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笙望

徐望在走廊轉角等了幾分鐘, 刻意等到上課鈴響,老師進門上講臺, 他才踩着一樣頻率, 從教室後門溜進去。

老師沒管他。

可惜, 還是有百分之八十的同學,突然在這一刻和他福至心靈, 整齊劃一回頭看。

那一雙雙眼睛裏,倒沒惡意。

平日玩得近的, 關心,擔憂,平日關系遠的,同情, 或是單純好奇。

媽媽去世。

比天塌下來, 還要大的事了。

幸好,徐望想,他們還不知道, 他只在親爸家住了不到一周,就被趕回來的事。不然,生活委員在今天放學之前, 就能做好捐款箱,替他募集愛心。

無視掉所有目光, 他一溜煙坐進自己座位,放書包,拿書, 看黑板。神情自然,身體放松,就像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他照例回宿舍睡午覺,照例第一節 課踩點到,照例從後門溜回座位。

輕車熟路的敏捷,習以為常的平淡。

老師敲敲黑板,或回頭或側目的同學們,紛紛收回注意力。

那些撤走的目光中,心疼和同情都淡了,更多的是疑惑,茫然,不認同,或者欲言又止,但最終,都歸于黑板。

徐望很滿意。

太溫暖的善意會讓人脆弱,冷漠一點,剛剛好。

“第86頁……”英語老師帶領大家進入今天的複習重點。

徐望低頭翻書,趁機用力眨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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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把混着熱氣的酸脹感,壓了回去。

旁邊有人在看他,徐望對這視線再敏感不過,平日裏要是被這麽看,他能樂得腦補一篇《我的班長好像也喜歡我》的議論文。

今天實在是沒那麽飛揚的文采了,他只能老老實實看過去,厚着臉皮,無聲地問吳笙:“想我沒?”

可能是他笑得太燦爛,吳笙的眼神不是很美好。

隔幾秒,一摞訂好的卷子扔過來,還附贈一個親吻額頭的紙團。

紙團展開,自然是班長的俊逸字體——上周模拟考試卷。

徐望一張張翻,都是空白卷,答案單獨寫好,放在每科卷末,重點題還附帶講解,顯然讓他先自己做一遍,再對照答案看,細心得……等一下,數學,英語,理綜……

徐望擡頭,給了摯友一個捂着小心心的疑惑挑眉——我最愛的語文呢?

吳班長低頭刷刷又寫一張紙條,團成團,靈巧一彈。

徐望哪能吃兩次虧,眼疾手快,穩穩接住,攤開來——人心不足蛇吞象。

徐望沒忍住,樂了。

這一回是真樂。

吳笙是公認的總成績年級第一,單科成績也都是第一,從無失手,除了語文。

徐望是公認的偏科,數、英、理綜都泯然衆人矣,就語文,永遠單科魁首,是教語文的班主任——老章心中最亮的星。

要不是理科的大學專業選擇面更寬,加上還想和吳笙同班的一點私心,文理分科的時候,徐望就報文了。

見徐望有了笑模樣,吳笙心弦一松,就聽見了英語老師铿锵有力的點名——

“吳笙!”

從語氣上判斷,應該呼喚不止一次了。

吳笙連忙起立,迎上老師“來吧”的目光。

來什麽?

吳班長一臉茫然。

再看周圍,已經站起好幾名同學,蔫頭耷腦的,顯然,老師提了個頗有難度的問題,以至于點到名字的,都不幸中招。

大部分同學都等着看熱鬧,畢竟老師叫吳笙起來,就是為了樹正面典型的,這要是被打臉,老師心态必須崩。

千鈞一發之際,坐第一排的錢艾,立書擋臉,迅速回頭,極誇張地作口型,肉滾滾的臉蛋,絲毫不影響信息的精準傳遞:“背——課——文——”

吳笙恍然。

昨天英語老師布置的作業,就是背那篇重點課文,說是必考的幾個語法,都在這一篇課文裏了,背了就拿分,反正是白送的分,愛要不要。

眼下站着這幾位,用實際行動選擇了“不愛”。

吳笙斂起心緒,集中精神,課文如行雲流水而出,發音标準,語感自然。

看熱鬧的同學,失望而歸。

吳笙答不上才好玩,對答如流是常态,有什麽新鮮。

一篇課文背完,老師滿意點點頭,所有站着的同學,終于得以落座。

吳笙再想起去看徐望,後者已經立起教科書,趴桌上補眠了。

真睡假睡,吳笙也不知道。

腦海裏的畫面,還停留在徐望被紙團逗笑的那一刻,如果他是真睡,吳笙希望,他夢裏還能收到紙團。

上課睡覺,下課就去廁所,跑得比誰都快,可吳笙跟着去了廁所,又找不見人。

整個下午,徐望愣是沒給任何同學“關心慰問”的機會。

終于挨到晚自習結束,全班如獲大赦,稀裏嘩啦的收拾聲不絕于耳,走讀的急着回家,住宿的也急着回寝。

徐望這時候倒精神了,三兩下收拾好,書包往肩上一甩,回首一個幹淨利落的明天見:“Bye。”

吳笙詫異:“不回宿舍?”

“我爸不放心,非讓我回家。”徐望聳聳肩,一臉“我也很無奈啊”。

“哦。”對視半天,吳笙總覺得自己還有話想說,但又亂糟糟地組織不起來語言,末了憋出一句幹巴巴的,“路上小心。”

徐望怔了怔,笑:“劫財的遇上我,破産,劫色的遇上我……”他煞有介事地考慮一下,帥氣挑眉,“眼光這麽好,可以談談。”

吳笙:“……”

怎麽回的寝,吳笙已經沒印象了,等反應過來不對,已是夜裏十一點。

宿舍熄燈,各床小臺燈開始工作,室友都在題海裏奮戰,只自己下鋪那張床,空得冷清。

回家?

以徐望那個死倔的性格,要不是媽媽去世,他根本不可能去他爸家裏,如今去了,剛待幾天,又被急忙送回學校,他再遲鈍,也該看懂一二。

何況他根本不遲鈍。

在人情冷暖上,他比所有人都敏感。

一道閃電,劃亮宿舍的窗,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

四月的雨,總是格外多。

吳笙翻身下床,去到走廊角落,拿手機撥通了徐望的號碼。

學校不讓帶手機,但同學總有千百種應對法。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

吳笙再打。

打到第三遍,電話終于被接起,沒等他說話,那頭已經搶先控訴:“有你這樣的班長嗎?大半夜不睡覺,騷擾同學!”

控訴得情真意切,就是嗓子啞得厲害,還有一絲鼻音。

吳笙不準備裝傻:“聲音怎麽了?”

“你試試睡得正香呢被吵醒。”電話那頭說着,大大打了個哈欠,真事兒似的。

吳笙眯起眼,問:“在哪兒呢?”

聽筒裏頓了一下:“我爸這兒啊。”

轟隆隆——

電話兩端,響起同一道雷。

“我再問你一遍,”吳笙聲音冷下來,“哪兒呢?”

電話那頭沒動靜了。

“你要敢挂我電話,我現在就去找值班老師,說同學丢了,發動全校住宿生去找。”

“用不用這麽狠……”

“對手太狡猾。”

“你能不能不管我?”

“能,你回來把宿舍換了,換一個不影響室友睡眠休息的好同學過來。”

“我都不在怎麽影響你?!”

“下鋪沒人擋風,涼。”

“……”

五分鐘後,吳笙穿好衣服,溜出宿舍,化作雨夜裏的一道黑影,向教學樓潛行。

如果在初三的時候,有人和他說——

吳笙,你到高中之後會交到一個特別不靠譜的哥們兒,一天到晚被沖動的魔鬼附身,路見不平就想吼一吼,一片祥和裏還想挑挑事兒,并且聽不進去勸,你怼他一句,他必須回你一句,你扔他個紙團,他絕逼丢你一個筆帽,就這樣,你還是特寶貝這個朋友,換誰都不行,就非得是他,一天看不見,心裏都別扭。

他會覺得這是詛咒,而且還詛咒得特別不走心,因為每一句都槽點滿滿,實在想不出實現可能。

現在,他高三了。

已經徹底認清了世界的本質——“絕對”是不存在的。

他小學總搬家,沒長久朋友,初中醉心于學習,沒深交的朋友,高中當了班長,在同學眼中的意義,就是“移動習題庫”,找他“講題”的比找他“閑聊”的多得多,在宿舍裏也是,嬉戲打鬧,默認屏蔽他,偶爾撞着床了,還要為耽誤他學習,不好意思一下。

他雖然對幼稚打鬧沒什麽向往,但他參與不參與是一回事,別人帶不帶他玩是另外一回事。

徐望是晚一個月搬進來的,高一上學期的十月,吳笙記得特別清楚,那天也下雨,下得極大,窗縫灌進水,流了一窗臺,宿舍裏誰都沒在乎,就徐望,拿抹布擦半天,末了巡視全宿舍,目光定在了他臉上:“還有多餘抹布嗎?”

吳笙當時正在聽英語,摘下耳機問:“什麽?”

“還有多餘抹布嗎?”徐望又大聲重複一遍,并進一步解釋,“放窗臺上吸水。不然一會兒又流一地。”

吳笙茫然搖頭。

打掃衛生這件事,在他們宿舍,一直屬于幽靈般的存在——徐望用的這塊抹布,還是某同學沒來得及扔的舊毛巾。

徐望皺眉,一臉失望地嘆息:“白長了一張熱愛勞動的臉。”

吳笙:“……”

不止吳笙無語,其他室友也不樂意了:“我們長得差哪兒了!”

于是為了證明自己長得合格,室友們齊心協力,把窗臺連同地面,收拾得亮亮堂堂,第二天還找宿管,報修了窗臺漏雨的情況。

當然,勞動大軍裏也有吳笙。

這是徐望的初登場。

再次“交心”,是後來的一個周末,宿舍裏就剩他倆,他在上鋪做題,徐望在下鋪看閑書,氣氛正溫馨,徐望冷不丁一腳,踹上他床板:“你總這麽做題,遲早有一天做傻了。”

吳笙也是閑得慌,就放下筆,探出頭問下鋪同學:“你在和我說話?”

徐望一下子坐起來,抓到證據似的:“你看,屋裏就咱倆,你還問我這話,不是學傻了是什麽,懸崖勒馬啊班長!”

“行,”吳笙難得聽人勸,“我不學習了,該幹點什麽?”

“什麽都行啊,”徐望語重心長,“生活要豐富多彩。”

吳笙很認真地想了想:“我小學學的鋼琴和奧數,初中學的圍棋和滑冰,高中時間少,自學繪畫發現沒天分,現在改成計算機方向,課外閱讀量是有些少,一周也就一到兩本書。這麽一看,我的生活的确挺蒼白,關于豐富多彩,你能不能給些具體的建議?”

徐望:“……我要和你絕交!”

吳笙到現在都記得,徐望說這話時,瞪大的眼睛,還有氣鼓鼓的表情,像個披着小老虎皮的喵星人,比最難的數學題都可愛。

也是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哦,他們已經是朋友了啊。

三年七班。

吳笙站在教室後門口,頭發被雨打濕,水珠順着臉頰往下滴。

徐望歪頭趴在課桌上,看見他,像是笑了下,可沒有月光,一切都在陰影裏。

“你沒帶傘?”他特別認真地問。

吳笙磨磨牙,走進來,坐進他同桌:“再給你一次機會。”

徐望直起身,一本正經:“這麽大雨,你不帶傘,我們怎麽回宿舍?”

吳笙看了他兩秒,忽然伸手,拿起了徐望放在課桌上的手機。

徐望莫名其妙:“你幹嘛?”

“給你媽打電話,”吳笙翻通訊錄,“說你夜不歸宿,在教室裏瞎鬧。”

“你有病吧!”徐望瘋了似的去搶手機,“我媽死了,死了——”

沙啞的聲音裏,哭腔再藏不住。

吳笙一把抱住他,牢牢的。

徐望拼了命的掙紮,卻怎麽也掙脫不開,他從來不知道,吳笙有這麽大的力氣。

雨更大了,雷聲和雨聲混在一起,鋪天蓋地。

徐望終于哭了出來,抱着吳笙,嚎啕大哭,像個被欺負狠了的孩子。

“他倆離婚的時候……我媽和我說……是她把我從我爸那邊搶過來的……”

“其實我爸根本就不想要我……”

“我高一的時候要住宿舍……她不讓,我就和她鬧……”

“那時候她就已經病了,可她不告訴我,我還那麽氣她……”

“我一點都不想在我爸那邊住……可我也不敢回家……”

“我總覺得我媽還在家裏,等着訓我考試沒考好呢,我怕一回去,夢就醒了……”

“吳笙,為什麽壞人都活得好好的,好人就這麽苦呢……”

徐望把一切悲傷、後悔、憤怒,毫無保留地宣洩。

吳笙不說話,只一下下摸着他的頭,安靜陪着。

雨愈下愈大,雷聲也愈來愈響,不太像四月的雨了,恍惚,總讓人以為是暴風雨的盛夏。

徐望哭累了,嗓子也徹底啞了,奇異地,心裏平靜了許多。悲傷仍在,但不會疼得,一張嘴,就想哭。

吳笙的整個校服上衣,都濕了,徐望也分不清,哪裏是雨澆的,哪裏是自己的成就。

悄悄擡臉,吳笙也在低頭看他。

或者,徐望想,對方從始至終,都這樣低頭看着自己,安靜,溫柔,都不像吳笙了。

夜很黑,沒一絲月光,但徐望發誓,他在那目光裏,看見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鬼迷,心竅。

徐望輕輕湊上去。

近一點,再近一點,他甚至已經看清了,吳笙眼底,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影子。

忽然,那眼睛眨了一下,湧起的慌亂,侵蝕了所有。

徐望沒底了,再不管不顧,猛地親了上去!

吳笙卻更快,幾乎是本能地把人推開,情急之下,根本一點力氣沒留。

“咣當——”

徐望被直接推到了地上。

後背撞斜桌椅,屁股摔在硬地,可他一點沒覺得疼。前半分鐘都是懵逼的,茫然呆愣,大腦一片空白。

吳笙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心如擂鼓,要不是雨,恐怕就能聽見“咚咚”聲。

他想說對不起,卻說不出口,他想拉人起來,卻不敢伸手。

他怕徐望問為什麽,他這輩子,第一次這麽害怕被人提問!

徐望漸漸緩過神,知道疼了。

後背疼,屁股疼,眼睛疼,哪兒哪兒都疼得厲害,心裏更要命,又疼又酸楚,憋悶得厲害。

他試着深呼吸。

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

終于,在不知道第幾次裏,他成功了,就像千辛萬苦爬上岸的人,總算求到了一口氧氣。

吳笙還傻愣着,這比溫柔的吳笙還罕見。

徐望好整以暇地看了他半天,“噗”地樂了,靠住桌子腿兒,懶洋洋地朝他伸手,天經地義似的:“別自個兒忏悔了,趕緊給我扶起來。”

吳笙如釋重負地松口氣,趕忙起身。

徐望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微涼,潮濕,都是汗。

雨,下瘋了。

走在走廊裏,看着雨打在玻璃上的水花,甚至會生出被水珠濺到的錯覺。

吳笙和徐望,一前一後,安靜走着。

從離開教室,兩個人就再沒說過話。

長長的走廊,仿佛看不見盡頭,時間一久,吳笙開始沒底,總擔心人已經不在身後了。

腳步一頓,他毫無預警回頭。

徐望似乎吓了一跳,猛地看向窗外,堅定,執着,持之以恒,就像那嘩嘩淌雨的玻璃,能看出花兒來。

吳笙呼吸一滞。

即便只是側臉,也看得清楚,徐望臉上挂着淚。

先前嚎啕的眼淚,都在自己校服上呢,吳笙能确定,直到離開教室,徐望都沒再哭。

斂下眸子,吳笙裝作什麽都沒看到,繼續前行,可心裏已經徹底亂了。

哭得安靜的徐望,比先前更讓人心疼。

但他不敢問,為什麽。

就像教室裏,徐望半開玩笑說的“忏悔”。

忏悔什麽?

一個語焉不詳,一個不敢深究,似乎心照不宣,卻又模棱兩可。

閃電在窗外劃過,近得就像貼着玻璃,剎那間,将走廊映得恍如白晝。

許是太近,雷聲幾乎是同時響起,轟隆一聲,震得人耳朵疼。

吳笙在強光中眯了眼,好不容易等到雷聲過去,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妥,便回頭道:“這麽頻繁打雷太危險,要不我們再等……”

話沒說完,便停住了。

身後哪裏還有徐望的影子。

只剩空曠走廊,幽深,陰冷,像能通到黑暗盡頭。

……

徐望發誓,他緊跟在吳笙身後的。

可走着走着,周圍就開始變得模糊,兩邊牆壁上挂着的名人畫像,在電閃雷鳴裏,開始變形,就像老電視信號不穩時的圖像,閃得人眼花,頭疼。

他害怕起來。

吳笙恰好在這時回頭,嘴巴一開一合,似乎在和他說……打雷?還是別的什麽。

他想問清楚,加上心裏發慌,于是特別大聲地喊:“我聽不清——”

吳笙像沒聽見一樣。

而且目光也和他對不上,就像……就像看不見他。

又一道閃電而過,連吳笙的身影,都開始虛化了。

徐望看過無數恐怖電影,都不及這一刻的萬分之一。

他拼命向吳笙身上撲過去,既然說的不行,看的不行,他就實實在在抱住!

可最終,他只抱住了自己。

雨停了。

整個世界,重新清晰。

卻不再是徐望認得的那個世界。

沒有走廊,沒有學校,沒有吳笙。

依然是夜,但晴空萬裏,月明星稀。

他站在一座醫院的大門前,茫然擡眼,“中心醫院”四個大字,紅得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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