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初夏上了馬車,內裏敞亮舒适,座位上鋪了厚厚的軟墊,還給她備了幾卷書和零嘴點心解悶。安置妥帖後,車外傳來鐘沐陽低沉醇厚的聲音,“走了。”

緊接着,是一連串車輪壓碾地面的響聲。

行了不短的一程,初夏探出手撩起了車窗的帷裳,一眼便瞧見了貼着車右側行走的延禮,目光被這一幕催暖。

上一世他似乎也是這般,總是盡全力留在她的目光所及之處,可那時,他那些不為他自己所知的心思也被她全然忽略。直到陰陽相隔,兩個人才先後讀懂自己的心,可惜一切都晚了......好在神明庇佑得以重來一次,這一次,她定會好好愛他陪伴于他。就這麽看了好一會兒,初夏才放下了帷裳,此時已是心間充盈眉目含情。

一炷香的車程,馬車穩穩停在了榴花街的路口。這條街種了許多石榴樹,逢五月,石榴花競相綻放,為整條街鋪了一層豔色。初家某代家主極為喜歡這裏,并以榴花命名。這裏是北境至繁華的街道之一,也無階層上的限制,不論達官貴人還是市井平民皆可游歷,是而總是熱鬧熙攘。店面密布,常見的抑或是稀罕的,應有盡有。

初夏一行人往街道中部的【青山妩】而去。

這間店面屬于紡織名家薛家,全國有十幾家分店,售賣的衣物以精細手工與優良材質聞名于世,初夏的許多便裝都來自于此地。

“幾位貴客,裏面請。” 午間時分,店中客流總是稀廖。初夏走在其中,也未覺吵嚷,便也沒有要求去內裏的廂房挑。搬來搬去,費時,也少了點趣味。

“難得出來,你們也都逛逛。各挑兩件,我買來贈與你們。”途徑女子衣衫那片,花色繁茂,光是看都能迷了眼。初夏瞧着吟月三個注意力被吸走大半,不禁輕笑道。

話畢,見吟月三人面上仍有猶疑,又是勸慰,“延禮和鐘大哥在呢,不妨事兒。”

三人這才福身應下,随後簇着去挑揀衣衫,眉角眼梢皆挂着笑。女兒家都愛美,又正值碧玉年華,見到這般精細雅致的衣衫,很難保持鎮定。

初夏也願意縱着。

往前又走了一段,初夏方才收停腳步,擡眸望向挂在高處做展示的各式男子常服,細致地,無一遺漏,那模樣像極了為夫君添置衣物的新婦。

半晌後,她挑中了幾個樣式。

師傅問她尺寸,她便半側身子,纖長的指尖對準了延禮,“給他的。”

師傅道好,利索拿了軟尺,想給延禮量量肩寬和腰圍。哪知才靠近,少年周身的氣息陡變,似被冷冽的冰淬過。吓得老師傅倒退了幾步,初夏也沒料到會出現這麽個情況,無奈地輕嘆了一聲,溫聲向老師傅致歉。末了問他要了軟尺,親手替延禮量。從頭到尾,沒有說他一句不是。

而延禮,不僅許她靠近,一身足以割傷人的冰冷瞬間散了幹淨。

這一幕幕落到她身後的鐘沐陽眼裏,心間再次生出怪異之感。小姐在密林中撞見延禮時他在場,後來種種他也都有參與其中,兩人的關系走向他比誰都清楚。他可以很篤定地說一句,小姐對延禮的好自她從昏迷中醒來後變了。

以前好是好,但那更像慈悲和善,給人一種即便換了個人小姐也會如此的感覺。而現在,似有永遠耗不盡的寵溺與耐心,仿佛只要是延禮想要的,她都會尋來推到他的面前,哪怕他要的......是她自己。

心念至此,鐘沐陽下意識地甩了甩頭,覺得自己可能瘋魔了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小姐定是在重病中走過一遭才會如此,對身邊的人多了珍惜。對吟月幾人不也是如是?

幾番兜轉,鐘沐陽說服了自己,重歸冷靜目不斜視。

另一廂,初夏量度好,将延禮的尺寸告知老師傅。老師傅依着經驗,翻出了适合延禮穿的,并且貼心叮囑,“若是想穩妥些,可以在這裏試試樣衣。”

初夏沒這個想法,一是不想過多折騰延禮;二是她不想将沾染了他氣息的衣物留在外面。于是,溫婉推拒了老師傅的好意。

後目光在店內梭巡了一圈,未瞧見有保暖的衣物,遂輕聲詢問了句,“保暖的衣物可是收了,想購置的話,有何方法?”

老師傅回說,“近夏了,自然是收了起來。如果姑娘需要,可以付些定金,我們按照要求查找或是重新制作。”

初夏微笑颔首,“極好。過幾日我想好了,再派人過來同師傅說。”

老師傅笑着:“如此也好。姑娘再看看,若是有需要,随時喚我。”

“多謝老先生。”

“姑娘客氣了。”

客套地寒暄了一陣,老師傅退開。吟月幾個又還沒回來,此間就只剩初夏與延禮,和一根木頭杵着的鐘沐陽。

初夏看着攏着幾套新衣服仍沒見開心的延禮,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心念浮出時,不動聲色斂盡了笑,一本正經問他,“延禮可是不喜這些衣物才冷着臉?若是這般,還我,我可以送給三哥。”

随後,似自言自語,“你們的身型看着差不多。”

期間,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延禮,沒有錯過他臉上任何細微的變化。結果同她預想中一般,話音還未落全,覆在少年臉上的那層薄冰便開始崩壞,裂出了一條縫隙,漸漸綿長壯大。他有些急躁說不,然後稚氣地将衣服藏至身後,仿佛那樣,她就沒法拿走衣服,更談不上轉贈它人了。

初夏将他的反應一點點藏入眼底,心裏笑開了花,絲絲甜意于花蕊中氤氲開來,以一種不可逆的趨勢直抵四肢百骸。面上卻仍是溫淡,疑惑一般問他,“是我會錯意了?延禮喜歡我挑的這幾套衣衫?”

對峙的初始,延禮別扭得很,不願說喜歡也沒有将衣服交還初夏的意思。或許他是在等待初夏的退讓,在山林中養出的敏銳直覺讓他篤定初夏在意他,特別是她從重病中醒來之後。

她會和他一起用膳,要求他漱口親手為他束發和他交換護身玉石......他從未被人如此對待過無任何經驗可循,卻也知道這是好的。次數多了,直覺得以夯實,他不自覺任性。

只是這次,初夏并未似往日一般哄着他,他的心似忽然空了一塊,不知緣何不舒坦但結結實實的不舒坦了。片刻沉寂後,他終是開口,如她所願說了,“喜歡。”

初夏聞言笑了,杏眸中似糅進了星子,瑩潤燦亮。

延禮的眼被這光亮晃了下,下個瞬息,心跳開始躁動。一聲一聲,沉悶響亮,鼓動着他的耳膜,容不得他忽略。

結了賬,一行人出了【青山妩】。時間還早,吟月提出去清思齋喝茶聽書,她心心念念許久,這日小姐和姐妹都在旁,心思便再壓不住。

初夏沒多想便應了下來。吟月得償所願,喜笑顏開。侍衛就此分散成了兩波,一批将添置的衣物送至馬車,另外一批隐于暗處守護初夏。

【清思齋】是一所老宅院改建的,青瓦高梁紅磚斜砌。古色古香,又與傳統不同,任誰從旁走過都是眼前一亮。

進了茶樓,挑了二樓的一張寶相花紋的紅木小圓桌,臨窗俯瞰,恰好對着說書的場地。吟月自小便生活在将軍府中,見識與學問較之一般富家千金有過之無不及。淡定熟稔地點了茶點,等待時,和吟雪吟風一道四處走着瞧着。圓桌旁只剩初夏同延禮。

未多等待,茶水和點心陸續上了桌。

本有人伺候着,初夏叫人退了,親自照顧着延禮,并未覺得委屈或是失了世家小姐的矜高。

經歷了上一世,以魂魄态跟在延禮身後十二年,她老早就悟出了些道理。人這一生,真正重要的事情其實沒有多少。看淡放下,就是自在。以及,至高的權勢也不能讓人真正幸福平靜。不然,延禮不會死在壯年,她也不會避于鹹佑一角郁郁而終。如今重來一次,她只想護好他這個人和他的心,其餘的,仍要靠他自己去闖去博。

“嘗嘗,北境名茶東寧山白露,一年的最後一季茶,經了深山霜淬,茶湯橙黃,滋味清甜。” 初夏清柔的聲音伴着袅袅茶煙響起。

延禮透過薄煙看着她,其實不甚明白她在說什麽。而且水而已,渴了便飲些,實不需這麽講究。但這些認知并不妨礙他喜歡初夏為他倒水,神色漸松,并在她的手指碰觸到茶盞時迅速将它挪走,“燙。”

初夏因他沒有任何鋪墊的動作怔了怔,回過神來,滿心甘甜。眉眼也因此染了笑,改拿了只空的青瓷圓碟給他裝了幾個點心,素手貼着碟側,輕而緩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延禮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數息,有樣學樣,為她添了茶和點心。而且拿的糕點全都是初夏愛吃的。意識到這一點,初夏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輕聲問道,“延禮為何為挑中這幾個點心?”

如珠玉落盤的聲音破開了延禮眼中的沉靜,一縷類似得意的波光滲出,雖不甚明顯,但已經為初夏切切實實地感受到。

他的思維似獸,不善隐瞞,又或許,他其實期待初夏知曉他的心思,被問及,便毫不猶豫地道明了, “看的。”

初夏輕笑了一聲,又問,“擱哪兒看的?”

延禮:“廚房。我幫忙,可以看。”

說得極為簡短,可初夏,幾乎在一瞬間了悟,心髒似被尖針刺中微微一疼。他是未來玄钺之主,上一世沒有她的護佑,也是一路殺進鹹佑登頂皇權。一身孤冷,強勢無雙,卻為了她窩在染了油污的方寸之地,只為獲知她的喜好。

她......

沉寂了好一會兒,初夏才從情緒中走出,她睇着延禮,柔聲道,“以後不要再去廚房了,那不是你該呆的地方。你要是有什麽想知道的或是不明白的,直接來問我。這樣可好?”

延禮自然沒有意見,點頭應下後,便開始吃糕點,細長的眼尾向上輕挑着,愉悅根本遮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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