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頭等艙

頭等艙。

這是整架飛機最安寧的所在,空間舒适寬敞,空氣通暢清澈,座椅可180°放平,座與座之間絕不會彼此打擾。

錢艾走進去的時候,四位乘客裏,兩位都在躺平的座椅上睡着。全部放下的遮光板讓這裏蒙上一層靜谧,先前的廣播消除了他們最後一絲驚慮,此刻正夢得香甜。

第三、第六兩個位置應該有人,但現在是空的——前者是吳笙的座位,後者不知道是誰的,座位也已經放平,但上面只有毛毯,不見人。

順序第一號座位和第二號座位,則是唯二沒睡的兩個姑娘。一個過耳短發,鬼馬精靈,百無聊賴地擺弄着空水杯,其實已經半睡不睡了,只是沒放倒椅背,依然坐在那兒,時不時點一下頭,哈欠連連;一個長發及肩,戴着眼鏡,側臉文靜秀氣,正低頭安靜地看着電子書。

時間有限,錢艾也顧不得什麽開場白,直愣愣湊到短發姑娘那裏,努力扯出無公害的笑容:“你好,你知道炸彈的密碼嗎?”

姑娘吓一跳,猛地擡頭,徹底精神了,整個身體恨不能縮進座椅靠背裏。

錢艾一看自己的身板都快把人罩住了,連忙後撤一點,減少些壓迫力:“姑娘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我就想問一下你知道炸彈的密碼嗎?”

短發姑娘驚魂未定,但總算回神,疑惑地問:“炸彈不是被拆完了嗎?”

廣播裏說兇徒已被抓住,炸彈即将拆除,而現在過去二十來分鐘,聽見廣播的旅客們自然就默認炸彈危機已經解除了,這個邏輯沒毛病。

錢艾答不上,總不能說那是騙你的吧,沒準更節外生枝,于是也顧不得生硬不生硬了,直接尬轉話題:“我逗你玩呢,炸彈早拆了,呵,呵呵,你叫什麽名字呀?”

正常世界裏,女孩兒八成就要一皮包甩過來,罵一句“你有病吧”。但這裏是“鸮”,随着錢艾改變提問,女孩兒竟也無縫切換,瞬間化驚恐為燦爛笑靥:“趙一。”

這名字好記。

“你這是坐飛機出來旅行啊,上學啊,探親啊,還是回家啊?”心裏焦灼算着時間,聊天卻只能循序漸進,錢艾簡直急死。

不料對方卻活潑一笑,露出貝齒:“工作。”

錢艾對這答案毫無準備,脫口而出:“我還以為你是學生……”

不是他眼神差,實在是這姑娘看着年輕,頂多十七八歲的模樣。

“噓,”姑娘忽然四下張望,大眼睛靈活地轉,确認沒人注意到這邊,才神秘兮兮地湊近錢艾,小聲說,“告訴你個秘密,我其實是個魔術師哦。”

錢艾心裏一萬個不信,但只能順着話尬聊:“那你能變出炸彈密碼嗎?”

“這個真不行。”趙一倒是痛快搖頭,臉上洋溢着活潑的笑,分明還是當錢艾開玩笑,“不過我可以變出這個哦,”她話鋒一轉,手上杯子不知怎的一翻,竟然就成了一個紙杯蛋糕!

金黃色的蛋糕,上綴一點純白奶油,冒着絲絲剛出爐的熱氣和香甜。

“送你。”趙一笑眯眯地将小巧蛋糕遞給錢艾。

錢艾在心裏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給的食物”,但手和嘴揭竿而起——拿過來,塞進去,嚼一嚼,咽肚裏,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身心熨帖裏,錢艾相信她是個魔術師了。

短發姑娘似在錢艾的滿足裏也收獲了滿足,悠然一嘆,打開遮光板,托着下巴欣賞窗外白雲。

密碼和這個趙一姑娘沒關系——蛋糕香甜的餘韻裏,錢艾堅定地做了判斷。

這一次有了經驗,他在座位旁邊站定,微微欠身,跟空乘似的,禮貌出聲:“不好意思,打斷你看書了,我叫錢艾,你叫什麽名字?”

眼鏡姑娘微微轉頭,并沒設防,客氣給出回答:“錢二。”

得,還是本家。

“你坐這趟航班不會也是要去工作吧?”

不想随口的打趣,竟惹得姑娘垂下眼睛:“旅行。”

她的嘆息很輕,卻透着悲傷。

錢艾愣住,不必再刻意想,循着感覺很自然發出疑問:“旅行,不是應該高興嗎?”

姑娘笑了下,嘴角卻是苦的。

“分手旅行。”

錢艾聽過分手後的散心旅行,但這個“分手旅行”,是個什麽新概念嗎……

“自己?”

“不啊,都說了分手旅行,當然是和男朋友。”

他就知道是個新概念!!!

“那個就是他,”姑娘一指旁邊,也就是順序第四號位置,溫柔一笑,“我們說好了,旅行結束就分手。”

錢艾原本還嘀咕吳笙這座位不好,正隔在人家小情侶中間,那不成銀河了嗎,結果順着姑娘指的方向看過去,那個沒心沒肺的小青年睡得鼾聲如雷,四仰八叉,就算給他搭個鵲橋,也不見得能起來走兩步。

錢艾老了,不能理解為什麽分手還要搞個旅行再分。速戰速決不好嗎?比如見面談一下最後潑杯咖啡或者雨中決絕轉身再一個上車一個追追公交,也挺有儀式感啊。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姑娘你繼續看書吧,我找你男朋友聊聊。”

直覺,炸彈和這位傷心旅行的錢姑娘也無關,錢艾決定立刻轉移陣地。

“嘿,醒醒,”錢艾毫不留情推了兩把放着女朋友不管,獨自會周公的小青年,“別睡了,起床聊天!”

也不知道是他沒控制好力道,還是小青年實在身體單薄,最後一下直接把對方怼到了地上。

咣當一聲。

小青年睡眼惺忪地坐在地上,手臂還帶着座椅,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錢艾對他就沒那麽溫柔的耐心了,直接伸手在他眼前晃:“哎,看這裏,你是出來旅行的?”

小青年總算元神歸竅,三兩下站起來,莫名其妙地瞪錢艾:“你誰啊?”

又不會被這位追擊到現實,所以他不怕自報家門:“錢艾。”

小青年卻在聽見這名字時立刻黑臉,轉頭語氣不善地沖錢二嚷:“你把家裏人找來也沒用,我倆又沒結婚,談戀愛不受法律保護,我已經說了我不愛你了,你什麽時候才能認清現實!”

錢艾無語,這姓撞一起了,真是百口莫辯。

愛時,句句似蜜,不愛時,字字如刀。錢姑娘低頭不語,肩膀輕輕顫抖,仔細聽,極微小的抽泣聲。

錢艾母胎單身了二十九年,做夢都想找個軟妹子捧手心裏疼,哪忍得了這個,一時也忘了這并非現實,無比真情實感地一巴掌拍小青年腦袋上:“你他媽會不會好好說話!還有,分手就分手,旅個屁行啊,吃飽了撐的!”

小青年飛快衡量了一下自己和錢艾的體格差距,最後含恨忍住反擊沖動,只捂着腦袋喊冤:“是她要來旅行的!你當我樂意?”

錢艾猝不及防,下意識看錢姑娘。

後者終于擡起頭,一臉淚痕,聲音啞得厲害:“是,是我要來分手旅行的,但我沒讓你帶着新歡。”說到最後,她的聲音愈發的輕,卻在極輕裏飄出一絲恨。

錢艾瞪大眼睛,這他媽不就是人渣嗎!

小青年也一臉錯愕,顯然沒料到女朋友還有這種洞察力。不過很快,他又坦然起來,反正已經敗露,索性一口氣說明白:“我之前就和你說過,變心是我不對,但感情是沒辦法控制的,我就是愛上她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愛到可以為她付出生命,你懂嗎?我不能背着她來和你旅行,那是對她的背叛!”

錢艾看着小青年一臉義正言辭,感覺到自己的世界觀正在顫抖——這他媽是什麽歪理邪說?!

錢姑娘忽然站起來,眼帶淚痕,卻步伐堅定地朝小青年走去。

小青年先前的氣焰瞬間湮滅大半,似乎也知道自己理虧,不自覺後退半步。

然而錢姑娘走到兩個座椅中間的過道便停住了,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定定望着小青年,問:“你真的那麽愛她?”

小青年毫不猶豫點頭:“當然。”

他答得太過篤定認真,目光炯炯,連嫌棄死他的錢艾,也不得不客官說一句,對那位“第三者”,這貨可能的确是真愛。

理論上講,這句回答應該會給錢姑娘造成二次傷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反而笑了,淡淡的,甚至有絲甜。

“你覺得她愛你嗎?”她又問。

“當然。”同樣的回答,同樣的篤定。

錢姑娘歪頭,天真地眨了瞎眼:“那為什麽我們吵了這麽久,她還裝睡不起來呢?”

小青年被問住了,目光無意識往斜後方的座位上瞟。

錢艾也呆愣愣地随着他往那個蒙着毛毯根本看不清下面人的第五號座位上看……這是什麽情況?分手旅行,現任、小三、渣男買連座票?!

“也許,也許她不想讓你難堪。”渣男終于為“真愛”尋到了借口。

錢艾毫不避諱地翻個白眼,連他這個沒談過戀愛的都知道,人家“三兒”這時候裝蔫那是怕麻煩好嗎!你能為她獻出生命,人家說不定只拿你當消遣甚至是備胎呢!

“呵,你把她想得真溫柔,”錢姑娘重新走起來,不過不是走向渣男,而是走到第四號座位跟前,伸手輕輕捏住毛毯一角,“她是怕讓你難堪。”

随着這聲低柔呢喃,錢姑娘将毛毯用力往上一掀!

毯子下的寬敞座位裏,女上男下,衣衫不整,黯然銷魂。

錢艾人高馬大,不用走過去,低頭一掃,一覽無餘。姑娘微卷波浪,蜂腰紅唇,男士英俊健碩,胸肌發達。

二人沒輕舉妄動,而是鎮定地維持着“親密姿勢”,目光掃過掀開毛毯的錢二,瞠目結舌的錢艾,最終落到臉部顫抖的小青年身上,尴尬笑笑:“嗨。”

打臉來得太突然,還夾着丘比特的心碎劍,小青年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渾身每個細胞都在拒絕這樣的峰回路轉。

錢艾也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到吳笙的椅子上。他現在知道六號座位為什麽空着了。但——什麽消遣什麽備胎他只是随便說說的,劇情不用這麽刺激吧!而且他倆是怎麽做到一點聲音沒有的?蓋着的那是隔音毯嗎!!!

“你真行。”一直看着窗外的趙一緩緩站起,轉過身來,沒離開座位,只站在原地,靜靜看着後方的男女,五官精致的臉上再沒活潑笑容,只剩一抹譏诮,“我還真以為你是陪我來工作的。”

健碩男士這回沒法再淡定,慌忙推開身上女人,手忙腳亂整理衣衫:“不是,你聽我解釋,我和她就是一時興起,逢場作戲……”

錢艾腦瓜仁疼,他的生活裏還沒出現過這麽燒腦的人物關系。短發趙一和健碩男人是一對,眼鏡錢二和小青年是一對,波浪美女三了錢二,拿到了變心小青年的真愛,然後和趙一的男人搞“一機情”?

簡單過日子不好嗎!!!

“等等,趙一,別!”健碩男子忽然驚慌失措地大叫。

錢艾虎軀一震,直覺姑娘要做傻事,剛要撲過去——不管她拿出什麽自殘利器,他都有信心奪下——結果發現姑娘手裏還是最初那個空杯。

錢艾及時剎車,沒魯莽行事,畢竟擺弄個空杯不算什麽大事……呃,等一下,她職業是什麽來着?

一閃神,趙一手中的空杯已再次神奇一翻,憑空消失。

下個瞬間,六號座位上發出百獸之王的怒吼。

那吼聲氣勢震天,竟在頭等艙裏卷起一陣疾風!

所有人都被吓傻了,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

錢艾算是膽大的,但也深吸口氣,後背不自覺貼緊座椅,目光盡量不去和盤踞在六號座位上的雄獅對視,同時在心裏盤算着拔腿就跑和原地裝死哪個獲救的成功率更高。

然而結論都很悲觀。

因為這頭在貨倉睡得安詳猶如小貓的獅子,已徹底蘇醒,且怒發沖冠,目光銳利兇猛,俨然金毛獅王本王。

他想起來了,趙一姑娘是魔術師。

但你是不是應該多說一句,你是馬戲團的魔術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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