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遲苦拖開水桶的時候用了蠻力, 直接把一米高的存水桶掀翻,水嘩啦啦淹了一地,濕了他半條腿。

隔間門被猛地拉開, 陶淮南在裏面窩成一團, 衣服又髒又濕狼狽地裹在身上, 頭無力地垂搭在胳膊上,臉上一點顏色也沒有。遲苦弄出這麽大的動靜,他連動都沒動一下。

遲苦有将近十秒的時間什麽都沒做,就死盯着陶淮南, 胸口起伏的程度吓人,兩條胳膊都在不明顯地抖。

那天陶淮南是被遲苦背出去的, 兩條胳膊軟塌塌地垂在遲苦身前, 呼吸的熱氣全噴在遲苦脖子上,燒得遲苦快着了。遲苦臉色太難看了,路過的學生甚至不敢多看他。

班裏幾個女生看着遲苦背着陶淮南進來, 彎着身一只手托着陶淮南,另一只手粗魯急躁地扯走了陶淮南挂在椅子上的書包,椅子連着桌子劃地“刺啦”的聲音突兀又刺耳。

陶淮南渾身都軟綿綿的,看到的同學不知道他是怎麽了,吓得全瞪大了眼睛, 卻也不敢問。

遲苦就那麽背着陶淮南,時不時悶聲咳兩下, 兩只手托着陶淮南的腿,其中那只還攥着書包的手青筋都繃了起來。

其實陶淮南也沒那麽弱, 不至于讓人打幾下就昏過去了, 還是趕的寸,趕上他發燒難受。本來就沒勁兒發冷, 折騰一通才變成這樣。

但是遲苦不知道,遲苦看見的就是陶淮南失去意識被關在廁所隔間,像一條失去了生命的小狗。

陶淮南是在做腦CT的時候醒的,他已經被推着做了好幾個檢查,儀器嗡嗡地把他推進去,陶淮南眼睛睜開一半,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儀器來來回回挪前挪後,CT室裏很冷,陶淮南伸手四處摸摸,不知道哪兒的喇叭告訴他別亂動。

陶淮南沒再動,過了不到半分鐘,儀器停了,陶曉東過來把他抱下來。

“哥?”陶淮南摸摸胳膊,試探着叫了一聲。

“醒了?”陶曉東聲音裏也帶着怒意,能聽出來他強壓着情緒,問他,“哪兒疼不疼?”

“沒多疼。”陶淮南回答完,想起之前的事又問,“我在醫院啊?”

陶曉東又“嗯”了聲。

陶淮南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來的醫院,腦子裏混漿漿的不清楚。他燒得渾身疼,沒什麽力氣,小聲跟他哥說:“別擔心我,我就是發燒了。”

哥在他頭上摸了摸,沒說話。

陶曉東把他抱到CT室外面放輪椅上,陶淮南手背上還粘着埋的針頭,他太冷了,蹙着眉把自己縮起來。

有人往他身上罩了件外套,陶淮南把臉埋在大衣的衣領裏,還帶着體溫的衣服讓他舒服地擡了擡下巴。幾秒鐘之後,他突然瞪圓了眼睛,坐直了伸手去四處摸。

“別摸了,”遲苦把手往他手裏一塞,“這兒呢。”

陶淮南突然聽到他聲音,整個人都僵了。他屏着呼吸用兩只手去搓掌心的那只手,不敢相信地呢喃着開口:“……遲苦?”

遲苦拇指在他手背上刮刮,“嗯”了聲。

陶淮南好半天都沒回神,瞪着空洞的眼睛愣着,過會兒才好像反應過來,兩只胳膊都朝着遲苦的方向去夠,說:“我難受。”

“哪兒難受?”遲苦彎下身看他,陶淮南抓住他胳膊不松手。

“哪兒都難受。”陶淮南聲音很小,“我頭疼……”

“看見小遲什麽病都來了,”陶曉東推着他往前走,“一會兒再告狀。”

挨欺負的時候勁勁兒地嘴巴不饒人,一句一句罵得痛快,現在哥和遲苦都在,軸勁沒了,反倒有點心虛。

一邊覺得自己沒用,又惹了麻煩,一邊也不想讓他們太擔心。

沒檢查出什麽問題,也沒有科室安排他,急診處暫時把陶淮南安置在急診室的大住院間,長筒病房裏面幾十個人,一人一個簾子遮着算是獨立空間。

哥去取報告單和找醫生說話,陶淮南吊着退燒針,另一只手拽着遲苦不松手。

遲苦問他:“誰打你了?”

“我不知道。”陶淮南想搖頭,剛一搖就停了,一動就頭疼。他也顧不上誰打不打他的事了,扯着遲苦問,“你咋回來的?遲志德呢?”

遲苦又問他:“幾個人?”

陶淮南皺了下眉,小聲反抗:“問你話呢,你咋回來的?”

遲苦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兇巴巴:“問你呢,幾個人?”

陶淮南現在聽見遲苦兇他就覺得滿足,太舒服了。他說:“應該就一個,我聽着就一個,哎別管了。你是偷着跑回來的嗎?遲志德不得找你嗎?”

“聽得出來是誰嗎?”遲苦又問。

陶淮南一句自己想聽的都聽不到,有點着急,鼻子又不通,晃晃遲苦的手問他:“你是聽不到我問你嗎?”

遲苦滿腦子就這一件事,問不出什麽來就坐在一邊不說話了。

陶淮南現在也不介意他不回話,也不介意他兇,遲苦回來了,這就是最好最好的了。

陶曉東那麽慣孩子一個人,陶淮南是被他怎麽捧着哄着養大的。小崽子在學校讓人欺負了,這就是欺負到陶曉東頭上了,他不可能不管。

實際上老師下午就聽說了,聽班上的幾個女生說了情況,關心地打了電話來問。

陶曉東說沒大事兒,明天我去學校說。

班主任雷老師也不是個息事寧人的性格,都不說她跟黃嫂的這層關系,就單論自己班學生被人欺負了,她都不能善了。學校裏老師和老師之間都有私交,有時候雙方勸各自班的家長都退一步,留點情面。雷老師不是這個性格,她三十多歲,在老師裏算年輕的,性格有點愣,脾氣沖。

還不等陶曉東來學校,班主任已經先一步找到教導主任那兒去了,非要個說法。

這個年紀壞起來是真的壞,因為心緒還沒那麽成熟,想得少,渾身裹着青春期的那點叛逆和無知,什麽事兒都敢做。

小學更懵懂,高中更理智,只有初中這個模模糊糊的階段是最容易出事的。

在廁所欺負陶淮南的男生就是上次被遲苦堵在水房的那四個之一,不是最初領頭的那個,是個小跟班,他當時被遲苦踢了一腳,第二次去班裏找遲苦的那次,又被遲苦打到兩拳頭。

把陶淮南關進廁所之後本以為一個瞎子找不着是誰,一點沒擔心找到自己頭上。

腦子實在不夠用,他沒想到陶淮南雖然瞎,可走廊的監控并不瞎。那個時間誰去廁所了監控拍得一清二楚。

陶淮南在醫院住了一宿就回家了,身上都是皮外傷,不嚴重。可能是因為看見遲苦了,渾身上下哪哪兒都舒展了,心裏也不郁悶了,燒也退了。但還是先上不了學,得在家養兩天。

陶曉東去學校的時候遲苦也跟着了,陶淮南扯着他不讓去:“你就把我自己扔在家?”

“一會兒回來。”遲苦說。

陶淮南堅持着說“不要”。

自己都不知道話音裏帶着點黏黏糊糊的撒嬌,小時候那股纏人勁兒又上來了。

“松開我,一會兒就回來。”遲苦擡擡胳膊,甩開他。

“不松。”陶淮南又抓上他摟住了,“小哥陪我。”

“小遲別去了,”陶曉東也說,“你倆在家吧。”

如果說這個家裏兄弟三個都倔,但遲苦絕對是最倔的那一個。他說的什麽事兒一般都改不了,認準了什麽都一條道跑到黑。

陶淮南害怕得很,嘴上說着要讓人陪,其實是怕遲苦去打架。遲苦打起來吓人,陶淮南怕他打別人,更怕他吃虧。

可到底也沒攔住。

遲苦主意太大了,人也聰明,又犟。他太難管了。

其實陶淮南不知道,昨天在醫院他醒過來之前,他做的那些檢查遲苦也都做了,陶曉東推着一個扯着一個,倆弟都不省心。

遲苦渾身的傷,有條傷衣領都蓋不住,一直延伸到脖子和下巴,看着像抽出來的,眼眉眼眶處也有道明顯的血痂。遲苦整個人瘦了好幾圈,幹巴巴的,臉色也難看,嘴唇全都幹裂了起皮。

喘急了走快了都咳嗽,咳起來的時候臉色刷白,擰着眉。

這麽看着他比陶淮南狼狽多了,陶曉東昨天乍一看到他吓了一跳,恍惚間好像看到遲苦小時候了。

他根本就沒像電話裏跟陶淮南說的那樣躲着遲志德。

他何止不躲,他還故意招遲志德打他,挑釁他往死裏打。

老師看見遲苦這個樣子也很意外,關切地問他是怎麽了。

她既然和黃嫂關系好,自然知道遲苦不是陶曉東親弟弟,看遲苦這樣以為是出什麽事了。

陶曉東手搭着遲苦肩膀,說:“沒事兒。”

雷老師直接把陶曉東領到紀律校長那兒,教導主任和另外一位副校長也在,分別跟陶曉東握了手,幾個人一起看了監控。

監控拍得明明白白,那男生拎着拖布去水房,沒一會兒陶淮南自己摸着進去了,大概過了十幾分鐘,那個男生拎着拖布出來了,臉上還帶着激動的神情,邊走邊扯了扯衣服。又過了半個小時,遲苦才找了進去,陶淮南是被遲苦背出來的。

別的都不用說,就這一段視頻放出去,對學校來說就是巨大醜聞,校園暴力不管到了什麽時候都是最可恨的,何況還是個看不到的學生,這事傳出去對學校影響太不好了。

教導主任跟陶曉東商量着:“要不這麽着,把學生家長叫來,讓他們該賠償賠償,學校這邊該處理處理。”

“賠償不用,也不用叫家長來,我不見。”陶曉東指着屏幕,“賠償我一分不要,我來不是為了這個,我這人就較真兒,我就想問問,這種學生學校打算怎麽處理?”

陶曉東也從這個階段過來的,不懂事兒的時候也沒輕打架。但是打架歸打架,你看不慣我我看不慣你互相罵兩句打一架都正常,他們那會兒管不學習愛打架的都叫小混混,可小混混也從來不捏軟柿子,都是硬碰硬,不管到什麽時候欺負不能還手的都上不了臺面。

陶曉東跟校方說話,大人有大人的處事規矩,孩子有孩子的做事原則。

他們沒注意到遲苦看完監控視頻就開門走了。

正值課間,每個班門口都有幾個男生靠着窗臺說笑着閑唠嗑。遲苦走到一個班門口,也沒管班裏那些學生看着他的視線,邊咳嗽着邊面無表情地走進教室,從門口第一排拽了把椅子。

走廊靠着的幾個男生都面色不善,這裏面不止一個跟遲苦有過節的。他們盯着遲苦,其中只有一個眼神不敢往他身上落。

遲苦提着椅子從教室出來,動作沒停頓,徑直走到那個男生身前,臉上突然發狠,胳膊一揚,椅子照着那男生狠狠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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