錦虞思量一瞬,又道:“不然給我來點兒酒吧,也不能在你這兒白坐那麽久。”

然而老者大方一笑:“老夫這兒的燒酒都是給莽漢喝的,太烈,你小小年紀,喝不了一口的!”

微微一頓,錦虞也沒多說,只道了謝。

城郊的空氣分外新鮮,風有點涼,卻能讓人清醒幾分。

心裏堵得慌,而眼前的老者溫厚忠實,錦虞也願意和他說話,“老伯,你是當地人嗎?”

老者見她主動開口說話,便于旁側落座:“是啊,老夫生來就在這兒,這小店啊是我祖父那一輩留下的。”

祖父一輩至今這麽多年,應該對家國事很了解吧。

錦虞在心底斟酌了會兒措辭,讷讷道:“那……這二十年,你們過得如何?”

“比不上官家富商,不過日子清閑,少些糟心事,倒也樂得自在。”老者從容說着,給她倒了一碗茶水。

她想知道的不是這些。

略一思忖,錦虞不動聲色道:“我原是宣國人,雖然來此地有段時日了,但對東陵還不太熟,你能和我說說東陵嗎?”

老者一聽,滿是眼紋的眸子閃過驚詫,看了眼她華貴的衣裝,似乎對她是大楚伐宣後的逃民有些狐疑。

但他深皺的古銅色臉上看不出情緒變化。

依舊和煦微笑:“二十年前孝宣帝因病駕崩,不日太子又遇刺暴斃東宮,這帝位才落到了二皇子頭上,便是如今的東帝。”

妙容一瞬凝重,錦虞追問道:“之後呢?”

老者默了會兒,“之後東帝登基,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楚國吞并東陵,對咱們來說還真不是件壞事。”

聽得此言,錦虞眉間拂過輕微不悅:“為什麽這麽說?”

老者飽經風霜的眼底似有波瀾深藏。

“東帝臨朝如何就且不提,單他年年增收賦稅,搜刮民脂民膏,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不如擁楚為帝,你瞧,而今雖是咱們歸順臣服,可大街上的老百姓誰不是滿面春風?”

他的話,和那人所言如出一轍。

錦虞微微失神,暗自喃喃:“怎麽可能……”

思及往事,老者不由苦笑:“當年東帝大興勞役,但凡還能走路的男子,無人逃過征伐,我老父便是這般積勞成病,最後活活累死了,想想也知道,花甲老人怎受得起那折騰。”

壓抑的呼吸漸重,錦虞深掩的眸心終于透出一絲動搖。

方汐容她只當是叛徒非議,但先前池衍對她說的,她并非全然不信,畢竟他根本沒有欺騙她的必要。

可心裏存了分僥幸。

沒想到現在随便尋個東陵子民,依然如此說辭,她忽然就心慌了起來。

倘若這一切皆是事實,那她又是寧死不屈,又是嫉惡如仇恨之入骨,都是為了什麽……

一旁的吊爐裏正沸沸揚揚煮着湯,熱煙冉冉上揚,在空中随風而散。

老者起身過去,滄桑的手拿起長湯勺勻了勻,煙霧朦胧了他的面孔。

只聽他拖着如烏雲般暗沉的聲音,說道:“我原有一妻,生得清秀極了,後來被上頭看中,強行賞給了兵卒開葷,那時孩子剛出世,無人照應,不久便一病夭折了。”

他似是一聲低嘆,“舊事不複,但願往後……君賢,民安。”

錦虞突然想起那人沉穩的話音。

“二十年前他殺兄奪位,以極刑将餘下手足一并處死……”

泛白的唇緊抿,錦虞一時說不出任何話。

當真是她颠了黑白嗎?難道她父王登基并非讓位,而是……宮變?

錦虞焉焉的,秀眸微低,心中頓時一團亂麻,極不好受。

良久,她語色灰冷,緩緩響起:“……老伯,我還是想喝點酒。”

老者停下手上的活,擡起頭望向她。

深思片刻,他自若一笑:“燒酒姑娘家碰不得,你要真想喝,窖裏有我私藏的果子釀,老夫這就去給你取些來。”

他放下長勺,轉身進了木棧,很快便又捧着一壇酒回來。

酒壇封口尚在,陶身和皮紙有些年代了,看來是深藏已久。

老者将酒壇放到桌上,流利地拆了封口。

壇口一打開,一陣濃郁的純香撲面而來,驀然間滲透鼻端。

酒香微酸微甜,好似金樽甘露。

錦虞一瞬陷入幽思。

她從未飲過酒,以前在宮中,也只有皇兄到她殿上閑玩時,偶爾捎來一種果酒。

他時常同她吹噓,說甚那是失傳佳釀,千金難求。

但又言她年少,讓她聞得,卻喝不得。

眼前這一壇果子釀的香味,倒是和那酒的氣味頗為相似。

老者倒了小半碗遞給她,“慢點喝,果酒喝多了也是容易醉的。”

說罷,他便兀自回頭忙活去了。

涼風茫茫,攜攬酒色芳香沁入心脾。

錦虞凝着陶碗裏晶瑩沉浮的桃色酒液,一人愣坐了好一會兒。

不都說一醉解千愁嗎?左右她此刻茫然無措,什麽都做不了。

想着想着,錦虞端起碗,低下了頭。

一道冰涼流浸肺腑,錦虞一下眯攏起雙眸。

果子釀入口是酸甜味的,但她畢竟初次嘗酒,百轉的清澀酒味讓她忍不住輕皺了眉眼。

但多抿幾口後,一回味,倒是滿滿的甘甜。

就這樣,錦虞坐在棚下喝着果酒。

一坐,就坐到了日暮西沉。

天色将晚,來往的食客慢慢多了起來。

木棧內外的空位逐漸變少,只有錦虞靜靜獨自一桌。

她喝得很小口,但兩個時辰過去,半壇酒也就下了肚。

錦虞眯眼撐着腦袋,恍惚記起那夜在橋上,那人對她說的話。

日頭西斜,天邊淡得只剩最後一縷浮光。

眼前黯然無光,錦虞覺得更暈乎了。

來此的食客大多是男子,發現邊桌有個半醉的小美人,眼風都禁不住朝那兒瞟來。

但錦虞已是意識迷糊,全然不知旁的那一雙雙沉溺的眼神。

店家老者百忙中注意到這邊,這些漢子是什麽德行,他再清楚不過。

于是老者給旁桌送去一壺燒酒後,順道走來她邊上,輕聲提醒:“小姑娘,天黑了,外邊不安全,趕緊回去吧。”

好半晌,錦虞才溫溫吞吞睜開一條縫。

這裏雜言雜語的,早就沒有白日清靜了,錦虞确實也不想待下去,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以為自己只是微醺,誰知一站起身來,立馬踉跄了幾步,好在穩住了身子。

車夫一直在等在路旁,見她終于要走了,忙駕車上前。

然而錦虞并沒有要上車的打算,只晃晃悠悠地往江邊走去。

這時,邊桌一隼目鷹鼻的壯年男子放下手裏的大塊酒肉,不聲不響離了座。

老者望着夜色中小姑娘漸漸遠去的背影,眼中恍若有一絲擔憂流露。

突然桌上一聲輕響。

老者回眸,只見一只修長冷白的手,留了一錠金子在方才小姑娘剩下的半壇果酒旁。

這是替那小姑娘付了酒錢。

等老者反應過來,擡眼想去看來人容貌時,入目唯有一片月白衣袂。

那人已反身向江邊而去。

……

漓江下游的夜水,籠着一片煙色迷離。

錦虞沿着江岸,碎步虛浮。

不知酒量深淺,就稀裏糊塗地喝了大半,這下後勁不小,席卷而來的眩暈感幾乎讓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那輛本緊随着她的馬車,不知何時悄悄停了下來,待命一般候在了原地。

身後沒了車轱辘的響動,而後,隐約有腳步聲逼近。

“嘿嘿,小美人兒……”

一雙隐匿黑暗中的眼睛極致貪欲,那貌如鷹隼粗犷的男子後路尾随,踩着輕步低笑靠近。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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