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落英缤紛見故人【一】

二十年前，望月峰。

正值深秋，寒月如鈎懸于天際，清輝悠悠落入山林，照亮林間小潭，波光粼粼。

小潭邊有一團巨石，石邊圓潤，石上坐了人。女子是極美的，額間朱砂一點，明豔異常，青衣如畫，外披一層霜白色輕紗，瀑布般的墨發逶迤至石下草地。

她睜眼時羽睫顫抖，宛若蝴蝶蹁跹，眸底有些迷茫，像是大夢初醒。

她低頭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一陣恍惚。

她方才做了一個夢，夢見置身神宮，在一位神使手中的話本子裏，看見自己此生命運。

她生活的世界是一個話本，男主是一個叫聶梵的少年，這少年是魔帝轉世，有毀天滅地的力量。

聶梵八歲拜入清淨派外門修習，根骨極差，常被同門欺辱，然幸得一個叫白晞晞的姑娘相助，兩人相伴十年，情誼深厚。誰知後來白晞晞被清淨派掌門的長子白俞看上，被強擄去雙修，聶梵為救心上人死于掌門劍下。

死後重生為魔神，攜百萬魔軍殺回來，此時白晞晞受辱已然自盡，他怒極屠了清淨派滿門，颠覆整個修真界。

而她，白寧，話本裏的一個出場不過百字的配角。

文中提及，她本是一代天驕因是白俞親生妹妹，被聶梵瘋狂報複，抽去靈骨死于魔界。

這結局……實在有些慘烈。

白寧廢了好久才從剛才的夢境中清醒過來，她擡手，皓腕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枚翡翠手镯。

青蔥翠綠的色澤，其中有光華流轉，蘊含無數靈氣。

白寧沉默良久，想到離開夢境之際，神使将手镯遞給她：

“你既有緣得知一切，想來亦有機緣改變劇情。這個給你罷，必要時，你可憑它與天道做一次交易。”

那人說的神秘莫測，她也聽得雲裏霧裏，只是知道，十年之後，清淨派将遭遇滅門，族中長老皆難逃慘死，正道就此凋零。

若想改變悲慘結局，她必須阻止那個叫聶梵的少年堕入魔道。

白寧将手放下，擡頭看到天上高高懸着的一彎寒月，秋日夜空清冷而深邃，未有星辰，顯得格外寂寥。

此處是望月峰，整個門派中離月亮最近的地方，這裏常年受寒月影響，有充盈的寒氣，後頭往南走沒多久，便是外門弟子修煉生活的弟子峰。

話本子裏，聶梵每晚都會被趕出弟子峰，在望月峰山腳呆上一整夜。

白寧心裏咯噔一聲。

——她得去尋他。

山腳處。流光皎潔傾瀉了一路，哪怕已入深秋，草叢中仍舊蟬鳴不止，聲聲凄厲，更顯長夜寂寂。

忽然，草叢中傳來稀稀落落的衣物摩擦聲，只聽一聲劍鳴，一叢草地被削禿了頂。

灰布袍子的少年狼狽躲過一擊，轉身就要往密林深處跑去，身後跟着三兩白衣弟子。

“還想跑？”長劍化作十個幻影懸于半空，其中一人擺手，十把長劍直直往少年後背刺去。

感受到身後的寒意，少年轉頭，只見劍鋒泛着冷光往他面上沖來。

心下一沉，他作勢要拿出佩劍自保。

“叮——”

剎那間，一股靈力斬斷劍群，長劍攔腰截斷一分為二，散落地上發出泠泠聲響。

遭此變故，少年一時微愣。

“誰？”

眼見寶劍被毀，那人怒極，作勢召出法器，須臾間，一股磅礴的靈力宛如潮水湧來，生生逼退法器。

右側樹藤被人輕輕撥開，一道身影漸漸明晰起來。

“望月峰不許私鬥。”

有人自黑暗出走出，嗓音清冽宛如空山玉碎，又似秋雨泠泠，悠然回蕩在整片山林。

少年循聲望去。

天際月光輕輕流淌，落在那人肩上，但見來者眉眼清冽，一身青衣淺淡，耳畔綴着翡翠明月珰，随她步步輕晃，如雲般長發低低挽成簡單的髻，垂至腰下。

他在後來的好多年裏，都常常會想到這一天。

他的阿寧像是來自天族的神女，翩然而至，是他終生觸不到的月。

“素晖尊者。”

不知是誰先認出了她，撲通一聲跪下，随後兩人紛紛俯首跪下。

世人皆知，清淨派掌門嫡女白寧，小字素晖，天生靈骨，資質極高，不滿百歲時便已修得半神之身，門中無論長幼見了她，都得敬她一聲尊者。

白寧未曾多言，自三人身邊行過，站定在那個滿身泥垢的少年面前。

這是白寧第一次看到這位主角少年，他瞧着并不風光，滿身泥垢，衣衫狼狽，身形瘦小，像個被趕出家門的小貓兒。

但他有雙極為明亮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她，像是落滿了星星的水塘。

這少年看起來，并沒有多讓人讨厭。

“可有受傷？”白寧蹲下擡眸看他，月光下，額心一點殷紅襯得眉目格外明豔。

聶梵下意識瑟縮一下，往後挪了挪，拉開兩個人的距離，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白寧抿了抿唇，清晰看到少年眸底的畏懼。

怕她？

白寧想不明白，她好心救他，他為何要怕。

不僅聶梵怕她，身後三名弟子也正哆哆嗦嗦的跪着，其中一個擡眉看了她一眼，正巧對上白寧的眼睛。

“你們可知錯？”端莊清雅的仙子幽幽看向他們。

私自對同門弟子動武，那可是大罪。

白寧曾聽聞外門的小毛孩們素來頑劣，心下想着，今日定要好好敲打敲打他們。

誰知還沒等她開口，那三個弟子已經開始磕頭，“知道錯了知道錯了。”

他們……看起來好乖，白寧瞧着他們，準備好了的諸多說辭，一時都沒了用處。

如今的外門弟子，竟已如此好管教了嗎。

白寧心中有些好奇。

但她沒多說什麽，只是擺擺手，溫聲道，“退下吧，往後別再這樣了。”

得了她的話，那三個弟子頭也不回的往外跑，一溜煙兒似的，活像見了什麽鬼怪。

白寧抿唇，看着他們的背影只覺得納悶：他們在跑什麽，她竟當真這般可怖？

須臾之間，那三人便消失在密林，片刻後密林恢複寂靜，秋蟬聲聲，月光清潤。

密林之中，僅剩下兩人。

聶梵咽了口唾沫，見着白寧，又往後面縮了縮，也有些想逃。

白寧的名號，在外門弟子中很是響亮。

外門弟子入門第一課，會由長老們帶領修習門中大能的光輝事跡，翻開第一頁，裏頭記載的便是素晖仙者三劍斬水妖的故事。

傳聞素晖尊者骁勇善戰，一把青鸾劍斬滅天下邪魔，鎮守清淨派十年安寧。

傳聞……

人人皆知素晖尊者是修真界的大英雄，可外門的長老們卻說，尊者性子冷漠無情，平日裏最不喜不學無術的弟子。

不僅如此，聽聞尊者最厭惡的，是違反門規的外門弟子。

外門弟子落在她手中，往往會脫一層皮。

聶梵一時更害怕了。

私闖望月峰，是重罪。

這廂白寧渾然不知，自己在外門的名聲已經被長老們糟蹋成了什麽鬼樣。

她轉身，眸光流轉間瞥見少年膝上有摔傷，微微頓了頓，走到少年身邊蹲下。

眼看白寧靠近，聶梵腦中警鈴大作，正欲拔劍，誰料一縷淡淡暖意自膝蓋傳來。

聶梵一頓，這才發覺，白寧在替他療傷。

她垂着眸子彙聚靈力，溫潤的靈力附在他的傷口，低頭時鬓角的發絲落在耳側，在若有若無的微風裏，随意晃動。

聶梵愣愣的看着她，直到暖意自膝蓋傳入經脈。

她瞧着，并不像與長老們口中的素晖尊者。

聶梵松開了劍，聲音有些小，“你……是尊者？”

尊者。

她聽說掌門給她取了個名號，用以震懾外門弟子。

白寧擡頭想了想，只覺得這名號聽起來實在怪異，但奈何門中長老們喜歡，于是只能點頭認下：“嗯，是我。”

掌心靈力收斂，聶梵膝蓋處的摔傷飛速愈合。

白寧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他道：“起來走走，還疼嗎。”

聶梵微愣，乖乖起身走了兩步，然後在白寧滿是期待的眸光下，小聲開口：“不疼。”

“那便好。”白寧欣慰的笑了笑。

她笑時淺淡卻溫和，此時有薄紗般的雲霧遮住了月亮，周遭色彩漸漸黯淡，她耳邊的明月珰卻在一片昏暗中熠熠生輝。

聶梵看了好半晌，才慢慢移開眸子，默默低下頭，微微紅了臉。

白寧并未注意到他的動作。

如今尋到了人，她盤算着，明日得抽個時辰去外門長老那兒想個法子，将聶梵調到身邊來。

話本中聶梵入魔源于門中弟子對他的排擠欺辱，直到白晞晞受辱一舉爆發，這才有了後來的魔帝。

白寧如今既然知道了緣由，斷不會再讓他在外門呆下去。

這未來魔帝，還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讓人心安些。

“你是外門弟子吧。”

白寧看了看天色，心知此事暫且急不得，須得先将聶梵送回去，再與外門長老從長計議，遂看向聶梵道：

“如今夜深恐有些不安全，可需我送你回弟子府？”

弟子府，外門弟子居住的府邸，聶梵微愣，抿了抿唇，一時沒說話。

看樣子似乎不大願意。

白寧頓了頓，這才想起，那些排擠他的弟子早就将他趕出弟子府，聶梵平日裏都是随意找個地方歇着。

如今她既然尋到了他，自然不會再讓他自生自滅。

“若是不方便回去的話……”左右都是想将聶梵安置在自己身邊，白寧頓了頓，試探道：

“不如，跟我回去？”

白寧說這話時，一度覺得自己像極了人間誘拐良家婦女的流氓地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