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船夫
遠方天山共色,灼日置中,陽光下蔓延出一大片粼粼波光,一條看不見彼岸、只聽得到澎湃水流聲的大河橫置在旅人的路途前,不少人紛紛下了馬車,和岸頭的船夫讨價還價了起來,河上已有不少小舟漸去漸遠。
兩匹馬車停在了一處特別破舊的木堤旁,岸邊只綁了一艘小舟,上面還有一個帶着鬥笠的老翁正鼾鼾昏睡,他體格壯碩,皮膚黝黑,一團糾結的灰白胡須看得出上了年紀。
“方便載客嗎?”老翁睜開了眼睛,一位白衣公子靜靜站在面前,他面無表情,樹葉隙間撒下的光線都穿不過那一身淡漠的氣息,稍有眼色的都能看出此人絕非尋常人物。
“最後一班已經過了!明天請早吧。”老翁說完喬了一下鬥笠,徹底擋住雙方的視線,拒客之意不言而喻。
“師兄。”後頭還有位姑娘?聲音聽起來輕柔舒服,想必是個漂亮的小娘子,老翁不自覺往鬥笠下掃了一眼。
那姑娘頭上帶着鬥笠,垂下的薄紗遮去了她的面貌,只露出一截亮白的脖頸,上頭挂着一串圓形玉飾,在波光折射下有一種說不出的神采。
老翁眼睛睜圓,他猛然摘下了鬥笠,枯萎的手指顫巍巍地指着那姑娘道:”妳…妳……溪兒?”
老翁的注意力全在那枚玉佩上,慕蓮與柳碧月快速對視一眼。
柳碧月故作戒備道:”溪兒?你是誰?怎麽知道我的小名?”
老翁就癡癡看着玉佩,一時間也沒回答柳碧月的話,慕蓮不禁翻了白眼,心急這出戲要怎麽演下去。
意識到還有旁人,老翁猛然回過神,慌忙帶回了鬥笠,吞吞吐吐道:“我、我認錯人了,姑娘要去哪?老夫立刻開船!”
柳碧月正想開口,身旁的人卻搶聲道:”我們剛從燕城來,要去北定。”慕蓮重重咬了前兩個字,不滿自己受到了嚴重的忽視。
“燕城……”老翁的臉被鬥笠遮去了大半,但眼尖的柳碧月瞧見他身形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麽。
柳碧月迅速轉了轉眼珠,心裏有了主意,便故作嬌憨道:”是阿,不瞞你說,我可是趙盟主的侍女喔,這次來是幫盟主大人跑腿的!”
慕蓮聽了嘴角微微抽搐,這種”天真活潑”學得還真有三分像呀……..
老翁大驚失色,他扯下鬥笠,大怒道:”妳、妳、溪兒你胡塗呀!怎麽能替那狗賊做事!”
面罩下的纖眉輕輕一挑,柳碧月立刻指着老翁的鼻子罵了回去:”什麽狗賊!你、你一個老頭兒竟敢羞辱盟主大人!”老翁目瞪口呆,他支吾着嘴,似乎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解釋。
慕蓮看了看對峙的二人,滿天的風和日麗都開始僵硬起來,是時候自己出來打圓場了。
“溪兒,別沖動。”慕蓮擋住了雙方的視線,他對老翁淡淡道:”我姓慕,單字蓮,不知老先生聽過沒?”
老翁不耐地擡了他一眼道:”寒窮谷?略有所聞而已。”
慕蓮知道他無心與自己談話,便單刀直入道:”你認出李小姐,是因為她頸上的玉佩吧?”
老翁混濁的魚目瞬間銳利起來,宛如魚藏出竅,奪人性命不過在眨眼之間。
“玉佩?我的玉佩怎麽了嗎?這是盟主大人送我的呀!”柳碧月拉了拉慕蓮的衣袖,試圖轉移老翁的殺氣。
老翁氣急敗壞,他扔下鬥笠,直跺着腳,罵道:”傻ㄚ頭!傻ㄚ頭!忘了妳養父就算了!怎麽滿心惦記那個白眼狼!!!”
養父!?
柳碧月和慕蓮齊齊看向老翁,老翁沒注意二人的異狀,只是嘴裏罵着罵着,深陷的眼眶竟泛出淚來。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翁竟像個被搶了玩具的孩子,哭淘道:”想我李刑天英明一世,如今卻落得虎落平陽,女兒和功業全被那白眼狼奪去!這叫我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說完,一口黑血噴了出來,人竟然兩眼一翻,往後暈了過去。
慕蓮閃得快,一身白衫還是一塵不染,他急忙扶住了老翁、不,應該是失蹤已久的前盟主李刑天。
柳碧月反應也快,她将一輛馬車小心牽了過來,慕蓮立刻将昏迷中的李刑天扶了進去,以免引人注目。
看着慕蓮把脈的動作,柳碧月憂心忡忡道:”如何?”
慕蓮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來,道:”氣急攻心而已,不過他身有舊傷,早已經脈俱損、武功盡失,和當初傳言一樣,是走火入魔的結果,但……怎麽會扯到趙羿身上?”
“趙盟主曾是李刑天的謀士,負責替他處理與六大門派合作之事,興許兩人真有什麽糾葛。”柳碧月說得委婉,心情卻直直落下,白眼狼………是說趙羿背叛他嗎?難道李刑天的走火入魔是趙羿下的毒手?當今的盟主竟是如此道貌岸然的陰險小人?
“唔……”正當柳碧月還在作各種陰謀論時,李刑天已經悠悠轉醒。
他先是看向柳碧月,許是瞧她臉色不佳,一張嘴欲言又止,最後只能轉向慕蓮說話:”你們寒窮谷向來不問世事,姑且信你沒有被姓趙的狗賊洗腦,我把當年的真相告訴你,你一定要信,等會替我向溪兒解釋去。”
如今他孑然一身,無權無勢,這般作法不過一種自暴自棄,也沒在管”李小溪”和慕蓮到底會不會信。
慕蓮看着一臉悲苦的老翁,冰冷的面容也适時流出一絲同情,他淡淡道:”你說,我聽。”
李刑天吃力地點了點頭,開始将當年的恩怨糾葛娓娓道來。
當年李刑天意氣風發、位于巅峰之時,坐下有兩大能将,一個是武功與其不相上下的段家少爺段鳴筝、另一個則是善于謀畫的趙家長子趙羿;一個作出頭打手,一個作策劃幕僚,相輔相成,讓李刑天在武林中幾乎能一手遮天。
李刑天的聲勢如日中天,同時,他還完成了耗盡他畢生所學的刑道錄,并打算用自己研究的功法一舉消滅魔教,将自己的人生在推向另一個高峰。在完成的第一時間,他立刻和自己最信任屬下趙羿分享,要他為自己謀畫與魔教開戰一事,誰知趙羿早已對盟主之位虎視眈眈,他暗中與魔教勾結,趁李刑天正修練功法、心神放松之際,與魔教殺手将他包圍夾殺。
在緊要關頭受到幹擾的李刑天不得已走火入魔,只能忍着經脈逆行的痛苦殺出血圍,等醒來後卻得知段家被魔教滅門、趙羿登上了盟主之位,而功力盡失、已成廢人的他心知報仇無望,心灰意冷下便在江邊作起了船夫,不在過問江湖世事。
至于李小溪,則是他早故好友的女兒,他視她為親女收養了她,在那場變故中也失去了聯系。
“想當年趙家還有另一個更出彩的二公子,但他主動毛遂自薦,我欣賞他的勇氣,便看重他,誰知道竟是個狼子野心的敗類!引狼入室!真是活該!真是活該!”李刑天搥着胸口,悔不當初地哀恸着。
當初那不可一世的武林盟主早已消失無縱,剩下的只是一個歷經滄桑的悲苦老翁,慕蓮望着那張幹枯的老臉,想到先前掌握的情報,心下已經信了幾分。
“我會和溪兒說,她信不信,我就沒法了。”他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靜思的柳碧月。
李刑天表情一滞,像是被一顆無形的隕石擊中了,他又恢複成一開始的頹态,道:”我離開時她才五歲,哪可能記得……..”
他猛然拉住慕蓮的衣袖,咬牙切齒道:”不管她信不信,你一定要帶她離開趙府!趙狗賊一定認出了玉佩,只怕還打着刑道錄的主意。”
慕蓮揚起眉,故作驚訝道:”刑道錄不在他手上?”
李刑天冷冷一笑道:”我發現自己中計的當下,便燒毀了刑道錄,他得到的只剩一堆灰燼。”
毀了?柳碧月聽到了,心裏說不出該慶幸還是落寞。
慕蓮卻是俊眉一展,甚為贊同道:”還是毀了好,這種寶物要是落在奸人手上,前輩怕是不得安息了。”
李刑天哈哈大笑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說得好啊!當初趙狗賊還威吓我,只要我交出刑道錄就留我一命,去他的!老子寧可死了也要讓他不痛快!”
“對了!”他突然止了笑聲,表情一頓,激動道:”溪兒!我可以證明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沒說完,皺眉看了一眼慕蓮,慕蓮很識相的離開了二人的視線,沿着江畔走遠。
柳碧月見慕蓮被趕走了,洋裝怒道:”要說什麽就快說!”
李刑天見她還是沒想起自己,不禁輕嘆道:”妳還留着我送妳的百寶盒嗎?那是紅木作的,上頭有花鳥圖案,裏頭藏有幾卷玉簡,能證明我所說的一切。”
“我的确有那樣東西,至于要不要看,容我想想。”想着先和慕蓮商議,柳碧月掉頭離開了。
李刑天望着她離去的身影,又忍不住輕嘆幾聲。
他将目光投向粼粼波光的江面上,碧波層層疊疊,綁在木堤上的小舟搖搖晃晃,彷佛像一秒就要随波遠去,旁邊有一艘小舟出航,差點與它相撞。
就這樣了,他的一生就這樣了,茍活了幾十年,滿腔怒火早已燃盡,剩下的,不過是幾點不成氣候的星火罷了。
他帶上鬥笠,步履蹒跚地往小舟走去,肩上那道接近心脈的舊傷正隐隐作痛。
作者有話要說: 下兩章很重要喔喔喔!!!!(>c<)(>c<)(>c<),大家要有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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