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流年不利
雨後的空氣聞起來像一片沾了泥的香樟葉。
樂知時被跳上床的橘貓踩了一腳,迷糊間睜開眼,驚覺睡過頭了。
明明一年也遲不了幾次,偏偏在開學第一天出狀況,實在倒黴。聽見樓下蓉姨叫他,樂知時忙應了幾聲,貓又從他肚子上踩過去,輕飄飄跳到床下,他也飛快洗漱換衣服,抓起書包就往外跑。
“鬧鐘沒響?”林蓉從容涮出牛奶杯,“快吃早餐,昨天鹵牛肉的汁拌了米粉,蠻好吃的。”
樂知時此時已經一溜煙竄到玄關,哪裏還顧得上早飯。
“開學典禮前不上早自習,我就忘記定新的鬧鐘了。蓉姨,宋煜哥哥呢?”
家裏的小博美犬啪嗒啪嗒跟在他屁股後頭,乖乖坐在地上看他換鞋。
“你哥早走了,今天不是開學典禮嘛,好像說他今天值日來着,高三生還要值日的麽?”林蓉把杯子放好,擦幹淨手上的水轉過身,“你們初中部開學典禮應該還是跟高中部一起吧……”
一回頭,樂知時都開了門,博美瘋狂撓他的腿不讓他走。
林蓉着急喊住他:“樂樂!不能不吃早飯!”
樂知時蹲下來揉了一把狗狗的頭,又親了一口,趕時間離開,“我去買米粑,蓉姨拜拜~”
“別亂吃東西!”
出了家門,樂知時騎着車徑直奔着小區外的早餐攤位,之前一直賣米粑的婆婆今天沒出攤。之前樂知時就聽她說腰疼,估摸着得休息幾天,下次見到一定要多買點。隔壁的湯粉店倒是飄着香,大老遠就聞到炖煮入味的牛雜香氣。
“樂樂,過早了沒?來吃粉啊。”牛肉粉店的老板從大湯鍋裏拉出乘着米粉的漏勺,勺下的熱湯跟白綢緞似的,揚起來又落下去。
“我要遲到了陳叔,明天吃!”樂知時停下車快步跑進便利店,來不及做選擇,他直接拿了袋米面包付錢離開,這是樂知時在便利店能買到的少數自己可以吃的零食。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這座城市的雨向來不溫柔,總伴随電閃雷鳴,害他一晚上都沒辦法入眠。記得剛到宋煜家的第一晚,也是這樣的暴雨,閃電撕裂夜空。雷一響,他就吓得哭了出來,直往宋煜的房間裏跑,爬到他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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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候開始,他本能地開始依賴這個和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哥哥。
樂知時的父親樂奕和宋煜父親宋謹是一起長大的密友。
樂家老人早逝,在僑居英國之前,樂奕幾乎就是宋家編外人員,吃也一起,住也一起。樂奕喜歡極限運動,一次攀岩時他遇到英國女孩Olivia,兩人陷入熱戀,生下了可愛的樂知時。但幸福的時光太短,十一年前夫妻倆在阿爾卑斯山滑雪,意外遭遇雪崩,雙雙遇難。
一夜之間,樂知時失去了父母。連飛往英國将他接回來的宋謹,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一個三歲的孩子去解釋這一切。
那時候的樂知時抓着宋謹的袖子,只會甜甜地叫uncle,不懂什麽是死亡,什麽是寄養。他被帶回宋家,從此就在江城生了根。
路口的紅燈迫使樂知時剎住單車。早上起得太猛,人還有點飄乎乎的,視線盯着紅燈上的光點,思緒一跳一跳的,分散開來。昨晚的夢在腦海裏只剩下破碎的剪影,好像自己變作小小一團,跟在宋煜的屁股後頭打轉,連中文都說不利索,只會纏人。
林蓉總用吃醋的口氣揶揄樂知時,說他第一個學會的中文詞彙竟然是哥哥。
不過宋煜打小寡言,對誰都不冷不熱。好在他雖然不怎麽搭理樂知時,卻也不會趕他走,任他纏着。只是等他們大了,開始上小學了,樂知時的混血長相就越發打眼。
宋煜本就出挑,又跟着個洋娃娃牌拖油瓶,幾乎每天都要應付關于他家事的八卦詢問。時間一長,宋煜實在沒了耐心,正好後來搬了新家,離開之前的學區和小學同學,他就在升初中之後定下三大條約:
在外不許叫哥哥。
不許一起上學或回家。
不能讓別人知道你住我家。
起初樂知時根本無法接受。宋煜升初中和他分開對他的打擊就夠大了,更別提不能叫哥哥的事。但他一向是個唯宋煜馬首是瞻的孩子,守規矩第一名。畢竟比起不被搭理,在外保持距離樂知時還是能接受的。
在樂知時心裏,宋煜就像是一個永遠立在前面的标杆,從蹒跚學步起他就在後面追逐。宋煜六歲時,他三歲,跟着哥哥跌跌撞撞跑出門,去看搬家的螞蟻;宋煜十歲,他七歲,第一次和哥哥一起上小學,在公交車上開心到唱歌卻被捂住嘴;宋煜十五歲,他十二,大太陽底下舉着小電風扇,賣雪糕的老爺爺給了他一個板凳,讓他可以坐着等哥哥出考場。他還記得那天他吃了三根冰棒,宋煜并沒有發現,并且為了他放棄坐學校大巴,他們打車去吃了小龍蝦。
那天的小龍蝦特別大,他吃了23個,其中有15個是宋煜給他剝的,因為被嫌棄動作太慢。他記得自己反駁:“雖然我不會剝蝦,但是我很會藏對吧,你的同學都沒有看到我。”
宋煜卻不以為然,“可我一眼就看到了,所以你藏得一點也不好。”
樂知時一直堅持認為自己很擅長隐藏,包括在外和宋煜的關系,後來他也不得不承認,宋煜是對的。
“綠燈了,走吧。”
路上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看了眼時間,樂知時踩上踏板加速,單薄的身體弓起,努力蹬車。九月初的風還是暖熱的,烘着周身,把夏季校服襯衫吹到鼓起,樂知時微卷的棕發在陽光下泛出點金色,蓬松柔軟。
一路狂飙到學校,剛停好單車,望見門口查崗的大部隊,他隐隐感覺自己好像忘了什麽。
“樂樂!”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樂知時吓得回過頭,是他的鐵哥們兼同桌蔣宇凡。
樂知時的姓氏特殊,很多人第一眼看都會念成快樂的樂而不是音樂的樂。出錯頻率之高讓他直接多了一個小名——樂樂。不光是家人,身邊關系不錯的同學朋友也都這麽叫。
得逞之後蔣宇凡一臉得意,摸了一把自己剛被老媽逼着推幹淨的小平頭,“你今天怎麽也踩着點來學校啊?”
“睡過了。”樂知時拉着蔣宇凡往校門趕,“門口好多人啊。”
蔣宇凡老神在在,“越是不上早自習啊,遲到的人就越多。”遠遠看見戴袖章的值日生,他檢查了一下校服,順便瞟了一眼樂知時。
“哎等等,”蔣宇凡一把抓住他,“樂,你的銘牌呢?”
腳步飛快的樂知時忽然間驚醒,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果然空蕩蕩一片。
“糟了。蓉姨每次洗衣服的時候會把銘牌取下來,我今天走得急忘了這茬了。”
“那怎麽辦?”蔣宇凡墊着腳往門口瞅,“我靠,圓規也在。”
圓規是他們初中部教導主任的外號,因為長得幹瘦又高,為人一絲不茍,大家都這麽叫。
樂知時更急了,圓規特較真兒是出了名的,連女生改校服裙都要記下來通報。今天又撞上開學典禮,沒準兒他一會兒也要上通報名單。
他扯過書包帶子企圖擋一擋,“蔣宇凡你幫我遮一下。”
“行,沒準兒能糊弄過去。”
蔣宇凡擋住他半邊身子,倆人連體嬰似的快步移動到校門口,企圖從一群接受檢查的學生中蒙混過關。
圓規的嗓子很尖,“把校服領子翻出來啊那個同學,一會兒開學典禮會有錄像的,要傳到學校官網的。你們的形象就是我們培雅的形象,知道嗎?”
樂知時手緊攥書包帶,貼着蔣宇凡埋頭往前挪動。
“你這個褲子怎麽回事?”
“老師,我校服褲子沒幹,我穿了條差不多的……”
“兩條校褲都不夠你換洗的嗎?!”
樂知時頭埋得更低,并且已經準備好了道歉的話。
“站住。”
他吓得跟只被點了穴的兔子似的,一下子頓住腳步,可還是不敢擡頭。
不是我,一定不是我。
“說的就是你。”
圓規走近了些,旁邊站着跟着他檢查的值日生,“短發的那個女生,你銘牌呢?哪個班的?”
樂知時剛松了口氣,又聽見圓規說,“說過無數次了上學的時候必須佩戴學生銘牌,很難做到嗎?還有誰沒戴?”
還有我。
樂知時渾身僵硬,好像突然出現一只怪異的大手把他從人群裏給揪了出去,提溜到圓規跟前,還指出自己胸前沒有別銘牌的那塊布料。
神經最緊繃的瞬間,手臂竟然真的被拽住。心猛地一提,樂知時下意識道歉:“對不起……”
可下一秒,那只手便沿着手臂線條向下,抓住了他的手,在緊貼的學生隊伍裏分開他手指。一枚帶着溫熱體溫的金屬片被塞進來。
說起來很玄,但光憑手樂知時就認出這是誰,擡起頭,果然看見一張冷淡又熟悉的面孔。
對方穿着高中部制服,手臂挽着紅色袖章,陽光直射下眉頭微皺。
不是別人,正是和他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哥哥”。
樂知時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淺色瞳仁在陽光下琥珀珠一樣通透。看見宋煜,他渾身起了層電,下意識想開口,可下一秒又條件反射把到了嘴邊的“哥”生生咽了回去。
視線相觸,宋煜松了手,眼神撇開,目光漠然,仿佛他們之間真的只是值日學長和違規學弟的關系。他掃了眼手表,從口袋裏拿出筆準備記遲到名單。
周圍人的注意力還在圓規和被訓的女生身上,沒人發現這隐秘的交接。樂知時低頭看着手裏的銘牌,上面刻着[培雅初中部樂知時]八個字。趕在圓規發現前,樂知時趕緊将銘牌別上襯衫前襟。
手剛放下,就看到一雙精明的眼掃過他。樂知時擡起臉沖圓規笑,他天生無辜相,一雙純良至極的狗狗眼,雖說外貌紅利不是哪都通吃,但這張漂亮臉蛋的确很難讓人狠下心苛責。
“差點就遲到了啊。”話雖如此,圓規還是放行,“進去吧。”
“嗯。”樂知時乖巧點頭,“謝謝主任。”
學校鐘樓正好敲了鐘。他忍不住回頭,人群中的宋煜水杉一樣颀長,就像是漫畫裏出場時會閃閃發光的那類人。
時間不多,開學典禮前全班要先在教室裏集合。樂知時不想再遲,拼命往教室跑,可蔣宇凡覺得蹊跷,“不是,樂知時你站住!我都看到了!”
“要遲到了,要遲到了。”樂知時呼呼往前跑,心跳賊快。
蔣宇凡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別……別打岔,老實交代,你的銘牌怎麽會在宋煜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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