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這名是奶奶起的,他出生了一直沒落戶口,四歲時村裏強制落戶,奶奶想了半天,嘆了長長的一口氣說:“就遲苦吧,生來就吃苦。”

奶奶還說賤名好養活,賤命承不起高名。

賤命确實好養活,這些年遲苦被他爸這麽打這麽糟踐,到現在也還活着。

陶曉東皺了下眉:“誰給你起的?”

“我奶。”遲苦說。

陶曉東想說點什麽,到底還是沒張嘴。小孩子或許并不明白名字的含義,可能也沒覺得自己的名怎麽了。陶曉東走過的時候順手在他頭上彈了個腦瓜崩,說:“挺藝術。”

陶曉東去廚房給他們倆做飯,倆小的坐在沙發上,陶淮南先是安靜了會兒,半天之後還是沒忍住,說了句:“你名兒真不好聽。”

遲苦看了看他,沒回話。

陶淮南可能忘了自己當時聊天把人聊跑的事了,又開始自顧自地跟人叨叨:“聽着我都嘴裏苦。苦有什麽好的,叫遲甜多好哇。”

叨叨起還沒個完:“你聽着不苦嗎?”

陶曉東回頭往外看了一眼,看見遲苦面無表情往那一坐,也不知道心裏想點什麽。

當時小孩兒奶奶抓着他胳膊求着他把孩子帶走的時候,陶曉東本意并沒想真的帶走他。帶走了就是承了一條命,陶曉東沒父母,還背着個弟弟,他真沒多餘的精力再拉扯個孩子。

老人哭着求了半天,說給口飯吃就行。

陶曉東再心硬也猶豫了,何況陶家人向來心軟。

他不吭聲老人就一直求,哀戚的哭求誰聽了都難過。

懷裏抱着的陶淮南一只手摟着哥哥的脖子,抿了抿嘴唇,臉往哥哥耳邊貼了貼,輕輕低低地叫了聲“哥”。

陶淮南自己摸着吃了碗飯,用他自己的大勺子,經常在碗裏勺半天到嘴裏卻只有幾粒米。他應該已經習慣了,也不見着急生氣,一只手扶着碗,一勺一勺平靜地往嘴邊送。

陶曉東時不時給他夾菜放碗裏,陶淮南吃得費勁也沒見他有想喂的意思。

在老家的那些天吃飯都是他喂的,那會兒哥倆在這邊喂飯,遲苦捧着個大碗在牆根兒吃。

“我們什麽時候去接十爺爺,哥?”陶淮南問。

“讓田嬸兒帶老家去了。”陶曉東抽了張紙給他擦擦下巴上沾的飯粒。

“我想它呢。”陶淮南又往嘴裏送飯,嘴張得大大的去咬勺子,這次是滿滿大半勺。

“知道。”陶曉東看了眼只吃米飯的遲苦一眼,夾了菜放他碗裏,接着跟陶淮南說,“一回來田毅哥就給你送過來。”

遲苦其實吃不下了,他還惡心,頭也還暈,受了傷的腦袋并沒有完全恢複好。他一聲不吭地吃完了一碗飯,之後就坐那兒看陶淮南吃。

陶曉東問他:“飽了?”

遲苦點頭的動作看着有些僵硬。

陶淮南說:“我也飽了。”

“你趕緊吃你的,”陶曉東說他,“你才吃進去幾口。”

陶淮南挺無辜地說:“吃不進去我也沒辦法呢,哥喂我吧?”

陶曉東摸摸他的頭,笑了下,卻還是說:“自己吃。”

陶淮南一頓飯吃了半個小時,吃完又吃了個橘子。他剝開橘子後往旁邊遞了一半,遲苦沒接,他于是收回去自己全吃了。

晚上陶曉東給他倆都洗了澡,讓倆小孩兒都脫光了坐浴池裏。陶淮南往那一坐又白又嫩一小堆兒,身上還有點軟乎乎的肉;另外一個縮在一邊不敢動,薄薄一層皮底下都是嶙峋的骨頭,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和疤讓人看着下意識皺眉。

陶淮南伸手摸到旁邊架子上的沐浴露,兒童用的,甜甜的奶味兒,自己拿着浴花抹了一身。陶曉東先沒管他,去櫃子裏找了個搓澡巾。

遲苦不太敢動,熱水蟄得渾身疼。他看着陶淮南自己團個泡沫花在身上搓來搓去,水裏漸漸變得有很多沫。

陶曉東拿了條毛巾,在水裏泡過之後搭在遲苦肩上,蓋住他露在水面外頭單薄的小肩膀。

“先泡着吧,等會兒我得給你好好搓搓。”陶曉東往他身上澆了點水,笑了下說,“你看你髒的。”

遲苦坐在熱水裏,渾身又燙又癢,可也沒動。

多數時間他就像個啞巴,和這個環境有着格格不入的違和感。

陶曉東給他搓了兩遍,繞過了他身上那些看着就挺疼的傷處,小孩兒确實髒,搓下來很多泥。陶曉東給他搓着就想到自己小時候了,說:“我小時候也跟你這樣,一冬天都不洗澡,夏天去河裏泡着。”

陶淮南在旁邊接話:“爸媽不讓下河。”

“我不聽話,”陶曉東笑了聲,“我不像你這麽乖,爸媽不讓幹的事兒多了,我天天都要挨打。”

“爸也說你不聽話。”陶淮南想起爸媽了,垂着頭說,“爸說你淘。”

“嗯,我淘。”陶曉東又笑笑,抓着遲苦一條胳膊往自己這邊拽了拽,給他搓胳肢窩。遲苦不怕癢,只是不習慣搓澡,也不習慣離人這麽近,縮着胳膊抻着躲。

“別亂動。”陶曉東說他。

洗了一個多小時,倆小孩兒手指都泡皺了。陶淮南擦幹了之後拿皺巴巴的手指在臉上和嘴唇上劃,不一樣的觸感讓他覺得有意思,每次都要玩半天。

遲苦身上裹着個大浴巾讓陶曉東扛了出來,往沙發上一放。陶淮南問他:“你手皺了嗎?”

遲苦不理他。

陶曉東拿了管藥膏過來,往遲苦身上那些傷處上抹,男生手勁大,推推揉揉的其實很疼。遲苦疼習慣了,這點疼對他來說不算個事兒。

“以後早晚刷牙洗臉,晚上還得加遍洗澡。”陶曉東給他塗完藥扔給他一套睡衣,“在這兒不能還跟泥猴兒似的,在哪兒有哪兒的規矩。”

遲苦點頭,又有鼻涕流出來,陶曉東抽了張紙給他。

晚上陶曉東和陶淮南睡,遲苦自己睡一屋。城市裏晚上竟然那麽亮,關了燈窗戶外面還能透過亮來,路燈的黃光從玻璃外照進來,什麽都能看清。

陶淮南話多,跟他哥不知道在說點什麽,陶曉東拍了他兩下讓他趕緊閉眼睛睡覺。

陶淮南問:“遲苦睡着了嗎?”

“睡了,小孩兒全睡了,你是小區裏這個時間還沒睡的最後一個小孩兒。”

陶淮南笑嘻嘻地說:“淨騙人。”

陶曉東不理他,陶淮南過會兒摸索着去找哥哥的耳朵,找着了用手指捏着耳垂玩。他身上蓋着他那條小毯子,快睡着了又想起來問:“明天田毅哥能把十爺爺送回來嗎?”

陶曉東說:“明天回不來。”

“後天呢?”

“不知道。”

“大後天呢?”

“別說話了,睡覺。”

陶淮南于是閉了眼睛,小孩子覺來得快,沒幾秒就睡着了,小肚子起起伏伏,睡得還挺香。

遲苦就這麽在城裏住了下來,在陶家兄弟倆的家裏。

他還是很少說話,不言不語的,也沒個表情。

陶淮南剛開始總找話跟他說,他總不理人,後來就不說了。

十爺爺是陶淮南的狗,一條很老很老的金毛犬。那一窩一共生了十個小崽,它是老十,小時候叫石頭。

原本是田毅奶奶養着的,田奶奶過世了一直在他那兒,陶淮南去他家的時候跟它玩了很久,田毅索性送過來給陶淮南養,跟他做伴兒。

它太老了,陶淮南叫它十爺爺。

陶曉東不是每天都在家,他有時很晚才會回來。他不在家的時候家裏會來個阿姨,給他們做飯洗衣服,也下樓遛遛狗。

遛狗的時候陶淮南偶爾跟着,遲苦從來不去。

保姆阿姨不喜歡遲苦,眼神裏就帶着不喜歡,不正眼瞧他。他自來也不是個招人喜歡的小孩兒,打從出生起也什麽沒人喜歡過他。遲家孩子就這樣,從面相上就刻薄招人煩。

有時陶曉東晚上也不回來,他不回來阿姨就會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哥哥在家的時候陶淮南跟哥睡,哥不在家了套淮南就摟着自己的小毯子過來找遲苦睡。

遲苦一翻身給他騰個地方,倆人各守一邊,遲苦貼着牆,陶淮南把着邊。

陶淮南睡覺不老實,有一天半夜一個翻身就翻掉地上去了。

倆小孩兒都醒了,陶淮南很慌地四處摸,從夢裏驚醒四周都是冰涼又硬邦邦的,眼睛看不見,一時間吓得快哭了。

遲苦趴過來,伸手去夠他。

陶淮南淺淺地叫了一聲,不知道是什麽,吓得往後一縮。

遲苦從床上跳下來,看起來也有點慌,蹲在他旁邊,說:“我。”

陶淮南摸他胳膊,手心在地板上貼得冰涼。遲苦又說:“掉地上了,你起來。”

陶淮南把着他胳膊站起來,另外一只手平舉着到處摸,遲苦先坐在床上,扯了扯胳膊,陶淮南摸到了床,也小心地坐下了。

“我咋掉了呢?”陶淮南癟着嘴問,滿臉都是驚慌後的不高興,聲裏還帶着點顫。

“不知道。”遲苦也吓了一跳,睡着就聽見挺響的一聲,那一瞬間他以為是遲志德推門回來了。

客廳裏阿姨睡得沉,倆孩子這麽折騰她也沒聽見。

陶淮南在床邊坐了半天,悶着頭不說話也不睡覺,遲苦也跟着坐。

後來遲苦把陶淮南往裏推,讓他去裏面睡。陶淮南朝裏面爬爬,扯過自己的小毯子蓋好躺下了。他摸摸牆,又伸手輕輕摸了下旁邊的遲苦。

兩個小孩兒誰也不跟誰說話,搭着胳膊又各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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